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那不是……
说谎?没关系,你可以直说。是的,这些电影都是谎话,有时候说谎不见得是坏事。谎话本身并无好坏,谎言就像火,给你温暖,也能把你烧死,就看怎么运用。政府在战前所撒的谎,就是要让我们快乐和盲目的谎话,但那种谎言会烧死人,妨碍我们去做该做的事。然而,我拍摄《阿瓦隆》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为了生存在努力了,粉饰太平的谎言早已过去,眼下到处都是实情:真相沿着街道摇摇摆摆朝你过来、破门而入,真相会掐住你的咽喉。事实是,无论怎么做,我们之中大部分的人(搞不好所有人)都没有未来;事实是,我们正处在人类这个物种的关键存亡时刻;事实是,每晚有一百人因为真相而冻僵毙命。他们需要可供取暖的东西,所以我说了谎,总统说了谎,每一位医生、牧师、排长和父母都说了谎。「我们会没事的。」那是我们传达的讯息,战时所有的电影导演都在传达这讯息,你听过《英雄城市》这部片吗?
当然听过。
很棒的片子,对吧?马蒂在围城期间拍的,只靠他一人完成,用一切他所能找到的器材来拍。真是杰作,展现了勇气、决心、力量、尊严、仁慈跟荣耀,这部片让你真心相信人性,比我拍的任何片都还要棒,你真应该看看。
我看过了。
哪一个版本?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说你看的是哪一个版本?
我不晓得……
有两个版本?你该先做点儿功课,年轻人。马蒂剪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战时版,一个是战后版。你看的那个版本,片长是九十分钟吗?
我想是的。
它有拍出在《英雄城市》里,英雄的黑暗面吗?有拍出暴力跟背叛、残忍、堕落,和「英雄」心中深不见底的邪恶吗?没有,当然没有。为什么要拍?因为那才是真实,这些黑暗的真实逼使人类宁愿钻进被窝、吹熄蜡烛,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也不醒来。然而,马蒂却选择了拍摄另外一面,他拍下人们在一大清早就起床,为了活命而浴血奋战,只因为有人告诉他们一切都会没事,他拍出了这样的面向。有一个专有名词,专门用来形容这种谎言。那就是:希望。
①位在加州的「内陆帝国」是最后肃清僵尸的区域之一。
②Cecil B。 De Milk(一八八一~一九五九),美国老牌导演,也是美国影艺学院的第一批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为《戏王之王》、《十诫》等。
③MTHEL,Mobil Tactical High Energy Laser,美国格鲁曼公司所研发,将高能雷射打在来袭的飞弹、砲弹上,使其未达目标之前就先行爆炸。
④Luddite,十九世纪发源于英国的反科技运动,藉着破坏机器来表达对于工业革命之后变迁的反动。
帕内尔空中国民兵基地,田纳西州
盖文·布雷尔护送我到他飞行中队长的办公室。中队长是克丽斯汀娜·爱琉波里司上校,她的脾气和她显赫的战绩一样是个传奇。很难想像,那么强大的力量竟能压缩在如此娇小、几乎像孩子般的身躯中。黑色的长浏海配上脸部纤柔的表情,更强化了她青春永驻的形象。她摘下墨镜时,我看到她眼中炽热的感情。
我之前是FA22猛禽式战斗机的驾驶员,它是有史以来性能最棒的战机,飞得比上帝还快,能击败上帝所有的天使,这是美国科技能力的里程碑……然而在这场战争中,科技算什么能力?屁都不值一个。
那一定很令人沮丧。
沮丧?要是有人突然告诉你说,你这一辈子都在拼命努力的目标,那个让你吃尽苦头,做尽牺牲,甚至驱使你突破自己极限的目标,到头来竟然被认为是「没有战略价值」,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你认为大家都有这种感受吗?
这样说好了。被自己政府给搞垮的军队,不只有俄国国军。基本上,我国空军也是被「军力重整法案一给阉了。有些战略物资部的「专家」认为我们的歼敌耗资比率,「歼耗比」,在所有单位中是最差的。
能举个例子吗?
就拿「联合防区外武器」来说好了,它是一种靠全球定位系统和惯性导航引导的炸弹,从远在四十哩外投弹,光是基础型就能携带一百四十枚BLU97B群子弹,每枚子弹能以锥形装药穿透装甲车辆,用弹壳破片歼灭步兵,还涂了一圈错金属,可以引起燃烧,在整个杀伤范围引爆烈焰。杨克斯市战役①之前,它一直被认为是终极的武器。结果现在政府告诉我们,每一个「联合防区外武器系统」的价格,包括材料、人力、时间或能源的消耗,加上载运武器的飞机需要燃料,还有地面维护的花费等等,这些钱加一加可以让一排鸟步兵干掉一千倍以上的僵尸。换句话说,我们的武器现在不经济了,以前很多最尖端的武器现在也不经济了,政府砍我们的经费和器材,就像工业雷射那么精准又狠毒:B2隐形轰炸机没了,Bl枪骑兵式轰炸机没了,又大又丑又胖的老家伙B52轰炸机也没了。鹰式、猎鹰、雄猫、大黄蜂、联合攻击和猛禽式,一眨眼这些战斗机全没了。这些军机的数量比史上所有防空导弹、防空砲和敌方战斗机加起来都还乡。②感谢上帝,至少这些资产没变成废五金,只是被封存在仓库里,或者放在沙漠里的飞机坟场,就是那个叫做「航太维修与再利用中心」③的地方,政府还说封存战机是一种「长期投资」。能确定的是:我们虽然打的是这一场战争,但永远是在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我们的空中运输能力,至少从组织上来说,几乎是完好无缺的。
几乎?
C17「全球霸王」运输机必须淘汰,其他吃油像喝水的喷射运输机也要淘汰,只剩螺旋桨的飞机可用。我原本开的机型等级接近星际大战,后来沦落到开货车的等级。
空军的主要任务就是运补吗?
空中运补是我们主要的目标,是仅存的有意义勤务。
(她指着墙上泛黄的地图。)
经过那件事之后,基地指挥官准我留着这张地图。
(地图是战时的美国大陆。所有落几山脉以西的土地都用淡灰色标示,浅灰色中又有不同颜色的圈围。)
地图画的是僵尸沦陷区里面的孤岛。绿色表示现役军事设施,有些已转作难民收容中心,有些仍有战力,其他则是严密防守但无战略效果的地区。
红区被标示为「具攻击执行性」,其中有工厂、矿场和发电厂。大撤退的时候,军方留下了监管小队,他们的任务是保卫维护这些设施,以备在必要时增加总体战力。蓝区为非军事区,平民在这些蓝区守稳了,规划出房舍住屋,设法活下来。每种颜色的区域都需要空中运补,因此出现了「美国大空运」。
从飞机架数、使用油料数、组织规模看来,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空运行动。我们必须和沦陷区里面的每个孤岛保持联系,处理他们的需求,与战略物资部协调,然后依照物资的需求急迫程度,依序分配每一趟勤务,完成全球空军史上规模最大的任务。
我们尽量不运消耗品,像是需要定期补充的食物、医药等,这些物资被列为「赖投」,就是依赖性投递,所以优先次序比较低。比较高的是「自投」类的物资,就是能让这些孤岛具有自我维系能力的东西,像是工具、零件备料和制作零件的工具。战物部长亚瑟·卒克莱以前常说:「他们需要的不是鱼,而是钓鱼竿。」不过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所以我们从秋天就开始空投鱼、小麦、盐、脱水蔬菜和婴儿奶粉。记得从前的冬天有乡长吗?我们帮助人家,让他们有能力自助,这种感觉乱棒的,但你总得要顾到他们的死活。
有时候还要空投人员,像是医生或工程师这类的专家。他们具备了自学手册上学不到的专业知识。平民居住的蓝区就有好多特种部队教官,教导居民更有效的自我防御,同时也教他们准备好有朝一日进行反攻圣战。我对这些专家充满了敬意,他们大多知道战事仍在持续,蓝区很多地方没有飞航起降的跑道,所以他们必须跳伞进入蓝区,落地后可能也不会有人出来接应。并非所有的蓝区都安全,有些到头来还是被僵尸攻陷了。我们投下的人甘冒这样的风险,他们都心怀大爱。
飞行员也是心怀大爱呀。
嘿!我可没低估我们要冒的风险,每天都得在沦陷区上方飞越几百哩、几千哩,因此又出现了紫区。(她谈到地图上最后一种颜色,紫圈非常稀少,彼此的距离也很远。)我们在紫区设置加油和维修设施,要是没有空中加油的配备,很多飞机就飞不到东岸偏僻的投递区,紫区的设置降低了服勤时飞机跟机员的损失,使得本机队存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二。不幸的是,我是战损的那百分之八。
我始终搞不懂,我们到底为什么摔机:机械故障?金属疲乏?天候因素?也可能是载运的物品标示错误或处理不当。反正讲也没用,这种事发生的频率还真高。有时候危险物没有妥善的封装,或者,老天保佑可别发生,脑袋装大便的晶管检验员在运补前就把引爆器组装好,然后装箱上机……这种事发生在我哥儿们的身上,那次本来是例行航班,棕榈谷到范登堡,连沦陷区都不必经过。可是两百支接妥电池的三八型引爆器意外爆炸,引爆的频率竟然就是我们的无线电通信频率。
(啪一声,她弹了一下手指。)
那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正忙着从凤凰城飞往佛罗里达州塔拉哈西市外的蓝区,当时是十月下旬,冬天的寒意已深,马上就要因为天候而停飞了,隔年三月才会恢复。趁停飞之一刚,临时首都檀香山硬拗我们多飞几趟空投。那个星期我们已经出了九趟运补任务,全靠吃「睡克」药在硬撑,这些小小的蓝色兴奋剂能让你保持清醒,又不影响反射和判断,挺有用的。不过吃这种药会频尿,每隔二十分钟我就撒上好大一泡尿。我的机员,那些「好汉」,讨厌死了,你知道女生需要常跑厕所。他们也不是真的怪我,但我还是都尽量憋到受不了才去。
途中遭遇严重乱流,颠簸了两个小时后,我终于累毙了,把操纵杆交给副驾驶。才刚把厕所门关上,就立刻感到剧烈震动,好像上帝重重踢了机尾二下……突然间机头下沉。这架C130运输机的机首并没有真正的厕所,只有一个可携式化学冲洗槽和厚重的塑胶浴帘,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死。如果我被困在一个真正的厕所里,可能会被撞昏,或者打不开门……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嘶嘶声,还有高压空气的剧烈爆炸,我被吸出机尾,正好穿过原本是尾翼的地方飞了出去。
坠旋中我完全失去控制,好不容易才看到我的飞机,已经是一团冒烟的灰影,不断往下坠落,越来越小。我挺直身体,拉下降落伞索,人还在恍惚中,头晕目眩,想要喘口气。我摸索着无线电,开始大喊要机员弃机跳伞。没人回答,只看到另一个降落伞,那是唯一跳机成功的人。
那是最糟的一刻,我无助地挂在半空,看到另一个降落伞在我北边的上方,距离约三点五公里。我想找其他人,试了无线电,但收不到任何讯号,我想在我被弹出飞机的时候无线电就给弄坏了。我试着找出目前所在位置,应该是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南方一带,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我不太确定,因为脑袋还在昏。不过我至少还有意识能确认一件最基本的事:腿和手臂还能动。我没感到疼痛或出血,也确定急救包还完整绑在我的大腿上,我的武器「梅格」④仍然紧贴着我的肋骨。
空军事前有提供这种情境的训练吗?
我们全都去过加州克拉美斯山的柳溪地区的「脱逃与躲避课程学校」受训,学校里甚至还有几只真的僵尸当我们受训的教具,这些僵尸身上都装了追踪器,定期追踪,并且安放在固定地点,好让受训的学员产生「真实临场感」。课程跟民间贩售的求生手册内容很像:采取哪种动作、该怎么秘密行动、抢在僵尸狂吼泄漏你位置之前先撂倒它。我们全都「做到」了,活下来了,我是说,有几个驾驶员没通过第八区的课程。我猜他们就是无法体会箇中的真实感。对我而言,单独一人身在敌营,我是一定能够应付,就像标准作业程序一样稀松平常。
你总是能处理「身在敌营」的状况吗?
你想谈单独待在敌区的经历,不妨听听我在科罗拉多泉市读了四年空军官校的遭遇。
但是,空车官校里面不是还有其他女学生……
其他的官校女生,她们只是「刚好跟我同样拥有女性生殖器官的竞争者」。相信我,一遇到压力,姊妹情深就闪边凉快去了。不,我只能靠自己,自给自足,自立自强,而且永远是自信自恃,才能度过四年地狱般的空官岁月。当我跳伞降落进入僵尸包围的烂泥中,也只能依靠这些了。
我解开降落伞(学校教你别浪费时间把降落伞藏起来),朝另一顶降落伞的方向走。在冰冷的烂泥中涉水前进好几小时,冻得我膝盖以下完全僵麻,我的思路还不清楚,脑袋还在天旋地转。虽然这不是理由,但正是因为我还在头昏,才没注意到鸟儿突然往反方向逃窜。的确,我有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尖叫声,还看到那顶降落伞就勾在树上,于是我开始跑,这是另一个大错:没有先停下来仔细听听僵尸的声音,就贸然发出这么多噪音。除了光秃秃的灰色树枝,我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它们出现在我头上。要不是有副驾驶罗林斯,我一定早就嗝屁了。
他被伞具的背带缠住,整个人悬吊在树上,看起来好像死了,其实身子仍在抽动。他的飞行装被扯破了,⑤内脏正挂在……垂在这五只的身上,它们就在一团红棕色血水中大吃特吃。其中一只还把一截小肠套在脖子上,只要它一动就会扯动罗林斯,让他痛得叫爹叫母。它们完全没注意到我,距离这么近,伸手就能碰到我,但它们连看都没看。
至少我还想到要先装上消音器再开枪。其实我不必打光整个弹匣,这是我当天犯的另一个错。因为我太生气了,气到想狂踹这些僵尸的尸体。我好羞愧,我被自己的「自恨」蒙蔽了眼睛……
干嘛恨自己?
我真的搞了个大飞机!失去了我的飞机,我的机组员……
但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场吗?妈的,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