“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拜托你不要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告诉她喔。”
“我也正打算跟你说同样的话呢。”
“你之后要回学校吗?”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回家了。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看着他如自己所言地走路回家的背影,感觉心情相当轻松。结果劈腿的真相果然只是梨花疑神疑鬼。我脑中浮现梨花在照片里露出的幸福笑容,也由于得知这个笑容不会消失而觉得放心,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一句话要告诉那位自愿帮忙的老人。
但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就代表之后还会回到原本的道路上。而且如果从转弯的方向来看,原本走的那条路一定也是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前进。
我会现身在塔列兰,是因为藻川老爷爷突然打电话找我,至于为什么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完全不想去思考了。总之,老人没有说要找我做什么,只问了我哪天有空,并告诉我当天晚上六点到塔列兰一趟,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我当然很高兴能有理由再次造访。我怀着要告诉他们“抱歉让两位多费心思了”的想法敲了敲门,心情很好的老爷爷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他像是达成了任务似的把手轻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等我一下啊,我现在就拿来给你。”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拿什么给我?战利品吗?
我带着混乱的心情转过头,看见咖啡师站在吧台内,坐在她面前的,是那名讨人厌的陌生男子。他今天也穿着不知道用什么布料做的衣服,朝咖啡师探出身体。
“你煮的咖啡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我完全成为它的俘虏了。”
这应该不是一手拿着浓缩咖啡杯的人该说的话吧!浓缩咖啡是以九个大气压力将热水推进咖啡粉中,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冲煮出来的。在冲煮时必须使用专用器具,所以这间店才会引进浓缩咖啡机。因为这样,浓缩咖啡的液体浓稠度会比滤冲式来得高,但冲煮时施加的压力和所费的时间也会让咖啡豆溶出的成分产生变化,因此味道和香气都与单纯将滤冲式咖啡浓缩而成的饮品不同。换句话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饮料。
虽然男人用咖啡两个字来统称它们,却没有把浓缩咖啡与滤冲式咖啡分清楚,只说了句最好喝,实在相当随便。就连“你煮的咖啡”这种形容方式,也让人十分质疑他是否明白咖啡是用机器冲煮的。
咖啡师虽然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困扰表情,男人却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找个能独处的地方,尽情聊咖啡吧?别看我这样,我曾经靠着流利的英文独自在全世界旅行,品尝过各地的咖啡噢。亚洲、欧洲、美国、中南美洲……无论哪个国家,其咖啡都具有独特的个性,喝起来的口感非常棒呢!”
“那您一定在意大利等地遇过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唔,意大利的话倒也不尽然,但是我在美国的时候……”
放弃吧,咖啡师。那个男人根本听不懂你的讽刺。
就在这时,老爷爷正好回来了。他右手捏着的东西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张五寸照片,但他把背面对着我,不让我看到拍了什么。
“我照着你的吩咐去了宵山。”
“结果如何?”
“那里有好多浴衣美女啊。”
“……”
“果然还是夏季浴衣最棒了,尤其是后颈的线条……”
“咳、咳咳!”
美星咖啡师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夸张地干咳几声。
“稍微扯远一点又不会怎样,笨蛋。”笨蛋是你才对,我强忍住想说出这句话的冲动。“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那女生的男朋友有其他女人了。”
老爷爷把照片翻了过来。在日暮西沉的天空下,神社内因为夜晚的摊贩显得十分热闹,朝着各个方向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对两人都穿着浴衣的男女。男生正对着身旁的女生微笑,他的侧脸的确和我在咖啡店遇到的梨花的男朋友一样。女生虽然背对着镜头,却看得出身材比梨花娇小许多。而且这两个人的手仿佛在向我强调绝对不会看错似的紧握着。
“我猜他们至少会来参拜一下,所以从白天就在祇园大人埋伏了。我怕别人起疑,还特地穿了袴,结果好像被当成工作人员,最后还被一堆人膜拜,简直把我当成神明下凡了。”
但我对他所说的话置若罔闻。在祇园大人,也就是八坂神社埋伏这点子,的确让人佩服,但这种事情现在已经不是重点了。
“这个人真的是梨花的男朋友吗?虽然光看这张照片好像是这样,但只有侧脸,说服力有点薄弱耶。”
我像是想找出更多否定的证据似的说,老爷爷便露出生气的表情。
“我的眼睛不会看错的。那时候我看到对面有位非常漂亮的美人走过来,想说跟在她身旁的会是怎样的帅哥,结果一看,就发现是你那张照片里的男朋友。如果只是两个人走在一起也不能当成劈腿的证据,我还特地等他们牵手的时候才拍,所以那男人的脸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啦。”
“但我在前阵子的星期天偶然碰到梨花的男朋友,还和他聊了一下梨花的事,听起来不像是会背着梨花劈腿的人啊。”
“想也知道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啦。谁会老实告诉女朋友的亲人自己劈腿啊。”
“这倒也没错啦……”
“看吧,果然跟我猜的一样。”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梨、梨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打电话叫她来的,既然都要报告结果,一次告诉所有人比较省事。梨花,你去厕所去好久啊。抱歉啦,你的男朋友是黑的,看看这张照片吧。”
虽然我可以推论出因为要等梨花放学,才挑这个时间约我出来,但为什么藻川老爷爷会知道梨花的电话号码啊?而且你这家伙的字典里就没有“体贴”两个字吗?
“黑在日本代表有罪的意思吧?我的男朋友是黑的、是Black。明明就是不喝黑咖啡的人。”
“你还是快点跟那种烂男人分一分,去找其他更好的对象。还是你要找我排遣寂寞也行——”
梨花没有把老爷爷的话听完就转身往外冲。这突然的变化让店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那个陌生男子完全不顾店内的骚动,还在对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咖啡师展开热烈追求。
“半天也行,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可以明白我真挚的心意的。拜托你,抽空陪我一次……嗯?”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梨花逼近他背后的气息,就在他回过头的瞬间……
“——!”
梨花以英文怒吼着什么,在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一掌。
“哦哦,感觉好痛啊。”我忍不住这么说。毕竟我之前才在这里尝过同样的苦头。
梨花以像要踹破门的气势推开店门离去。男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然后对咖啡师露出尴尬的笑容。
“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但我记得您英语说得很好呢!”
听到咖啡师确认似的疑问,男人缓缓站了起来,犹如被裁判宣告站立击倒的拳击手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店。
店内顿时笼罩在如坐针毡的沉默中。
“……啊,结账。”
在我觉得应该过了整整三分钟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喃喃自语地这么说,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店外,但马上就回来了。
“人已经不见了。”
我想也是。“你不追上去吗?”
“算了,如果随便追上去,又让他产生难以解释的误会就糟了。倒是青山先生,您刚才应该去追那女孩吧?”
“不,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对啊,这小姑娘也真过分,明明是我完成她的委托的,竟然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就跑了。”
过分的人是你才对。我和咖啡师无视老人的存在并离开原地,隔着吧台面对彼此。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呢!对男朋友的怀疑愈来愈强烈,似乎让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才会突然做出那种事。”
“你听得懂梨花在离开时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
应该是陌生男子的态度让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吧!我无法肯定是否如此,只能确定咖啡师的英语程度比我好太多了。
“青山先生,您有办法让梨花小姐的心情平静下来吗?”
“嗯……但既然真相尚未大白,也没办法随便开口安慰她。我其实还有点半信半疑呢。我觉得如果不当面询问她的男朋友,是无法厘清真相的。”
“既然如此,关于她的男朋友是否劈腿这件事,只要能提出一个让青山先生认同的结论就没问题了吧?”
咖啡师向后转身一百八十度,背对着我说:
“这完全由于我督导不周而起。今日发生的事,全由本店负起责任。若您愿意原谅我的话,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不仅是为了替叔叔的失礼表示歉意,同时也是为了洗清上次我完全没有帮上忙的污名。”
说完后她又一百八十度转身,这次她的手上多了一台手摇式磨豆机。
4
我配合她转动握把的咔啦声,先就我印象所及,细述我在咖啡店与梨花男友交谈的内容。
“虽然不是每句话都记得,但我认为已经很贴近当时的内容了,你觉得怎么样?”
咖啡师依旧沉默地思考着,没有表示肯定或否定。就算我明白她不想妄下定论,但目前的问题是我连她究竟认为对方有没有劈腿都不知道。
“呃,我刚才叙述时也稍微想了一下,真相会不会其实如下?”
我学着陌生男子之前的动作,身体探出吧台说道。
“藻川先生拍的照片里出现的女性,其实是跟梨花男友相差多岁的妹妹。如果是平常穿的衣服就算了,但当时她穿的是浴衣吧?有些女生上了国中后,背影看起来就跟一般大人没两样;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距,兄妹为了不被人群冲散才牵着手一起走,也还勉强说得通吧?妹妹拜托今年春天才搬来京都的哥哥带她去看祇园祭,才来到京都,听起来挺合理的,不是吗?加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俊男配美女这点,也可以用兄妹长得很像来解释啊。”
“我觉得您完全弄错了。”
咖啡师这次明确地否定了我的推论。
“请您注意照片里两人牵手的方式。他们的食指互相交迭,也就是所谓情侣式的牵手方法,对吧?如果两人的关系只是兄妹,我觉得不至于会用这种方式牵手。”
“啊,真的耶。”我仔细盯着照片,“我是独子所以不太懂这些,但或许真是如此呢。嗯……那会不会只是刚好长得很像……啊,还是说,男友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
“青山先生。”
咖啡师停下转着握把的手。严肃的脸上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您不想让身为亲人的梨花小姐难过的心情。若您所说的就是真相的话,那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啊。但如果完全依赖掺杂了愿望的臆测,结果让最有可能是真相的想法溜走,这样真的是为了梨花小姐好吗?”
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不需要她责备我,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先以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关于黑咖啡这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事到如今还要谈黑咖啡啊?”
我边被再度响起的咔啦咔啦声干扰,边向她确认道。
“如果他真的劈腿,那则讯息就完全是在说谎吧!因为不能写‘我和劈腿对象在喝咖啡’,所以才改成一个人。”
“如果这则讯息是一封简讯,就可以用说谎来解释。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与其发一则说谎的讯息,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写呢?在自己家里喝咖啡这件事重要到不惜扯谎也要让全世界都看得到吗?”
正因为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才有可能没经过深思熟虑就发表吧?虽然我在心里这么想,但咖啡师应该不会认同我的看法,所以还是别说出来好了。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又怎么说明这件事呢?”
“他桌上那杯咖啡真的是黑咖啡吧?”
“我觉得是黑咖啡啦。如果有可能看错的话,那梨花也不会如此肯定了吧!”
“——‘看错’?”咖啡师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实际确认过味道吗?”
“咦?我没说过吗?梨花的男朋友好像没让她踏进自己家门噢。所以那句‘我家现在很乱’的借口也加深她的疑心。”
“我只知道‘她立刻离开了’,可不知道‘她没有踏进房间’噢。”
咖啡师以责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为了让自己专心思考,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黑咖啡……一个人在家……我家现在很乱……”
喃喃自语的时候手会停下来,手转动的时候则是嘴巴停下来。真有趣!
“青山先生。”她的脸突然凑到我面前。
“是、是。”我忍不住往后仰。
“梨花小姐那口流利的英语是在哪学的呢?”
“噢,她是归国子女啦。直到今年春天在日本的大学就读前,都一直待在美国。咦,这我也没说过吗?”
“这不是用‘我没说过吗?’就可以带过的事吧?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没有先告诉我呢?”
咖啡师好恐怖。她的眼神好恐怖。我像是被人用短剑的剑尖抵着似的,只能乖乖地回答她接下来的质问。
“她的男友曾说过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对吧?”
“对、对,就是那样。”
“也说他在那之后就听女朋友的话,不再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对吧?”
“对、对,他说过。”
“然后梨花小姐在离开这里时说的话则是‘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对吧?”
“对、对,她是这么说的。”
“请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您不是说自己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吗?”
真是的,到底想怎样啦!再这样下去我要抓狂啰!手都握成拳头了!
连我的情绪也跟着变得焦躁不已。但相反的,咖啡师的态度却瞬间冷静下来,用比平常还低沉的声调说道:“上次我们曾聊过浓缩咖啡的话题,对吧?”
“是讨论喝法那次吗?你说客人没加砂糖就喝了。”
“无论在什么领域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也就是只要有点兴趣就一定会知道的常识,但对毫无兴趣的人来说却完全不会考虑到的细节。浓缩咖啡的喝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像我们这种专业人士或爱好者先入为主的观念,反而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