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好,记得吗?无论如何,当时的感觉是,还是聊一下昨晚电视影集名人减肥营的桥段,或大骂不在场的同事,这样比较有趣。
有一次,大概是三月或四月吧,我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茹丝太太在清理办公桌,我想她可能是被裁员或被派遣了。我觉得裁员或遣散才算真正的可怕事件。她解释说,是因为「他们」(她把整个事件称之为「他们」或「即将要发生的」),所以她家里已经连房子都卖了,要在阿拉斯加州育空堡附近买间小屋。这是我听过最笨的事,从茹丝太太这种人口中说出来,更显得超蠢。她不是无知,她是比较聪明的墨西哥移民。我很遗憾我这样形容,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我就是这种人。
你先生曾经觉得忧虑吗?
没有,但我孩子有,照我看来,他们没有直接说,也不是有意识的表达出来。珍娜变得容易和人起争执;艾登不肯睡觉,除非我们把灯开着不关,像这类的小事。我不认为他们比提姆或我接触到更多消息,大概吧,他们不像大人可以选择性的去忽略、去忘掉这些隐忧。
你跟你先生有什么反应?
给艾登服用抗忧郁药「乐复得」和「利他能」,给珍娜吃安非他盐减轻她的过动儿倾向。我用这招拖了一阵子,唯一让我不爽的是两个孩子已经都在吃「方阵」了,医疗险竟然还不肯给付。
他们服用方阵多久了?
从它一上市就开始吃。我们全家都在吃方阵,正如广告说的「方阵一小粒,心神都安静」。那就是我们末雨绸缪的方式……提姆还买了一支枪。他老说要带我去靶场学射击,他总是说:「礼拜天,我们这礼拜天去。」我知道这是空话,礼拜天是他和情妇相聚的日子,那婊子身高六呎,胸部还有双引擎,让他迷恋不已。我其实也没差,我们个人有个人的抒压方式,至少他懂得怎么用就好了。枪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烟雾侦测器或安全气囊。也许隔一阵子你就会纳闷:有这个必要吗?结论总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而且,说真的,外头已经有太多需要担心的了,每个月都让你忧虑到狂咬指甲,怎么可能每件事都去注意呢?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的?
天色刚暗,游戏就开始了。提姆拿了瓶可乐娜啤酒坐在舒服的躺椅上,艾登在地板上玩他的终极战士,珍娜在房间做功课,我从洗衣机里拿出洗好的衣服,没听到小狗芬利在叫。好吧,我应该有听到,只不过从没把它当回事。我们家在社区的最后一排,就在山丘脚下一个靠近圣地牙哥北郡的宁静新开发区,那里总有兔子还是鹿跑过草坪,所以芬利经常乱吠一气。我好像瞄了一眼便利贴上头写的字:「别忘了替芬利买香茅油止吠项圈」。我不确定社区其他的狗是哪时开始叫的,也不知何时听到南街传来的汽车警报器,我走进提姆书房的时候,听到像枪击的声音,但提姆什么也没听见,他把音乐开得超大声。我一直要他去检查听力,他二十几岁时就开始玩重金属乐团,总是会……(叹气)。艾登先听到的,他问我那是什么声音,我正要回说不知道,却看见他眼睛睁得好大,看着我背后通往后院的落地窗,我转头正好看到整个落地窗当场破碎。
它大概五呎十吋高、神色憔悴、肩头不宽,肥肥的肚子摇来晃去。它没穿上衣,灰色斑驳的肌肤上全是伤口麻点,散发出海边的腐败海带和海水气味,艾登跳起来跑到我身后,提姆从椅子上起身,站在我们母子跟那东西之间。在那一瞬间,所有谎言仿佛都瓦解了,提姆疯也似的满屋子找武器,它则抓住了他的上衣,两个摔倒在地毯上扭打。提姆大吼要我们退到卧室去拿枪,我们在走道听见珍娜大叫,我冲去她房间撞开房门——另一只出现了。非常高大,我敢说有六呎半,它的肩膀宽阔,手臂鼓鼓的。窗户破了,它抓住珍娜的头发,她大声尖叫:「妈咪妈咪妈咪!」
你怎么办?
我……不太记得。事后我回想,每件事都发生得太快,我抓住它的脖子,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咬珍娜,我死命掐住它……猛拉……孩子后来说我把那东西的头给扯掉了,硬是把头颅连皮带肉跟其他黏黏的深色物质给撕扯下来。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大概是肾上腺素全一鼓作气涌出……也说不定是孩子在脑海中创造出的记忆,把我想像成女版绿巨人或超能朋友之类的角色。救珍娜这段我还记得,之后没多久提姆就进了屋,衣服上满是浓浓的黑色黏质,他一手拿枪一手牵着芬利的鍊子,把车钥匙丢给我,要我把孩子送去郊区,我们往车库跑的时候他也冲进了后院,引擎发动时我听到他的枪响。
①退休金。依照美国《所得税法》规定,劳工预存一部份的薪资为劳退基金,该笔基金可投入股市或购买公司股权。
第三章 大恐慌
帕内尔空中国民兵基地:孟斐斯,田纳西州,美利坚合众国
盖文·布雷飞的是D17型战斗飞船,这种飞船是美国「民用空中巡逻队」的骨干。这个任务很适合他。以前他还是平民的时候,他驾驶的是富士软片的小型广告飞艇。
车流一路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轿车、卡车、巴士、休旅车,任何能开上路的东西。我看到曳引机和混凝土预拌车,我没开玩笑,还有一台平板卡车,上面只有一个大型广告看板标志,写着「绅士俱乐部」,有人就坐在这板车的顶上。什么东西的上面都有人要坐,车顶和行李架上也能坐。这景象让我想起以前的印度火车照片,车厢里有人吊挂在行李架上,活像只猴子。
路旁排满各种破烂东西——手提箱、箱子,还有高级家具。有架平台式钢琴被砸个稀烂,不盖你,就好像从卡车上头给丢下去似的。还有很多废弃的车辆,有的被推到翻倒,有的零件被拆光,有的看起来被烧过。我还看到好多人用走路的,一路走过平原,或者顺着马路走。有人手里拿着东西,拼命敲车窗;还有几个女人穿得很养眼,她们可能想要做交易吧,或许是想买卖汽油。反正她们不可能是在找便车搭的,因为光用走的,都比塞车在路上快,要搭便车好像不太合理,不过嘛……(他耸耸肩。)
回到路上,大约再过个三十哩,车流状况稍微好一点。感觉上似乎这里的驾驶人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可是没有,他们还是狂闪大灯,甚至去撞前面的车子,下车准备干架。我看到有些人躺在路边,有的还在缓慢扭动,有的已经完全没动静了。其他人就这样跑过他们身旁,抱着家当跑,抱着小孩跑,或者就只是拔腿狂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跑。继续飞了几哩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何要跑。
那些怪物成群涌入车阵,在外车道的驾驶想转向,结果陷入烂泥,堵住了内车道。大家打不开车门,因为车子挤得太近了。那些怪物对着打开的车窗伸出手,想把人给拉出车外,甚至想钻进车里去。结果把很多驾驶困在车里,车门紧闭,应该都上了锁,再摇上车窗(车窗都是安全玻璃),僵尸没法进到车子里,只不过活人也出不来了。有人心一慌就朝挡风玻璃开枪,结果毁掉自己唯一的保护,蠢毙了。待在车里还说不定可以多撑个几小时,甚至有机会逃脱。又或者根本没指望逃跑,只是早死晚死的差别。有辆载马的拖车,挂在中间车道的货车后面,拖车前后疯狂摇晃,马儿还在里头。
成群的怪物继续在车阵中前进,不盖你,它们沿着动弹不得的车流一路吃,那些可怜的倒楣鬼只想赶快逃走,根本无路可去,我从上空看得心惊胆跳。这里是八十号州际公路,位于林肯和北普拉特之间,两个地方都是僵尸灾变严重肆虐区,其间的小镇无一幸免。这些倒楣鬼知道自己在干嘛吗?是谁策划这场怪物大迁徒?有人在背后操控吗?还是大家看到车阵,就没脑的跟着开?我试着想像他们的心情:保险杆贴着别人的车屁股,小孩在车里大哭,狗狗乱吠;一边看着后方几哩外追上来的「东西」,一边祈祷前面的仁兄知道该往哪里逃。
你有听过一位美国记者在一九七〇年代在莫斯科所做的实验吗?他站在某个建筑物前排起了队,没啥特别的,就是随便选一扇门。果然,某个人排到他后面,接着又排了几个,然后一路排到街角拐了个弯,人潮累积的速度比你预期的快多了,没有人问说这队是排什么的,他们只是假设一定值得才会有人排。关于这个实验的真伪,我也说不准,也许只是一个都市传说,或者是冷战时代虚构的神话,但谁又知道呢?
阿兰,印度
我跟阿杰·沙站在岸边,看着以前曾经光鲜亮丽的船只,如今成为锈蚀的残骸,不仅政府没有经费清运,船只的零件也由于长时耗损,几乎都成了废铁,默默躺在一旁,像是见证大屠杀的纪念碑。
他们告诉我这儿发生的事已经不稀奇了,只要是陆海交界的地方,就会有人想尽办法要乘上任何漂浮物,到海上寻找活命机会。
我一辈子都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保纳格尔,可是我从来不知道阿兰是个怎样的地方。大学毕业后我成了办公室经理,是个「电力满格」的白领专业人员。我只有敲键盘的时候需要动手,自从输入软体有了语音辨识功能之后,连手也不用动了。我知道阿兰是个造船厂,所以当初才想逃来这里,原本以为会找到一个造船厂,能够制造出一艘又一艘的船,把我们载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情况正好相反:阿兰不造船,这里拆船。僵尸大战爆发前,阿兰是全球最大的拆船厂,印度废五金公司买进各国船只,堆在海滨拆解切割,拆到连最小的螺丝也不放过,我眼前这数十艘船上一个人也没有,船上很多功能都拆掉了,只是一排集体等死的裸露船体。
这里没有干坞,没有造船台。阿兰称不上是船厂,倒像是一长条绵延的沙滩,标准程序是把船推到岸上,像搁浅的鲸鱼那样停放。我想我只能指望另外六艘船,都才刚抵达,还没靠岸,上头还有几个基干作业船员,我只盼燃料舱里还有点油。其中有一艘叫「薇若妮卡·德马七号」,正把其他搁浅的船拖回海上,缆绳跟铁鍊胡乱套在美国总统轮船股份有限公司所属,新加坡籍的货轮「郁金香号」的船尾,搁浅的「郁金香号」已经有部分遭到破坏了。我抵达的时候,「德马七号」正发动引擎,拉紧鍊绳搅起水花,有几股比较脆弱的绳子断裂了,不断发出啪嚏如枪响的声音。
至于那些比较坚固的鍊条……则是撑得比船身久一点。先前「郁金香号」被拖上岸的时候,一定把它的龙骨弄到严重断裂,等到「德马七号」开始拖的时候,我听到恐怖的哀嚎,刺耳的金属断裂尖嘎声。不夸张,「郁金香号」断成两截:船头还留在岸上,而船尾被拖回了海上。
一切都结束了,「德玛士号」卯足全力,把「郁金香号」的船尾拖进入深水区,「郁金香号」翻滚了一阵,几秒之间就沉没了。船上少说有上千人,船舱、走道和甲板上一丁点儿可站人的地方都挤满了,船只沉没时舱内的空气被挤压排出海面,整个过程发出了巨大的嘶鸣声,完全掩盖了落海溺水人们的喊叫。
为什么这些难民不待在搁浅的船上,然后把梯子收起来,这样僵尸就爬不上去了?
这些都是后见之明,当晚你又不在场,从船厂到岸边都挤满了人,发狂的群众冲向海边,陆上的大火照亮了他们的背影,好几百人想要游到船上,海面上浮满了游不到船上的淹死鬼。
有好几十艘小船来回穿梭,把陆上的人载到大船上。有的船员会说:「钱拿来,把全部家当交出来,我就载你过去。」
所以钱还是管用?
不只是钱,还有食物,或是任何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我看过一艘大船的船员只收女人,年轻的女人;还有一艘只收浅肤色的难民,那些杂碎举起手电筒照亮每个登船难民的脸,唯恐像我这样的黑仔混上船。我甚至还看过一个船长,站在船的登船梯上,挥着枪鬼吼:「没有位阶的人不许上来,我们不收贱民。」贱民?社会位阶?谁还天杀的会有这种想法?更难以相信的是,竟然有些老人家听了这话就放弃排队上船了!你相信吗?
我只是在强调最极端的负面案例,你了吧。要是这世上有一个奸商或恶心的变态狂,应该就会有十个善良端正的人,他们品行无瑕,不会得报应。很多渔民和小船的船主大可载着全家人逃命,却选择涉险一趟趟往返接驳群众。你想想他们所冒的危险:被夺船害命、遗弃在岸上,还可能被水底一狗票的僵尸攻击……
危险的种类太多了。有些难民已经被僵尸咬了,身上感染了尸疫想游上大船,却在溺毙后复活成为僵尸。那时是退潮时分,水深到正好足以淹死人,但也浅得够让僵尸站在水底就能搆到水面的生人猎物。许多游泳的人突然消失在水面下,船上的乘客被拖到水底,使得小船也一起翻覆。不过还是有营救的人持续回到岸边,也有人自大船跳下抢救落水的人。
这就是我获救的经过。我当时也试着要游上大船,那些船看起来很近,其实很远。我是游泳健将,但是从保纳格尔一路跋涉,加上一整天为了生存而搏斗,我连用仰式漂浮在海面的力气都快没了,当我快游到船上,想要呼救的时候,肺已经喘不过气了。船边没有舷门,我接近的是光滑的船侧,我敲着钢板,用尽最后一口气呼叫。
我沉入水底的那一刻,感到有只强壮的手臂搂住我的胸口,「我命休矣,」我心想,「就现在了。」我以为我会感觉到利牙咬进我的肉,没想到,这只手臂没把我拖向水底,反而将我拉出水面。我最后被送上了「威尔佛·葛伦飞爵士号」,这船以前是加拿大的小型海岸巡逻艇。我试着解释,跟他们道歉,说我没钱,可能要用工作来抵旅费,什么工作都行。听我这么说,船员只笑了笑说:「抓紧,我们要启航了。」船行时,我感到甲板在震动,还倾斜摇晃了一下。
一路上看着被我们抛在后面的船,让我很难过,有些船上受感染的难民开始复苏了,有些船更成了漂浮的水上屠宰场,就连停泊在岸边的船也着了火,人们不断往海里跳,许多人沉入水面就再也没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