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金岛阳光明媚,群峰如黛,天空一碧如洗,宛如蓝色的海洋,严鸽和刘玉堂在养殖加工厂的食堂吃了些饭,又在招待所小憩了一会儿,打开窗户时,洁静清新的空气扑面而至。一种愉悦之情,充盈在严鸽的内心,随着一场矛盾的暂告解决,夫妻间的不快也似乎烟消云散了。
严鸽以探询的口气对靠在床边抽烟的刘玉堂说:“我这个弟弟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我真有些琢磨不透了。”
刘玉堂说,“有其姐必有其弟,他姐姐不更厉害嘛,厉害到不知是何方神圣,敢公开和政府叫板。”
严鸽见他仍余怒未息,便说:“你的心胸也太窄了点儿。我觉得船生这么做还是出于某种考虑,就说当年造这艘木船,现在看就是一招高棋——先造木船,既成了事实,赢得你们的好感,再造水泥船,就成了名正言顺。就是这么一运作,临时的戏台成了永久的建筑,非法的也变成了合法的,不能不让人佩服之至啊。”
玉堂坐起来,在茶几上掸了一下烟灰说:“职业病又来了不是,怎么着,你还认为这大船失火是苦肉计不成?”
“一点儿不错,玉堂,我认为木船只是件预制模型,是投石问路,那把火直到现在也不能排除是他主使咬子放的。”
“鸽子啊,我说你咋老是把人往坏处想。你家落难时不全亏了人家船生一家人的相助吗?从情理上讲,你也应当比我还要信任孟船生。”
“恰恰就是这个原因,我才担心自己会因亲情的蒙蔽而放弃原则,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错了我最后赔不是都行,可我总觉得他是在掩盖一件更大的东西——船生是从不干吃亏的傻事的,这一点,我比你了解他。顺便我也想再次提醒你玉堂,轻信是你最大的毛病。”
“那多疑就是你的专利喽。”刘玉堂反唇相讥。他注意到严鸽正在收拾自己的手包,便有意识缓解道,“咱们换个话题好不好,我想去看看巨轮集团鑫发金矿的坑口。”严鸽说:“这次咱们想到一块了。”
夫妇俩重返鑫发金矿时,孟船生早就在那里迎候。玉堂说,“对你这番设想,连你姐姐这样的人也被感动了,今天和我一起来,看看坑口内的工程技术问题怎么解决。”船生说,“热烈欢迎姐姐姐夫光临。”转而不无诧异地向旁边的沙金问道,“怎么上午没让鸽子姐下坑口来看看,还当成什么保密玩意儿呢,真是莫名其妙。”他引导着严鸽夫妇很快来到了选炼车间左侧的大铁门前,随着铁门开启,里边出现了一处天井,天井上方装置着粗钢筋防护网,再向前走,就是幽深黑暗的金矿坑口了,只见有两条长蛇似的铁轨向洞内延伸,里边闪着星星点点磷火似的光亮,令人有一种步入地狱的阴森感觉。
“这就是919坑口吗?”严鸽向洞内观望,里边正有一台矿井轨道车向这里缓缓运行。“对呀,原来鑫发金矿是在大猇峪对面的坑口出矿,要绕很远的山路,在这里建了矿石选厂之后,就地选炼,方便多了。”严鸽想了起来,前日到大猇峪暗访,走的就是山后,孟船生巧妙利用赫连山、柯松山的矛盾,拱手攫取了919坑口,使大猇峪整个矿脉统归了自己的名下,坑口内全部贯通,矿石可以从这里畅通无阻地直接运进选场,真可谓集采矿、选矿和黄金冶炼为一条龙了。再看这坑口的位置,正处在鲸背崖和巨轮号大船船尾的结合部,如果按船生今天的谋划,就使得大船和坑口融为一体。
“坑口从明日起不再出矿,我正好陪你们下去看看,也算是一次告别仪式吧。”孟船生喊沙金陪同参观,让严鸽夫妇坐上洞内开来的翻斗矿车,沿着两条简易的铁轨,开始向闪着微弱光亮的巷道内驶去。
“这就是水平巷道的入口,又叫开拓运输系统,标高919米,与矿体走向平行,坑道两侧是通风、电力系统,以保证能源和新鲜空气向作业面的流动,请各位领导戴好安全帽,把头低下。”沙金介绍着,一边让司机把握方向,自己用根金属棒不断触动头顶的电线,线缆发出紫蓝色的电弧光,像条鞭子催动着矿车呕呕当当向前运行。
“这里距离凿岩爆破的施工地点有多远?”严鸽在黑暗中问道。
“鸽子姐,用术语说,距离采准是3000米,然后沿矿脉走向,又朝下方打了像楼梯一样的多层平巷。”船生在黑暗中答道。
严鸽接口问:“打一个矿井要付出这么大的投入,船生你这次为什么舍得封井呢,任何一个商人都是要计算成本的,就是你同意,你的董事会也会提出质疑的呀。”
沙金一边用手砰砰地拍击着车厢外侧,向平巷内一个电力溜井站的工人吆喝着什么,转过脸大声回答说:“这便是我们董事长识大体、顾大局的善行义举了。凡是政府工作需要支持的,我们董事长从来都是不计得失、见义勇为的,特别是对刘市长主抓的工作更是不遗余力。再说,这条矿脉已经出现矿石贫化和矿脉断层,要进一步开采,就需要加大成本搞深部探矿,但现在矿脉不明。这次矿山整顿,我们巨区长按照刘市长的指示又谈了六个新项目,其中要恢复黄金首饰厂,延长产业链条,还要扩大对现有矿石的附属金属提取,避免资源的浪费。澳大利亚一家企业对尾矿感兴趣,他们认为我们的废矿渣是新型建筑材料的资源,我们也准备引进生产线辟厂生产,把加工后的废渣再用来充填坑口。”
果然是天衣无缝。可严鸽的疑惑并未减轻,车辆继续在隧道中踽踽而行。在一处立有岩石矿柱的地方,沙金指着左侧一个黑幽幽丁字巷道说,这里就是发现狗头金的地方。严鸽让停了车,猫着腰钻进了只有半人高的坑道,玉堂不放心在后面打着手电,他的个子高,头还给碰了一下,幸亏戴着头盔。越向里走,坑道越狭窄,像严鸽的身材,也只能直进直退,躬腰前行。这段坑道极短,很快走到了尽头,就在她回转身来的时候,只见矿壁角上放置灯展的洞窟处,竟蹲伏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借着玉堂打来的电光,它也在用贼溜溜的眼睛瞪着她,没有一点儿逃跑的意思,它身上的毛是深褐色的,由于矿壁上的渗水,毛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芥藓似的皮肤上,大概是为了向陌生的造访者示威,它还将几颗锋利的牙齿龇了出来。严鸽平生最怕鼠和蛇这样的软体动物,她屏住呼吸,拼命压住在喉头处的惊叫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坑口。玉堂感到了她的异样,过来扶她,早被严鸽拨在了一边。
车上的船生不知就里地问:“鸽子姐,你是看见了什么啦?”严鸽最不愿让外人看到向己的脆弱,遮掩说,“我想起了那些手持着T字木棍背矿石的金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挣饭吃,实在不容易。”船生说,“不要看这种四块石头夹块肉的活儿,想干的人还供不应求,除了台湾和西藏以外,全国各地的民工咱这儿都有。”严鸽正欲问话,矿车已经来到了第一个掌子面,在耀眼的白炽灯下,只见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操纵着缆车机,一节节装满矿石的铁车,被钢缆拖拽着沿着倾斜的坡道缓缓向上运行,那坡道上铺有铁轨,两边全是光滑的石壁,在灯光下像泼了一层滑腻的油,使人难以驻足停留。隐隐地,听到下边有矿工的说话声。
“就到这里为止吧,再下去就有作业组打眼放炮,我得对你们市长局长大人的安全负责了。”船生做了个请他们上车的手势。严鸽没有马上动作,望着底下明灭不定的灯光问道:“像这样的平巷下边还有几级?”
“一共有十级。”船生说。
“一共四级?”严鸽听船生说得含混,有意紧盯了一句。
“不,是十级。”船生顿了一下,然后咬字清楚地回答。
矿车开始返回,相比下矿的时间显得要漫长,终下看得到洞外的阳光了,严鸽真有一种重见天日的再生之感。
“今天难得鸽子对孟董事长的企业有这么浓厚的兴致。”刘玉堂下车拍拍手上的灰尘,“咱们趁热打铁,再到大船工地上走一走,怎么样?那里可比这儿热火朝天了。”
“这叫先下地府,再登天堂,那句诗文是怎么说的,沙金?”孟船生想转文,没记住。
“叫‘匕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沙金接道。
距坑口几百米的地方便是大船工地,只见几座高大的塔吊正展开巨臂搬运着钢材石块,巨大的水泥船体已形骸初具,密密匝匝的钢筋像刺猬的尖刺倒竖着,十几个擎天石柱拔地而起,预制的横梁就像是恐龙的庞大骨骼。大型卡卡车扬尘急驰,硕大的球状搅拌机不停运转,仿佛要把整车整车的水泥一古脑倾注在这里。只见整个工地人头攒动,口哨声、呼喊声、敲击声伴着电焊机的鸣叫声交汇在一起,响声沸天。在背后的养殖加工厂大楼上,矗立起两块巨幅标语,红底黄字煞是醒目:
奋战100天,向政府工程献礼!
质量第一,百年大计。
署名是巨轮集团。
张挂标语的鲸背崖下,滨海大道两边的旧有建筑犬牙交错,路面到这里像大蛇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佝偻成S状,痛苦地瘫痪着。
“我还是不放心船生你立的军令状啊。”刘玉堂接过安全帽,望着这段中断的道路愁容满面。显然,他对上午孟船生信誓旦旦的承诺仍持怀疑态度。
“市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下午两点钟,你就立等在滨海大道铺柏油吧。”孟船生仿佛成竹在胸,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几个人现在已经走下了鲸背崖畔那块海龟状的大礁石,进入了大船工地。在一处打桩机旁边,只见一个满头泥污的民工头儿正在吆喝民工干活,因为他背对着严鸽,一时看不见面目,但说话的声音却有几分耳熟,当他转过脸的时候,严鸽看清楚了,这人正是绰号“猴子”的刑警王玉华,是她和薛驰商议安插在大船工地的眼线。此时,对方用一只眼睛朝她做了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动作,随即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了。
这天下午刘玉堂感觉严鸽的兴致格外好,就提出要一道看看乳娘。不料孟船生摆摆手说,路不好走,家里又脏,还是不要去了。
“一定要去的。”刘玉堂这次倒十分坚决起来,“鸽子到了沧海,还没有拜望过乳娘,我们俩都短着礼呢。”
“那这样吧,”孟船生退了一步说,“我把她接到城里,咱们一块儿吃顿饭,不就行了嘛。”
不知怎么回事,孟船生一反常态,竭力阻止刘玉堂夫妇的家访。
“船生,我有好长时间没到家了,真想看看乳娘亲手种的那棵皂角树,如今有几搂粗了。”
严鸽的态度,使得孟船生再也不好推拒。
乳娘叫宋秀英,住在鲅鱼村,丈夫过世早,孟船生又是单根独苗,为了儿子她含辛茹苦,熬寡终不再嫁。家中一应事务多半依仗哥哥宋金元。宋金元原来是个水手,又善木工,修船补网捕鱼捉蟹可谓样样精通,为人又乐善好施,在村里人缘极好,以后当了村中的会计。孟船生自幼跟随舅舅学手艺,舅甥俩感情笃深,舅舅也自然成为孟船生心目中钦佩的偶像。岛上发现金矿后,又是宋金元领着村中的年轻人凿石采金淘出了第一桶金子。当时国家的政策是有水快流,国家集体个人一齐上,宋金元凭着自己的经营头脑和过人的胆识,不到十年工夫,便成了闻名遐迩的采金大户,建起了拥有数亿元固定资产的巨轮集团。孟船生跟随舅舅在淘金大潮中磨砺,很快成了集团的副手,六年前舅舅在井下被突然崩塌的巨石砸死,噩耗传来,宋秀英痛不欲生,之后又患上了青光眼而失明。孟船生陪着老娘数度到北京、上海求医竟不能使她双眼复明。他曾多次想接母亲随他到镇上同住,可老太太故土难离,死也不肯离开鲅鱼村一步,孟船生只得遵从母命,把房子修葺一番,找了个小保姆侍奉,每隔一些时日就过来探看。
严鸽夫妇将汽车停在村外,随孟船生入村。村中这几年的景况大不一样,已经通了柏油路,用上了自来水,还建起了敬老院,据说这都是孟船生造福乡梓的结果。村中的老少见到孟船生回来,问候中都透着感激,夸赞船伢子和他舅舅一样是百不挑一的善人。
严鸽和玉堂走进了那所长着大皂角树的院门,推门时惊起了一群鸽子,扑扑棱棱飞起来,在院子天井中盘旋着,响起嗡嗡的鸽哨,不一会儿便飞得无影无踪。
老人听得鸽子的响动,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扶着一个干净水灵的小女孩,循着严鸽说话的方向,伸出额巍巍的手来摸。她终于抓住了对方细腻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从头发、额头到肩膀细细地摩挲了一遍,突然把严鸽揽在了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随着哭声,严鸽觉察到乳母那只手把自己越攥越紧,仿佛生怕自己再跑掉似的。老人原本红润的脸如今变得皱如橘皮,眼窝塌陷,泪水也几近干涸。严鸽不禁记起乳母当年那丰满壮硕的身体,她淘气的时候曾跨在她身上当马骑,为此还惹得父亲一记痛揍。想到这里,不禁也掉了泪。孟船生说:“老妈你这是怎么回事,全村人都夸你有福气,奶大了两个人物。鸽子姐轻易不回家,姑爷也回来了,你倒伤心落泪堵着门子哭起来啦。”乳母听了,掏出手帕擦泪,让大家进门入座。
房子内洁净简朴,家具陈设和严鸽小时候在这里生活时别无二致,仍是紫檀木的旧式家具,孟船生的家旧时曾是大户人家,家具是乳娘出嫁的陪送,“文革”破四旧时被付之一炬,这大概是以后重新购置的。与众不同的是,家具除坐垫外都包着一层软软的套子,这是细心的孟船生怕碰伤老太,让人精心缝制的。坐在八仙椅上的乳娘又开始用手摸着刘玉堂,但手指尖触动得很有节制,既显亲切又不失礼貌,嘴里不断说:“好,好,我真替鸽子的父母高兴啊,有你这姑爷,也是鸽子的福分,我也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可眼睛又看不见了。鸽子爹妈没看到,他们没有这个命啊!”说罢,泪水又从干瘪的眼角渗了出来。
孟船生说:“鸽子两口子回来本来是高兴的事,怎么老是哭啊,我今天特意带回了高级厨师,正在烹蒸煮炸,做顿可口的团圆饭,你多说些吉利话不行吗?”乳娘说:“你啥都不要叫厨子做,就让俺鸽子闺女吃苞米窝窝、高粱饼子蘸辣椒,对了,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