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刮,有些直接咬着郑和号表面的钢铁。
它们有可能侵入吗?有可能打开一个舱盖还是……
不可能,所有的舱盖都是从里头密封的,而鱼雷管是由外部的弓形遮罩保护。然而,我们担心的是反应器,它靠海水循环来冷却,入水口虽然没有大到会将人整个吸入,但很容易就被堵塞住。真是准得很,第四号入水口的一个反应警示灯无声的闪了起来,一只僵尸把整个遮罩护盖给扒掉了,现在完全就卡在进水管里头。反应器炉心的温度开始上升,如果把它关闭,我们就会失去所有动力,陈舰长决定我们必须要开始机动。
我们从海底升起,尽可能的慢,但再怎么慢还是不够,我们侦测到九五舰推进器的声音,他们也听到我们的动作,正要就位展开攻击。我们听见她的鱼雷管充水,接着是外门开启的喀嗒声。陈舰长下令将声纳「开启主动」,虽然会透露我们的位置,但也让我们可以对九五舰作出完美的反击。
两艘潜舰在同一时间发射。彼此试着要闪避时,发射的鱼雷互相擦过,九五舰速度比我们快,操控起来也灵巧,但他们的舰长不像陈舰长那么有经验。陈舰长很清楚该如何躲过接近中的鱼雷。我们轻松躲过对方发射的鱼雷,同时间我们发射的鱼雷命中目标了。
我们听到九五舰身发出像是垂死鲸鱼的尖嘎声,船舱的空间一个接着一个向内爆裂,导致间壁塌陷。据说潜舰在海底被击中后,内爆的过程发生得太快,里面的船员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他们因为舱压改变而失去意识,或是爆炸引燃船内的空气,使船员瞬间死亡,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我们是这么期盼的。但有一件事确实非常痛苦:九五舰被击中的同时,我们陈舰长眼中的光芒也从此消失了。
(他预期到我的下一个问题,紧握拳头,然后从鼻子里重重的吁了一口气。)
陈舰长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把儿子教养成一位优秀的水手,热爱国家,保卫国家,乐于服从命令,成为有史以来中国海军中最杰出的年轻军官。陈舰长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是陈至孝中校第一次接到指挥权,成为全新的九五型猎杀潜舰的指挥官那天。
就是攻击你们的那一型?
(点头。)所以陈舰长才一直努力想躲开祖国的舰队,也是因为如此,才非得弄清楚究竟是哪艘舰艇在攻击我们。不管答案是什么,知道总是比较好。舰长已经背叛了他军人的誓言,背叛了祖国,而他这次的背叛,可能导致自己亲手杀了爱儿……
隔天晨间,陈舰长没出现,于是我到他的舱房去探望他。舱房里灯光调得很暗,我叫了他的名字,还好他有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当他走到灯光下的时候……他的头发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变成如雪一样白。他的皮肤是土色的,眼睛也凹下去,变成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儿了。死后还魂的僵尸虽然可怕,但力量更大的,却是我们心里思念的人哪!
从那天起,我们停止所有对外界的联系,驶向北极海,找个最遥远、最黑暗、最荒芜虚空的所在躲起来。我们努力维持日常生活的步调:维修船舰、种植食物,尽可能教导、养育和抚慰我们的孩子。随着舰长的精神日渐萎靡,「郑和大将号」官兵的精神也瓦解了。那段时间里,我是唯一能见到他的人,替他送饭,收送换洗衣物,每天向他简报船舰的状况,转达他给其他船员的命令。这成了例行公事,日复一日。
这种单调无聊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们的声纳侦测到一艘回声特征为九五级的攻击潜舰,才终于宣告结束。我们立刻就作战位置,长久以来陈舰长头一次离开舱房,前往攻击中心指挥,下达预备发射的命令。一、二号鱼雷管装填完毕,声纳报告敌舰并未采取类似的发射回应,陈舰长认为这是我们的优势,这次他心中再也没有牵绊了,敌人还来不及发射就会被我们打败。就在他要下达命令发射之前,我们从「格楚德」水底电话系统侦测到一个讯号。结果竟然是陈中校!指挥官的儿子!他释出善意,要我们解除全船的战备状态。他告诉我们关于三峡大坝坍塌的事情,也就是我在玛尼奇听见广播讲到中国发生的神秘天灾。他解释,另外一艘九五舰对我们开火,是因为三峡大坝坍塌后导致国内内战,攻击我们的九五潜舰拥护执政当局,而陈中校选择支持叛军,他的任务是找到我们并护送回国。舰内的欢呼声大到简直可以把我们带出水面了。当我们破冰而出,两舰的人员在极光照耀下奔向彼此,我心想,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以收复国家,打退僵尸。终于,一切结束了。
但并没有结束。
还有最后一件任务要执行。搞出了这一大堆苦难折磨的人,以及政治局的老贼,都还藏匿在内蒙古锡林浩特的战情指挥中心,仍然掌握我国至少一半的地面部队。大家都知道他们绝不会投降。他们宁可继续疯狂把持政权,耗尽我们的军队。如果内战再拖下去的话,以后中国就只有僵尸了。
而你们决定要终止这场战争。
我们是唯一有能力终结战争的部队。陆上的陆基飞弹地下发射室都废弃了,空军也没法飞了,跟我们同级的另外两艘导弹潜舰,本来乖乖在港里待命,结果僵尸爬满了两艘潜舰的舱口,就这么被攻陷了。陈中校告诉我们,在叛军所能控制的武器中,我们有仅存的核子装备。我们多耽误一秒钟,就会多赔上一百条性命,多损失一百发能够击毙僵尸的子弹。
所以你们向祖国开火发射导弹,是为了拯救祖国?
这是很困难的决定。发射飞弹前,舰长一定注意到我在发抖。他说:「我下的命令,由我负责。」我们发射的飞弹携带一颗百万吨级的弹头,那是个原型弹头,针对美国科罗拉多州夏安山区的北美防空司令部设计的,足以穿透强化的表面防护。讽刺的是,祖国政治局战情指挥中心的防护结构,几乎完全仿照美国夏安山区的设计。我们准备好要行动,然后陈中校通知我们锡林浩特已经被直接命中了。当我们潜入水面时,听到拥护执政当局的军队已经投降,转而与叛军合作,共同打击真正的敌人僵尸。
你知道祖国有制订本土版的南非芮德克计划?
我们从北冰洋破冰而出的那天就听说了,那天早晨我依例到陈舰长的舱房,发现他人已经在攻击中心,坐在指挥座上,手边还摆了一杯茶。他看起来很疲惫,默不出声看着身边的组员,脸上的微笑仿佛是父亲因为孩子而感受的快乐。我发现他的茶凉了,问他要不要换杯热的,他抬头看着我,仍挂着笑容,慢慢摇了摇头。「好的,长官,」我准备就定位。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抬头看我,但好像认不出我似的。他低声轻柔地说了句话,我几乎听不见。
什么话?
「好孩子,至孝,真是好孩子。」他最后一次阖上眼睛,仍然握着我的手。
①本段落提到的船舰,分别是美国航空母舰萨拉托加号(USS Saratoga,CV60),属于排水量八万吨的「佛瑞斯托级」航舰。一九五五年下水,一九九四年除役。胜利号(HMS Victory),一七六五年下水,在特拉法加海战中担任纳尔逊的旗舰,目前仍然在役,驻泊英国朴兹茅斯港作为博物馆展览。帝俄巡洋舰奥罗拉号(Aurora,一九〇〇年下水,排水量六千七百吨,曾在日俄战争期间参与对马海峡之役等战役,目前仍然在役,停驻在圣彼得堡港内展览。
悉尼,澳洲
「清水纪念医院」是僵尸战争结束后,澳洲兴建的最大医院。泰瑞·纳克斯的病房在十七楼,是所谓的「总统套房」。至目前为止,他是国际太空站第一位,也是唯一的澳洲籍指挥官,他住在这么奢华的环境,使用昂贵到几乎无人能负担的医护疗程,只能说是澳洲政府对他略尽棉薄之力,一点小意思而已。套句他的话:「我是个矿工之子,能有今天算是不错的啦。」
他枯槁的身子在访谈中似乎又充满活力,脸上也重新出现些微血色。
我希望那些他们所传诵关于我们的事,全部都是真的。那些传说把我们讲得可真神勇。(脸上露出微笑)其实我们并没有「受困」在太空站上,并不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困在那里。当俄罗斯拜科努尔太空站的接替人员没法出发,或者美国休士顿太空中心下令我们全挤进X38①撤离时,没人会感到讶异。我真希望能告诉你说,是我们主动违反了命令想回家,为了谁该回家谁又要留下,我们还打了起来。不过真实的状况倒是非常顺利。我命令科研组和所有非必要的人员重返地球,接着让其他的组员选择是否留下。等到X38返航救生艇离开后,技术上来说,我们剩下的人自然就受困了。但是只要一想到肩负的重责大任,我相信我们没人会想离开。
国际太空站是人类工程最伟大的奇迹之一,在地球上用肉眼就能看见的超大轨道平台。由十六个国家,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加上几百次的太空旅行,不知花了多少钱才终于完成的。如果要建造第二个国际太空站,不晓得开支要增加多少哪——如果真有第二个太空站可建的话。
比太空站更重要的是难以估算、同样难以取代的全球卫星网络。当时轨道上运行着三千多枚人造卫星,人类从通讯到导航,从监视到平凡不可或缺的事(例如规律又可靠的气象预报),所有事情都倚赖这些卫星。对现代社会来说,人造卫星网络就像古代社会的道路,或者工业时代的铁路一样重要。如果这些关键的环节开始从天上坠落,会对人类产生什么影响?
我们的计划从没包括「拯救每颗人造卫星」,那样不切实际,也没必要。我们只要专心保护有助对抗僵尸的卫星设备,只要有几十枚能稳踞空中就够了。光这点,就值得我们留在太空中冒险。
地球方面曾经告知你们说,以后一定会来救你们吗?
没有。我们也下期待了。问题不是我们要如何返回地球,而是该怎么在太空中存活。即使把所有氧气槽和过氯酸盐蜡烛②都用完了,即使倚靠再生水系统以最大的产能③来运转,我们大概也只能生产二十七个月的存粮,实验舱的试验用动物都已经被当成食物了。这些小动物还没有被当成实验品来注射疫苗,所以它们的肉还是可以吃。到今天我还能听到宰杀它们的时候,它们发出的微小尖叫,还能看到在微重力情况下它们飘浮的血滴。即使在太空中,还是免不了血滴四溅。我尽量保持科学精神,甚至去计算说,要是喝下所有飘浮的血滴,能吸收多少营养。我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完成任务,而不是饥不择食到连小动物都要杀来吃。
请多谈谈这个任务。万一你们被困在太空站里头,要如何将卫星维持在正确的轨道上?
我们使用「凡尔纳三号」ATV④,这是法属盖亚纳发射站被僵尸入侵之前,最后一次发射过来的物资装载舱。ATV起初是设计来当作单程载具,我们在它的货舱装满垃圾,再送往地球,让它在大气层中烧毁。⑤我们把它改装成手动飞行控制,我还想替驾驶座装个比较好的视景窗,光靠电讯视象航行实在很无聊。我的舱外活动(也就是太空漫步)也很无聊,由于没有适当的舱外活动太空装,我们只好穿着重返大气层时的太空装来执行舱外的任务。
我大部分的短程旅行都是前往ASTRO⑥。可以把ASTRO想像成是太空中的加油站。军用监视卫星有时为了获取新目标的讯息,必须点燃小型的轨道修正推进器来变换轨道,久了之后,这些推进器的联氨燃料就会烧完。在战前,美国军方了解到,在轨道上设置一个燃料装填站,要比送上来一大堆载人太空船来补充燃料便宜。因此ASTRO就这么出现了。我们将ASTRO改装,让它替各种卫星添加燃料,有时民用型的卫星也需要「加满油」,以维持轨道高度。这机器真是神奇,省了很多时间。我们有很多像这样的技术。有一个叫「加拿巨臂」,长达五十呎的机器大飞虫,可以沿着太空站外壳爬行,进行必要的维修;还有一个叫「波霸」,是个以虚拟实境方式操作的机器人,我们为它附上一副小型火箭引擎,让它能飞离太空站,在某个卫星上工作。还有一小群PSA⑦,是一群葡萄柚大小的自由飘浮机器人。这一切神奇的科技都是为了让工作更有效率,真的很有用。
我们每天都有一到两个小时的休闲时间,你可以睡觉、运动或再读一遍同样的书,也可以收听「自由地球」广播,或者听我们带来、已经一听再听又听的音乐。我不晓得听过多少遍澳洲乐团「Redgum」唱的「上帝帮帮我,我才十九岁」。这首歌是我老爸的最爱,让我想起他在越南打仗的日子。我在太空中不断祈祷,盼望他以前在部队的训练能救活他和我老妈。自从政府迁居塔斯马尼亚岛之后,我就没他的消息了,家乡也没有音讯。我想要相信他们一切都好,但是没值勤的时候,我们看着地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很难感觉到任何希望。
据说冷战时期,美国间谍卫星可以读到苏联人民手上的真理报。我不晓得是真的假的,我不知道那个时代硬体科技的水准。但我可以告诉你,现代的卫星科技侧录到的讯号连肌肉撕裂和骨头折断都看得清楚,可以看到受害者哭喊求饶的嘴唇,看到他们咽气时眼睛的颜色。你可以看到在某个时间点,殷红的血转变为棕色,或棕色血渍在灰色的伦敦是什么样子,在鳕鱼角的白沙上是什么样子。
我们没有办法控制要收看哪个间谍卫星画面,卫星的目标是美国军方决定的。但我们看到好多地方的战事:重庆、杨克斯市;看到有一连印度步兵想救出困在德里安贝卡体育场的平民,结果他们自己也受困,撤退到甘地公园,指挥官下令排出一个正方的方阵队形,这是殖民时期英军所用的队形。果然奏效了,至少是奏效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卫星监视最令人难过的就是,你看得到却听不到。我们不知道印军已经弹尽援绝,只知道僵尸朝他们接近。我们看到一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又看到指挥官在跟他的部属争执,我们不知道那个指挥官就是拉吉辛将军,甚至不知道拉吉辛将军是谁。战后很多评论家很毒,说拉吉辛在战事危急的时候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