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意他的计划吗?
我一开始根本不信。要利用我们的船,我们的核子潜舰逃亡?这不仅是擅离职守,根本是贪生怕死,敌前逃亡。这艘「郑和大将号」是中国最宝贵的国家资产,全国仅有的三艘弹道飞弹潜舰之一,也是西方称为九四型的最新式潜舰,是四项科技的结晶:俄国的协助、黑市的科技、抗美间谍从美国偷来的技术,以及,千万别忘记,中华文化绵延五千年文明的发展高峰。她是我国生产过最昂贵、最先进、最强大的武器,如果我们就这样把她偷走,简直就等于从这艘下沉的中国大船上偷定救生艇一样,不可思议。我后来会同意这个计划,是因为我相信陈舰长的人格力量,还有他深厚狂热的爱国情操。
你们花了多少时间准备?
三个月。真的好辛苦。我们的基地港在青岛,青岛不断受到僵尸围攻,一批又一批的陆军单位奉召前来维持秩序,每一批陆军都比前一批更缺乏训练、更缺少装备、年纪更小(或者年纪更老)。还有些水面舰艇的指挥官奉命捐出「可消耗的」船员来协助基地防御。我们的基地几乎每天都受到僵尸攻击,而且在围攻之中我们还得整补,准备出海。我们的藉口是「例行的巡航」,而且还必须偷偷载走紧急物资和家属。
家属?
是啊,这个计划里头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家属随行。陈舰长知道,除非让船员带家人同行,否则舰上官兵是不可能离港的。
那怎么可能?
你指的是找到家属,还是偷运他们上船?
统统有。
要找到家属的确不容易。舰上官兵的家属散居在全国,我们尽可能与他们联系,电话还能通的就用电话,或者利用军邮寄上只字片语。讯息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我们即将出海巡航,非常希望他们能出席这场典礼。有时候我们会把情况讲得更严重一点,例如「某人病危,死前希望能见上家属一面」,最多就只能做到这一步。我们不能派船员回家去带家属,这样太危险了。你们美国的每艘潜舰都有好几批船员在轮流值勤,但我们不一样,我们的水兵一旦出海,留给家人的就只剩思念了。我很同情我的船员,等待是极大的痛苦;我很幸运我太太跟孩子们都……
孩子们?我以为……
我们只能有一个孩子?在僵尸战争前的那几年,一胎化的政策已经修改了,因为一胎化造成性别不平衡,中国快要变成儿子国家了。我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当危机发生时,我太太跟孩子们已经到达基地了。
那陈舰长呢?他有家人吗?
他太太在八〇年代初期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件大丑闻,当时议论哗然,尤其是在那个年代。他身陷丑闻还能挽回自己的军旅生涯,并把孩子带大,至今我仍相当佩服。
他有一个儿子?他有跟着你们一道儿吗?
(他没理会这个问题。)
对许多船员来说,等待是最难熬的部分,即使知道家属已经动身前往青岛了,最后还是很可能赶不及上船而扑个空,我们已经出航了。想想看那种罪恶感,你请家人来你这儿,打算一起动身前往安全的藏身地,结果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却只是被遗弃在码头上。
家眷后来都赶上了吗?
来的人比我们当初预期的还要多好多。我们让他们换上制服,在晚间偷偷上船。有些人是躲在运补的箱子里被抬上去的,例如小孩或老人。这些家人知道所发生的状况吗?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我认为家人都不知道。我们严令舰上官兵必须保密。要是我们的计划被国务院的国安部知道,那我们就惨了,到时候就不必担心僵尸问题了,光是应付自己人就玩不完了。也因为我们必须保密到家,所以一定要严格遵守既定的巡航时间出发。陈舰长非常希望能再等一下,等待那些散落在外面的家属赶来,说不定有些家属再过几天,甚至几小时就可以抵达了。但他知道,继续等下去的话,就会危害整个计划,因此尽管心里有一万个难舍,仍然勉为其难下令解缆出航。他努力掩藏激动的情绪,我想,他在众人面前或许能掩饰伤痛,但我还是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感情,那双眼反映出青岛逐渐远去的火光。
你们要往哪儿去?
一开始是前往我们既定的巡防区域,好让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之后呢,没人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找个新家,连一个暂时的新家,也不可能。这时候僵尸疫情已经扩散到世界各角落,所有国家都被卷入,即使在天涯海角也下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有考虑靠过来我们这边,美国,或是其他西方的国家吗?
(他冷冷地白了我一眼。)
换做是你,你会往我们中国这边靠吗?「郑和大将号」带了十六枚JL2弹道飞弹,都是「多弹头重返大气层载具」,每枚可以携带四颗九十千吨级的弹头,针对多个目标进行攻击。这般的火力,使我们这艘船等于是世上最强的国家之一,钥匙一扭就能毁掉所有城市。你会将那样的力量交给别的国家,交给那个曾在盛怒中使用核武的国家?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强调,我们不是叛国者,无论我们的国家领导人犯下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们仍然是中国的海军。
所以你们独自出航。
一路独行。没有祖国,没有朋友,无论经历多么严厉的风暴,也不奢求去寻找安全的港口。「郑和大将号」是我们的整个宇宙:天空、地球、太阳和月亮。
生活一定很苦吧。
头几个月过得跟其他例行巡航一样,导弹潜舰的设计原本就是为了隐蔽,而我们所做的就是隐蔽得既深沉又寂静。我们不知道祖国的攻击潜舰是否已经出发在寻找我们了,但比较可能的是政府正在烦恼其他的事情。尽管如此,我们仍照例举行战斗演习,家眷接受噪音管制训练。潜舰的头儿甚至为餐厅加装特殊的隔音装置,充当孩子们的教室跟游戏区。这些孩子,尤其是年幼的小孩,根本不晓得外面发生什么事,很多小朋友跟家人行经尸疫横行的地区,千辛万苦捡回一条性命,他们只知道怪物已经走了,只会偶然出现在恶梦里,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安全了。我猜这就是大家头几个月的感觉:我们活过来了,聚在一块儿,现在已经安全了。想想世上其他地区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已经没有其他的要求。
你们有用任何方式来监看这场危机吗?
没有直接监看。我们的目标是秘密行动,避开商业运输航线,也避开潜舰巡航战区……避开我们的潜舰,也避开你们美国的。不过我们仍忍不住推测僵尸疫情会扩散多快、哪些国家遭受最大的影响、有人动用核武了吗等等。如果有的话,那人类全都完了。在高剂量辐射线的地球上,唯有僵尸是能够「存活」的生物。我们不知道要用多高剂量的辐射才能摧毁僵尸的大脑,辐射会杀死它们吗?能诱发它们大脑长满脑瘤吗?对于正常的人脑是有可能的,但既然僵尸的身体下受自然法则的限制,对于辐射的反应也可能超出我们的预期。有好多个晚上,在高阶军官的官厅里,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压低声音想像僵尸的形象:像猎豹般迅捷,像猿猴般轻灵,大脑突变后仍继续生长,长出颅腔之外。宋少校是我们的核子反应炉军官,他拿出水彩,画下一幅城市化作灰烬的景象。他说这不是指某一座特定的城市,但我们从扭曲的断垣残壁中都能认出浦东的天际线,宋少校是在上海长大的。残破的地平线衬着核爆后的严冬,漆黑一片的天空闪耀昏暗的紫红色光芒,有条河流婉蜒穿越这幅末日场景,又像一条隐隐泛着绿光的棕色巨蛇,昂起由一千具相互连结的尸体所形成的蛇头。细看这些尸体,皮开肉绽、大脑裸露,从血盆大口、杀红了眼的脸孔伸出露骨的手臂,肌肤一片片的脱落。我不晓得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只记得在出海第三个月时他偷偷的拿给我们几个人看,他从没想过要给陈舰长看,他还没那么笨。但一定有人告诉老头儿,陈舰长很快就禁止他继续画那种东西了。
老头儿给宋的命令是,画些开朗的、云南滇池的夏天日落。宋继续在船舱的隔墙上画出更多「正面的」壁画。陈舰长也禁止我们下勤务后窃窃私语,免得「有损船员士气」。我想,也因为这个缘故,陈舰长不得不开始与外界联系。
像主动沟通或被动监听吗?
被动监听。他知道,宋少校的画作以及我们没有值勤时的窃窃私语,原因都是我们长期与外界隔离。要消除这些「危险想法」的唯一方式,就是拿出具体可靠的事实。我们已经有将近一百天没收听外界情况了,我们必须要知道外面现在是怎样,是不是像宋少校画的那么黑暗和绝望。
到目前为止,只有我们的声纳官和操作声纳的团队知道舰外世界的现况。这些人仔细听着海洋里的声音:海流、鱼或鲸等生物,以及附近海域推进器所发出的轻微激流声。我之前说过,航线是朝向最遥远的天涯海角,一路上刻意选择正常情况下不会遇上其他船舰的路线。过去几个月里,刘声纳官的小组收集到越来越多不知名的接触,现在海面上挤了好几千艘船,许多船舶的识别回声特征根本不在我们电脑的档案里头。
舰长下令上升到潜望镜深度。电子支援测量(EMS)桅状柱才一升起,立刻就被数百个雷达识别讯号给淹没。无线电桅状柱也同样接收到暴涌而来的讯号,最后我们的潜望镜(观察潜望镜和攻击潜望镜)终于破水而出。这种情况跟你在电影里看见的不一样,并不是一个人摇下把手,然后紧盯着一个望远镜的目镜。下是这样。潜望镜的目镜并没有伸入船体,每具潜望镜都是一架摄影机,它的讯号是以转播的方式传回舰上的监视器。
我们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就好像人类已经把所有的家当都搬到海上了。我们看到油轮、货船、游艇,看到拖船拖着驳船,看到水翼船和运垃圾的大型平底船,还有疏通河底的疏浚船。潜望镜才开始观察的头一个小时,就看见这么多奇景。
接下来几个礼拜我们也看到好几十艘军舰,任何一艘都可能侦测到我们,但没有一艘在乎。你知道航空母舰萨拉脱加号吗?我们看到她了,被一艘船一路拖过南大西洋,她的飞行甲板成了帐篷搭起来的城市。我们看到一艘船靠着林立错落的风帆航行,绝对是胜利号。还看到奥罗拉巡洋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重巡洋舰,当年这艘船的叛舰事件照亮了布尔什维克革命火花。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把她弄出圣彼得堡,又是打哪儿弄来足够的煤,好让她的锅炉继续燃烧。①
有许多早在多年前就该退休的老爷破船,那些一生在宁静的湖水或内陆河的小艇、渡船以及驳船,还有沿海的船舶,在设计上就下该离开港口。我们看到一座漂浮的干船坞,大小几乎像平放的摩天大楼那么大,而今在甲板上盖满了充当临时住处的建筑鹰架,漫无目标的漂流着,看不到有拖引或支持的船舰。我不知道上面那些人要怎么活下去,或者究竟有没有活下去。有许多船只在海面上任意漂流,燃油用完了,没有动力。
我们看到很多私人的小船、游艇跟汽艇,他们彼此相捆成连环船,成为随波逐流的巨型木筏;我们也看到许多用木头或轮胎制成的木筏或胶筏。
我们甚至遇到一座海上贫民窟,竟然是盖在几百个装满包装用填充保丽龙的垃圾袋上面,让我们都想起「乒乓球海军」: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难民就靠一袋袋的乒乓球漂到香港。
我们很同情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命运非常绝望。漂浮在汪洋之中,成为饥饿、干渴、中暑的牺牲者,或者被大海吞噬。宋少校把这种随海漂流的现象称为「人类大退化」。他说:「我们从海洋演化出来,现在又狂奔回海洋的怀抱。」狂奔是个精准的用词,这些人显然没想过一旦他们「安抵」海上之后要怎么过下去。他们只想到,若能驾船出海,总比待在陆上被生吞活剥要好。在恐慌之中,他们也许不了解「出海」只下过是在拖延无可避免的命运。
你们有想要帮助他们吗?提供食物或水,也许拖他们一程……
拖到哪里去?即使我们知道哪里可能会是安全的港口,但舰长不可能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而这样做。我们不清楚外面谁有无线电,谁又在听讯号,也不确定我们是否已成为猎杀的对象。而且还有另一种风险:僵尸的威胁。我们看到许多满是僵尸的船,有些船上的船员仍在拼死抵抗,有些船上就只剩僵尸还没倒下。有一次在塞内加尔的首都达卡外面,遇到一艘四万五千吨的豪华邮轮「北欧皇后号」,我们的观察潜望镜光学解析度强大到足以看清每一个抹在舞厅玻璃窗上的血手印,每一只停在甲板尸体上的苍蝇。僵尸不断从船上跌落海里,几分钟就有一只,它们应该是看到远方的东西,我猜是一架低飞的轻航机,或者是看到我们潜望镜的踪影而想要抓住它。这让我想到一个主意:如果我们可以上浮个几百公尺,尽可能引诱它们到船边,也许能不费一发子弹就净空整艘船。谁晓得那些难民会把哪些东西带上船?「北欧皇后号」也许能变成浮在海上的补给站。我把这计划讲给船上的战斗专家听,然后我们一起去找舰长。
他怎么说?
「绝对不行。」因为根本无从得知那艘死亡邮轮上搭载着多少只僵尸。更严重的是,舰长转向电视萤幕指着一些正在落海的僵尸。「看,」他说:「它们没有沉入海底。」他是对的,有些僵尸穿着救生衣,而其他的则因为腐败分解的气体而开始浮肿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浮在水上的僵尸。当时我早该了解「浮僵」这东西应该相当常见。即使只有百分之十的难民船被僵尸攻占,那也应该是好几十万艘船舰中的百分之十吧,换算起来,大概会有好几百万只僵尸落海,或者在海相恶劣,老爷船翻覆的时候,就会有好几百只僵尸落海。一场暴风雨之后,海面上会到处漂浮着僵尸,涨潮的波浪里全部都是上下跳动的脑袋和挥动的手臂。有次我们升起观察潜望镜,只看到一片歪七扭八的绿灰色浓雾,一开始以为是光学仪器故障,于是赶快看一下攻击潜望镜,才发现原来观察潜望镜正好刺入一只僵尸的胸腔,而它还在挣扎,甚至连我们降下潜望镜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