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们开始往下朝我们丢东西:电灯、家具。我们有个弟兄被一整桶臭大便给泼了满身。我还听到子弹击中我的「貂鼠」(Marder)步兵战车的顶门,发出铿铿的声音。
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时,我们经过新设立的「快速反应稳定部队」的最后据点。本周稍早他们这个部队承受了严重的损失。我当时并不知道,但他们已经被指定为「可消耗的单位」,奉命要掩护我们撤退,防止僵尸或难民追赶我们。他们的命令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否则不可离开。
他们的指挥官就站在豹式战车的砲塔上。我认得他,我们曾经一起在北约组织派到波士尼亚的「国际执行部队」服役,维持当地的秩序。虽说「他曾经亲手救过我一命」这种说法有点太洒狗血,但他确确实实帮我挡下某个塞尔维亚士兵的子弹。我上回见到他的时候,我还躺在塞拉耶佛的医院里,两人一起开玩笑说要离开塞尔维亚这个疯子国家。我们现在又再度碰面了,沿着这条位居我们祖国心脏地带、满目疮痍的高速公路。我和他四目交会,相互行礼。我急忙弯身躲进装甲运兵车里面,假装在读地图,免得驾驶兵看到我的眼泪。「等我们凯旋回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就要干掉那狗娘养的贱种。」
你想干掉朗恩将军。
我都计划好了:我的表情会很正常,看不出我在发火,免得他会提防我。我先提出我的报告,并且为我当初的抗命行为致歉,也许这老小子会讲些热血沸腾的话,为我们的撤退解释或辩白。好啊,我想,我会耐心的听完,让他放松心情。接着当他起身要握我的手时,我就掏枪往他那颗东德脑袋上轰一枪,这个人,他以前是东德军队,曾经想要对抗西德的我们。也许现场会有他们一整票人,那些其他「只是遵照命令」的小喽囉都会在场,我得在他们拿下我之前先把他们全部打趴!这个计划够完美,我才不会像其他爱慕希特勒的人一样,踢着正步一路走到地狱里。我要让他瞧瞧,世上还有其他人;让他瞧瞧「做一个真正的德国军人」是什么意思。
不过你没杀到他。
没有。我一直等到要进他办公室去报告的那天。我们这个单位是最后一批渡河的部队,他等着我们渡河之后,我们的报告送到他手上了,他才坐在办公桌前,签署了几份最后的命令,然后写了一封家书,密封好,接着就饮弹自尽。
狗杂种。我现在恨他,比当时我从汉堡撤退的时候更恨他!
你为何恨他?
因为我现在明白,我们当时奉命所做的事情,都在「普克诺计划」①里面写得清清楚楚。
既然你明白了,难道不會因此同情他吗?
你开玩笑吧?这正是我恨他的原因!他知道僵尸大战是长年抗战,当时只不过是长年抗战的第一步,而我们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打赢这场血战。他是个王八蛋懦夫!记得我曾说过,我们身为军人,负有良心的义务吗?军人不能责怪其他人,不能怪计划的企画者,不能怪你的上级,除了你以外谁都不能怪。军人必须自己做出决定,不管这些决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就是要活在这个后果当中。
他明白这点,所以他抛弃了我们,正如同我们抛弃那些居民一样。他看到前方的路是一条陡峭、危险的蜀道山径,我们都得走上这条路,我们每个人都得拖着过往的业障前进。但是他做不到,他没这个肩膀担超重轭。
①德国版的芮德克计划。
叶维臣克退伍军人疗养院,敖得萨,乌克兰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非常昏暗。日光灯照亮了水泥墙跟肮脏的行军床。这儿的病人主要是罹患呼吸性疾病,许多病人因为缺乏药品,使得病情变得更严重。这里连医生也没有,护士以及护理人员的人手严重不足,病人也得不到什么照顾。不过,至少房间温暖又干燥,在这个国家的冬天里,这要算是高水平的奢华了。波丹·塔拉司·康卓提乌直挺挺地坐在房间角落他那张行军床上,身为一个战争英雄,他所拥有的隐私就只是一张挂起来的床单。在开口说话前,他先对着手
帕咳了几声。
大混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词句可以用来形容:组织、秩序与控制的全面性崩溃。我们才打了四场战役:鲁克、罗夫诺、诺佛格勒、齐托米亚。天杀的齐托米亚,弟兄们都累歪了,你了解的。每天见到的事情、要执行的任务、老是在撤退、打后卫战、逃命,累死我们了。我们天天听到的都是某个城又沦陷了,哪条路又封了,某个部队又全军覆没了。
基辅应该是安全的,它位在火线大后方,原本应该是我们新的「安全区」中心位置,防御良好,后勤补保完整,又很安静。那么,当我们到达基辅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的部队收到的新命令是要叫我休息跟整补吗?不是。是要叫我们修理连上的车辆、整编弟兄的人数、治疗伤患吗?当然不是。为什么事情从来没有照着「应该这样」的方式发生呢?情况是永远不按牌理出牌的。
「安全区」又换地方了,这一次转到了克里米亚半岛,政府已经搬到……逃到了萨瓦斯托波市。国内的秩序已经瓦解,基辅正在全面撤离,军方目前的任务就是负责基辅的全面撤退,而所谓的「军方」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
我们这一连受命要监管帕多纳桥的脱逃路线。它是全世界第一座完全以电力控制的嵌接式开合桥,许多外国人都把它的成就与艾菲尔铁塔相提并论。基辅这个城市本来已经规划出一个主要的复原计划,这个计划可以让基辅回复到昔日的光荣情景。然而,这个计划正如我国的很多梦想一样,水远没有实现。甚至在这场僵尸危机之前,那座桥已然成为塞车的梦魇了。现在桥上挤满了撤退的人潮。我们部队原本打算关闭这座桥,封锁道路交通,但上级承诺要给我们的路障到哪儿去了?要用来防止人家硬闯的水泥跟钢板也没个影儿。到处都是汽车,小小的俄国制汽车、几辆宾士,还有一部巨大的GAZ卡车就挡在路中,只是它早已侧翻了。我们想把这辆卡车栘开,找来一条铁鍊绕住车轴,靠一辆装甲车用力拉,根本拉不动。我们能怎么办?
我们是装甲排,你也知道,我们擅长的是坦克,不是维持秩序的宪兵。我们连半个宪兵都没看到,上面本来通知说宪兵会来,结果我们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看到,连他们的声音都没听到。也没看到有别的部队去负责防守别的桥。事实上,把这些人称之为「部队」,根本是个笑话,他们只是一群穿上制服的暴民,有店员跟厨师。他们只是碰巧跟军队沾上了边,现在却变成负责控制交通的人。
我没想到会担任这样的任务。训练不足,又缺乏装备……,上级答应给我们的镇暴设施到哪儿去了?盾牌、盔甲还有强力水柱呢?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处理」所有撤离的居民,你也了解「处理」的意思,就是要看他们有没有受到尸疫感染。不过那些该死的缉尸犬跑哪儿去了?不靠狗狗的鼻子,怎可能找出感染来?难不成要用目视的方式检查每一个难民?果真是要这样!上级就是命令我们用目视去检查每个难民。(摇了摇头。)难道上级真以为那些饱受惊吓、惊魂未定的不幸难民,死亡都逼到背后了,而安全就在咫尺之外(至少难民以为安全就近在咫尺了),他们真的会规规矩炬的排好队,让我们脱光他们的衣服检查身上每一吋皮肤?难不成上级真的认为,当我们检查难民的妻子、母亲跟女儿们时,她们家的男丁们会老实的站在一旁?你能想像吗?更难想像的是,我们也竟然真的这样做了。否则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做法?如果我们想要继续活下去的话,当然应该要筛检出受到尸疫感染的患者。道理很简单,如果难民当中有人受到感染,那么整个撤退行动就没意义了。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几声。)真是场大灾难!有的人拒绝受检,其他人试图逃跑或跳进河里,还爆发了严重肢体冲突,我们好多个弟兄被揍得很惨,还有三个人被刺伤。有一位吓坏了的老爷爷竟然掏出生锈的老托卡列夫「TT」手枪,朝着我们一位弟兄开枪就打。那位弟兄,唉,我确信他在落水前就已经死了。
我并不在现场,你知道,我在忙着用无线电请求支援!援军就要到了,上级不断重复说,不要放弃,不要绝望,援军就要到了。
聂伯河对岸的基辅失火了,漆黑的烟柱从市中心升起,我们在下风处,恶臭呛鼻难当,有木头、橡胶和焦尸的臭味,我们不晓得距离他们有多远,也许一公里,也许更近一点。在山丘上,大火吞噬了修道院,真他妈的悲剧。以修道院的高墙和制高战略位置,我们原本可以守得住的,任何一个官校新生都知道怎么样把它变成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在地下室储存弹药物资、封死门户、在塔上分派狙击手。他们原本可以把那边的那道桥守得……守多久?守到操他妈的永远之久!
我想我听到某些声音,从河对岸传来的……那种声音,你知道的,当它们聚集、当它们逼近……甚至可以盖过咆哮、咒骂声、喇叭声、远处狙击手的枪声,你知道的,那种声音。
(他想模仿它们的呻吟声,但陷入一阵止不住的咳嗽,他用手帕捂着口鼻,那上头有些血丝。)
就是那个声音让我停止了无线电通讯。我了望基辅这城市,有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屋顶上的某个东西,而且正在快速逼近。
一群喷射机以大约树顶的高度掠过我们的头顶,一共有四架,苏剀二十五型「蛙足」式攻击机,高度低到用眼睛就能辨识。搞什么鬼啊,我心想,他们要负责防卫接近桥面的道路吗?还是要轰炸桥后方的区域?这招在罗夫诺用过,很有效,至少头几分钟很有效。飞机盘旋了一阵子,仿佛在确认目标,接着一个大转弯,直接朝我们飞来!王八羔子,我心想,他们要炸毁这座桥!他们放弃了撤离计划,现在要杀死这里的每个人!
「离开桥面!」我开始吼着:「所有人净空!」恐慌立刻遍布群众,你可以看到骚动就像海浪或是电流,人们开始狂叫,挤身向前又向后,彼此冲撞。有几十个人和衣跳入水中,结果厚重的衣物跟鞋子让他们失去了游泳能力。
我推开人群,要他们快逃。我看到投弹了,想着也许我可以在最后一秒潜入水里躲过这波爆炸。结果我看到炸弹上面挂着的降落伞打开,这下我就懂了。就在这一瞬间我犹如脱兔般发足狂奔,「关顶门!」我大叫:「关顶门!」我跳上最近的一辆坦克,将顶门甩上,并且命令驾驶手检查所有的密封是否完整!这辆是老式的T72型,我们下确定它的过压①系统是否还管用,好几年都没测试过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待在钢铁制的棺材里,哭着渴求跟祈祷。砲手正在啜泣,驾驶手吓成痴呆了,该车的车长是一个年轻的士官,才刚满二十岁,趴在地板上紧紧握住脖子上挂的十字架项鍊。我把手按在他头上,一边紧盯着潜望镜,一边向他保证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你要明白RVX毒气的作用方式。它一开始像下雨:细微、油状的雨滴会沾附在物体上,会渗入孔隙、眼睛、肺部。按照剂量,它的效果可以达到立即致死。我可以看到难民的四肢开始颤抖,当RVX成分进入到中枢神经系统时,他们的手臂便软垂在身旁,他们揉着眼睛,勉强想开口说话,走动,呼吸。还好我闻不到他们内衣的味道,因为他们的膀胱与直肠顿时就失禁了。
上级干嘛要这样做?我搞不懂,难道指挥部下知道化学武器无法对僵尸产生作用?难道齐托米亚打了一仗之后,他们还是什么都没学到?
第一具开始活动的尸体是个女僵尸,比其他僵尸早了一秒或几秒,一只痉挛的手摸索着一个男人的背部,看起来本来他是要挡在她前面。当它颤颤巍巍直起膝盖站起来的时候,那个男的滑落到地上。它的脸上斑布蛛网般黑色的血脉,我想它看到我了,或是看到我们的坦克。它的下巴脱落,手臂上抬。我看到其余的僵尸也开始复活了,大概每四十或五十个罹难者当中,就有一个僵尸,它们是当初被咬到,并且掩饰着伤处而继续逃难的人。
这会儿我明白了。没错,上级真的有从齐托米雅亚那一仗学到功课,而且把冷战时期储备的大批军火拿出来善加利用。你要如何有效区别「已经受到感染者」和「没受到感染者」?你要怎么确定难民不会把僵尸疫情带到封锁区之外?用化武弄死他们!这就是其中一项做法。
僵尸现在全面复苏,重新站起来,步履蹒珊朝桥这头的我们晃来。我要砲手就位,他张口结舌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我在他背上重重踹了一脚,吼着要他给我瞄好目标!又花了几秒钟,他总算将准星落在第一个女僵尸身上按下扳机。同轴机枪发射的时候我捂住了耳朵,其他的坦克也跟着开火。
二十分钟后就结束了。我知道我该等命令到了再动作,至少先回报我们的现状和射击的效果。我看到又有六架攻击机破空而过,五架飞往另一座桥,最后那架朝市中心飞去。我下令本连撤退,掉头向西南继续前进。我们周围有许多尸体,这些难民,在空袭发生前才刚刚过了桥。坦克辗过他们的尸体时,尸体就爆开。
你去过卫国战争纪念馆吗?它是基辅最令人感动的建筑物之一,前庭置满了军械:坦克、枪,各种类别和尺寸,从革命时期到当代。博物馆入口处有两辆面对面的坦克,身上画着彩绘,小孩子们可以爬上去玩耍。那儿还有一个铁十字,足足有一公尺那么大,是由死掉的纳粹党员上搜集来几百个铁十字勋章铸造成的。还有一幅从地板一路延伸到天花板高的壁画,描绘了一场大战的场景:我军战士全都集结在一起,以沸腾的血肉大军击溃德军,将他们扫荡赶出我们的上地。这么多的国防象征,但就属雕像「祖国母亲」最为壮丽。她是市内最高的建筑,超过六十公尺纯不锈钢制的杰作。她也是我在基辅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她高举的盾与剑,象征着不朽的胜利。当我们逃离的时候,她冷静、明亮的眼眸正俯视着我们。
①爆炸时产生震波,而震波冲击在物体上的压力,就叫做「过压」(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