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看着被我们抛在后面的船,让我很难过,有些船上受感染的难民开始复苏了,有些船更成了漂浮的水上屠宰场,就连停泊在岸边的船也着了火,人们不断往海里跳,许多人沉入水面就再也没起来了。
托皮卡,堪萨斯州,美国
不管以什么标准来看,莎朗都称得上是个大美女。她有一头红色长发、闪亮的绿色眼睛,身材像舞者,又像战前的超级名模。除此之外,她还像四岁小孩一样天真无邪。
我们在萝丝蔓疗养院,这里是专收性格凶暴儿童的社福机构。在这里,由萝柏妲·凯儿博士负责照顾莎朗,她说莎朗这女孩「很幸运」。博士说:「她至少具有使用语言的能力,可以进行连贯的思考,虽然这些能力目前都还很基本,但总是够她用了。」凯儿博士对这次的访谈非常热心,但是整个「萝丝蔓疗养院计划」的主持人桑默斯医生却不太关心,使得研究计划的补助金总是不太稳定,当局还威胁要结束整个计划。
一开始莎朗很害羞,她不愿意跟我握手,也不太敢看我的眼睛。虽然我们知道莎朗是在惟基塔的废墟中被人发现的,但她的过去仍然是个谜。
妈妈和我在教会,爸爸等一下要来找我们,他说还有点事得处理,我们就先在教会等他。
每一个人都在这里,他们都带了东西,他们有谷片、有水、有果汁、有睡袋跟手电筒还有……(她比手画脚做出步枪的样子)蓝道夫太太有一支,其实她不应该带枪的,那很危险哟。她也跟我说过枪很危险。她是艾希莉的妈妈,艾希莉是我朋友。我问她艾希莉在哪儿,她就开始哭了。妈要我别问艾希莉的事,还跟蓝道夫太太对不起。蓝道夫太太身上有点脏,洋装上有红色和棕色的痕迹,肥肥的,手臂又粗又软。
还有其他的小孩,像是吉儿跟艾比,由马格罗太太在照顾。他们拿蜡笔在墙上画。妈要我去跟他们一起玩,她说没关系,因为丹恩牧师说画墙壁没关系。
丹恩牧师也在那里,他要大家听他说话。「拜托各位……」(她模仿一个低沉的声音)「请保持冷静,『久兵』要来了,请保持冷静,等待『久兵』抵达。」但是没人听他讲话,大家都各自在讲话,
没人要坐下来。大家都在讲自己的事情,(她假装拿手机讲话)讲到气冲冲的,还一边摔东西骂脏话。我觉得丹恩牧师很可怜。(她学警报器的声音。)外头。(她又学了一次,开始很轻柔,然后提高声音再渐弱,这样重复了几次。)
妈妈在跟科摩德太太还有其他妈妈讲话,在吵架,妈妈火大,科摩德太太一直说:(用愤怒的一字一句缓缓吐出)「那——万——一——呢?——你——又——能——怎——么——办?」妈妈一直摇头,科摩德太太还在比手划脚。我不喜欢科摩德太太,她是丹恩牧师的老婆,尖酸刻薄又霸道。
有人大叫……「它们来了!」妈妈过来带我,那些人拿了我们教堂的长椅,再把所有的长椅一起顶在门后,「快!」「抵紧门!」(她学了好几种不同的声音。)「给我铁鎚!」「钉子!」「它们到停车场了!」「它们朝这边过来了!」(她转向凯儿博士发问。)「我可以学吗?」
(桑釆默斯医生看起来有点为难,凯儿博士笑着点头。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房间装有隔音设施,免得让房内的声音传出去。)
(莎朗开始模拟僵尸的呻吟。毫无疑问,这是我听过学得最逼真的,桑默斯和凯儿一定也这么认为,瞧他们看起来有多难受啊。)
它们要来了,越来越逼近。(她又发出呻吟,接着用右拳敲桌子。)它们想进来。(她敲得非常有力,像机械一样,咚咚咚的进逼。)大家开始尖叫,妈妈紧搂着我。「不要紧。」(她轻抚自己的头发,声音也随之软化下来。)「我不会让它们抓到你,嘘……。」
(现在她两手握拳一起敲,敲击声变得很混乱,好似在模拟一群僵尸同时行动。)「拴上门!」「挡好!挡好!」(她模拟玻璃碎裂的声音。)前厅门边的窗户破了。灯全黑了,大人都吓坏了,他们尖叫。
(她恢复妈妈的声音。)「嘘……小宝贝,我不会让它们抓到你的。」(她的手从头发摸到脸庞,轻柔的抚触她的额头和脸颊。莎朗试探地看了凯儿博士一眼,凯儿博士点了点头,她就突然模仿某种巨大的破裂声,一种低沉到像是痰要从喉咙满出来的喧吼声。)「它们进来了!开枪,开枪!」(她发出枪击的声音……)「我不会让它们抓到你的,我不会让它们抓到你的。」(莎朗突然别开头去,看着我肩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小孩子!别让它们抓住小孩!」那是科摩德太太的声音,「先救小孩!先救小孩!」(莎朗发出更多的枪响,她双手交握合成一个大拳头,朝一个看不见的形体重重击落。)艾比一直在哭,科摩德太太把艾比抱起来。V她作势举起某种东西或人,然后往墙上甩。)然后艾比就不哭了。(她又开始抚摸自己的脸,这回她妈妈的声音比较笃定了。)「嘘……不要紧,宝
贝,不要紧……(她的双手从两颊滑落到喉咙,紧缩成毙命的一箍。)「我不会让它们抓到你。我不会让它们抓到你!」
(莎朗开始大口喘气。)
(桑默斯医生上前制止她,凯儿博士举起一只手,莎朗突然停下来,双臂外抛发出枪击的声音。)
又热又湿,嘴里都是咸味,把我的眼睛螫得好痛。有双手将我举起来抱定。(她从桌于上站起来,做势要捡起足球。)把我抱到停车场。「跑,莎朗,不可以停!」(现在是另一个声音,和她妈妈不一样。)「只管跑,跑!跑!跑!」它们把她从我身上揪开,她的手臂松开了,那双手臂大又柔软。
库什,奥可虹岛,贝加尔湖,神圣俄罗斯帝国
这房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只有墙上的一大面镜子,应该可以确定是单面镜。我跟受访的主角对坐着,所有需要记下的就写在他们提供给我的小册子上(基于「安全」的缘故,我的抄写员必须参与访问)。玛丽亚·朱刚诺娃一脸疲惫,头发快要白了,她坚持要穿上制服来接受访谈,但她的身体却将制服的车缝线绷得老紧,看起来真恐怖。技术上来说,我们俩是单独进行访谈,不过我却感觉单面镜后头有双眼睛正盯着我们。
我们不知道会有尸变大恐慌,我们完全被隔绝。大恐慌开始前一个月,大约在美国女记者揭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营部下了一道无限期的新闻管制令,营房里所有的电视都被搬走,收音机跟手机也无可幸免,连我的廉价抛弃式手机也给收走了,里面还有五块钱预付通话费。那是我父母唯一买得起的东西,原本我想要在过生日后打手机给他们,这可是我第一次不在家过生日。
我们驻扎在北奥赛提亚,阿拉尼亚,那是我们纷乱的南部共和国。我们的正1《任务是「维护和平」,防止奥赛提亚和英格施少数民族间的种族斗争。我们展开轮调的时间点,几乎就是和世界切断联系的那时候。据他们所说,这是基于「国家安全考量」。
「他们」是谁?
「他们」是每一个人:我们的长官、宪兵,甚至一位某天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的便服文官,那小子是个卑鄙的杂碎,有张瘦得像老鼠的脸,所以我们管他叫「鼠脸」。
你曾经打听过他的来历吗?
什么?你说我自己吗?从来没有,别人也没干过这种事。喔,我们会发牢骚,士兵总是在咕哝,但也没时间真正抱怨一下。就在新闻管制令生效之后,我们进入作战警戒,在那之前任务都很轻松——佣懒又乏味,只有偶尔到山区侦察的时候才有点意思。我们在山区一待就是好几天,全副武装,弹药全配,搜过每个村子、每间屋舍,盘查每个百姓跟旅客,还有……我也不知道……可能连路过的山羊都被我们盘查了吧。
盘查村民?要问什么?
我不知道。「你家所有的人都在吗?」「有没有失踪?」「有人被感染狂犬病的动物或人咬到吗?」这个问题让我很困惑,狂犬病?我知道动物会得狂犬病,但是人也会吗?我们还进行了很多身体检查,要村民脱光,露出全身的皮肤,好让医务兵搜索他们每一吋的肌肤,为了要找……某个东西……没人告诉我们。
这么做没道理,所有的事全没道理。我们曾发现一大批武器,七四型枪枝,还有比较老式的四七型自动步枪;军火也不少,大概是跟我们部队里的贪腐投机者买来的。持有武器的人可能是走私毒品的,或是当地的帮派份子,也可能是我们想像中叫做「报复锄奸队」的家伙,这次的部署正是针对他们而来。找到武器之后,我们做什么呢?我们什么也没动,继续让他们持有。小个儿文官「鼠脸」私下跟村子里几位耆老开了个会,我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看起来吓得半死,下停在胸前画十字,低声祷告。
我们搞不懂,甚至困惑、生气。搞不懂我们究竟在那里做什么?排里有个老兵叫做百卜灵,他曾经打过阿富汗战争,还曾两度参加车臣战役,有传言说叶尔钦镇压的时候,就是他从BMP①上朝国会开了第一枪。我们以前都好喜欢听百卜灵说故事,他总是很和气,老是喝醉……总想一醉解千愁。这次武器事件后他却像变了个人,收起笑容,再也不说故事了:之后我想他连一滴酒都没再沾过,变得很少说话,当他好不容易开了口,就只会说:「大事不妙,有什么要发生了。」每次我要问他,他只是耸耸肩就走开。后来部队的士气变得好低落,大家都很紧张多疑。鼠脸老是躲在暗处,他在一旁听着,看着,然后跟我们长官咬耳朵。
有天我们扫荡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这个村落很原始,看起来好像世界边缘,那次鼠脸也在,我们执行完标准的搜查盘问,正要整装上路时,突然间有个孩子,一个小女孩,从镇上仅有的路上跑了过来,哭得很厉害,显然是吓坏了。她的牙齿颤震作响叫着爸妈,手指向田地另一端……我希望能有时间学会他们的语言……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另一个小女孩,摇摇晃晃朝我们定来,迪可诺夫上尉举起他的望远镜看,我从旁看见他惨白的脸,鼠脸靠近上尉,用他自己的望远镜看了一眼,然后和中尉耳语了一阵。上尉命令狙击手裴钦柯举枪瞄准那女孩,他真的做了。「你瞄了吗?」「瞄到了。」「那就开火。」我当时想,那个小女孩死定了。我记得裴钦柯静止了一阵子,抬头看着上尉,要上尉覆述一次刚才的命令。「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上尉一阵光火。我站得比较远,连我都有听清楚命令。「我说把目标消灭,立刻!」裴钦柯的枪口在颤抖,他是个瘦干巴的小矮个,不是顶勇敢或最强壮的,但突然间他放下武器说不干了,「不行,长官。」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我觉得太阳好像在半空中结冻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办,特别是迪可诺夫上尉,大家面面相觎,接着我们全望向田地里。
鼠脸正往那儿定去,缓慢的,几乎是像散步似的。那小女孩现在离得好近,已经可以看到她的脸了。她睁大的双眼直盯鼠脸,她的双臂抬起,我好不容易才听出来她高频刺耳的哀嚎。两人的身影在田野中央交会,我们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一切就结束了。鼠脸的动作非常顺畅,从外套里掏出枪,朝她两眼正中射击,接着转身朝我们这儿溜达回来。有个女人狂哭了起来,应该是小女孩的母亲。她跪倒在地上,乱吐口水还诅咒我们。鼠脸似乎并不在意,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她。他只是对着迪可诺夫上尉耳语了几句,然后又坐进BMP战车,像是在莫斯科招了一部计程车似的。
当晚……躺在我的铺位上,我尽量不要去想所发生的一切,不要去想宪兵把裴钦柯带走的情形,也不要去想我们的武器全给锁进军械库的事实。我知道自己该为那孩子感到难过,该对鼠脸生气,甚至该为小女孩报仇,但我却完全没有努力阻止这一切,我知道自己应该为此愧疚,这是我该有的情绪,但在那个时候,我唯一感受到的就是恐惧。我不断在想百卜灵说过的话,有些不对劲的事情正要发生。我只想回家去看看爸妈,万一有什么恐怖份子攻击?万一战争爆发?我的家人住在毕京,那里几乎一眼就能望见中国边境,我得跟他们联系一下,确认他们都没事。我担心到开始呕吐,吐得太厉害,最后他们只好把我送去医务室检查,因此我错过了那天的巡逻,直到隔天下午他们来看我的时候还卧病在床休息。
我在铺位上重读一本过期的《十七》杂志②。我听到一阵骚动,有车辆引擎声还有人声。有群人已经在阅兵场集合,我从中挤进去,看见阿凯迪就站人群中央。阿凯迪是我们这一班的重机枪手,壮得像熊一样。他曾经帮我赶跑想骚扰我的男人,所以我们是朋友,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他说我让他想起他的妹妹。(苦笑)我喜欢他。
有个家伙在他脚边爬行,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女人,但她的头上兜着粗麻质的头巾,脖子上还有一条锁鍊束缚着,她的衣服给磨破了,腿上的皮肤被磨个精光,并没见她流血,只有黑色的脓。阿凯迪早就准备好要来上一段大声又愤怒的演说,「别再撒谎了!别再下令叫我们随意射杀平民了!所以我把这个小贱妇带过来……」
我找着迪可诺夫上尉在哪里,但到处都看不到他,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因为我要你们全都明白!」阿凯迪提起锁鍊,拉着老婆婆的脖子,揪住帽兜并将它扯掉,露出老婆婆的脸。她的脸色铁灰,就像她全身上下的色调一样,她双眼圆睁目露凶光,狂吠得像一只野狼,猛要抓住阿凯迪。他一手环住她的喉咙,将她抓住,不让她靠近。
「我要你们全都明白,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驻扎!」他拔起皮带上的刺刀,刺进那女人的心脏。我倒抽了一口气,众人也全都屏息。这一刺直没刀柄,而她仍继续扭动着挣扎咆哮。「你们看到了吧!」他大吼,又刺了她好几次,「你们看到了吧!这是他们没告诉我们的!这是他们要我们拼死命去寻找的!,现场看到有人开始点头了,还有一些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