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星雨,煞是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得意地称赞道。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花束顿时变成了一群斑斓的蝴蝶,翩翩乱飞,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他的前头,忍不住说道:“罗相公乃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所谓乐而忘返之感,现在我倒为自己没有回浦阳而感到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的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一闪光的花匾,花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大字散成三颗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趱簇,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了声阵高声喝采,但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嘴脸。
忽然花园里、画厅里灯火一齐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着扶手开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么,便对狄公道:“对,我应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已经装束完毕,即将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在这里能露一手。振起了名声,邵、张两大人便会将她举荐到京师的教坊司去。。说着兴冲冲从画厅边的一个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这时忽然发现如意法师凸出着一对大眼睛正盯着那扇圆洞门呆呆出神,不觉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壶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凑上嘴唇,罗应元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了衣袖。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那扇圆洞门,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玉兰小姐正从圆洞门奔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兰,惊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茫然若失,望着狄公发愣。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声说道:“啊,舞姬出了点事故,来,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一下,我们去帮帮她的忙。”
罗应元急冲冲赶出画厅外时,狄公对他耳语:“小凤凰被人杀了!”
罗应元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下去,衙院的里里外外派人看守,没有命令一个不准放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的耳房里休息,不准任何人去惊动她。”
罗应元于是引狄公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尽头便是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门一看,房里没有人,明亮的灯光照着小凤凰仰卧着的尸体。她还没有穿上舞裙,两条胳膊伸展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双屑满是鲜血。她那张尖吻缩腮的嘴脸,长长的尖鼻子及那两排上下交叉着的小而尖的牙齿很容易使人想起一只狐狸的面容。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瞧那满是血污的剪子,准是凶器。”说着一面弯腰捡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凤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害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全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册《玉笛谱》,轻轻纳入衣袖。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道:“这扇小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那幅大挂帘后。”
狄公点点头。
狄公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言道:“小凤凰不慎被桌上掉下来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脚,玉兰小姐见了血一时发了慌,此刻已经包扎了正在休息。贵宾们不必介意,舞观赏不成,照例喝酒。”
“幸好不曾伤了玉兰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并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为了议论诗道三昧,并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说道。
张岚波说:“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种不祥。幸好只是刺伤了脚,败了一点雅兴。多分是那小凤凰大意所致——倘是狐仙动了怒,便恐怕不是戳伤了脚的小事了!”
“噢,如意师父,听说你的诗越写越短了,还望不吝墨金,在罗县令刚才拿来的那幅白练上写上两句,以记今夜之盛。”——邵樊文将话题转到了做诗上。
如意法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没有喝够,写大字的兴致上不来。你们不妨与我取张纸来,我当即为东道主罗大人献一首诗。”
邵樊文笑道:“如意师父酒也喝了不少了,两条腿只打哆嗦,哪能写来大字:听说是书圣喝酒愈多书法愈见酣练奔逸,而师父则是酒愈喝多,字愈见小。哈哈!来,唤女仆取纸墨笔砚来!”
一旁侍候的女仆领命忙取来了笔墨纸砚。狄公将一幅五尺长,二尺宽的细纹宣纸在桌上铺了便磨墨侍候。如意法师莞尔一笑,墨饱笔酣,当即写下了两行草书,恰如那长鞭摇闪一般。狄公见那字迹龙蛇盘绕,精神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
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口中嘿然。命女仆将字条叫人揭裱了日后悬在画厅中央。他隐约感到,这两句诗不无悼慰小凤凰的含义,且也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玉兰小姐头疼欲裂,不能上席了。罗老爷传话他不能陪贵宾们痛饮尽欢了,惟望贵宾们明天翠玉崖上偿补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知寡趣,便也讪讪起身告辞。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狄公送别邵、张两大人,吩咐伺候跟随。便与高放重回到画厅东厢。罗应元瘫软在坐椅上,圆脸拉长了,呆痴的目光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这该死的司天台的皇历!”
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说:“相公,县衙里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这事出来蹊跷,相公处断须十分谨慎。我看这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许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会之际下了毒手。那人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这东厢。”
罗应元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还看不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她有虐命害物的兴趣,也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澜飞瀑激宕,轰轰烈烈;现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画签了字,我通融官差开释她为是仰慕她的诗名,借来增色我们今夜的宴会。谁知她竟又在我的衙里做出这一番大勾当。倘若被刑部问破,小弟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这头也要被劈去了。”说着不由纷纷坠下两行眼泪。
狄公深锁双眉,他也感到事情严重。他问罗应元。“那玉兰小姐说了些什么没有?”
“她说她一走进东厢时便发现小凤凰躺在血泊里了,她自己一时也吓昏了。咳,此刻她竟在我太太的房里哈哈大笑哩,保不住真的会疯。”
“你问过玉兰没有,小凤凰可能被谁人所害?”狄公又问。
玉兰小姐起先曾说过,小凤凰是个贞洁的女子,许多下流的男子动过她的念头,但都无奈。小姐说很可能使是一个歹徒无赖闯进了这东厢,、杀死了这可怜的小凤凰。仵作验了尸说,这杀人的事就发生在放烟火之时。我与高放已将今夜在画厅、花园各处伺候的一应杂役、丫环甚而乐工、厨司都问遍了,且又吩咐关闭了衙院的所有门户,想来这凶手真的插翅飞走不成?再说放烟火时间并不长,那凶手除非很熟悉这画厅前后的走廊门户,否则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得如此干净利落,又只身逃出了衡院。故我疑心是玉兰做下的手脚。那天她带小凤凰来见我,我便感到她俩间有某种不妙的瓜葛。”
“罗相公,恕我狂言一句,这凶手的嫌疑会不会出在今夜相公的贵宾里?”
罗应元蓦地一惊,跳了起来:“年兄莫不是喝醉酒了么?”
“罗相公,我们还是来忆一忆看烟火时的情景。我们站在高台上时,我记得玉兰正站在我们之间,对么?再前面是高师爷。邵、张两人及如意法师都站在我们身后。烟火开始时,我看见邵大人挤在我前面。烟火散了时,我见他正在我的身边。你看见过张大人和如意法师么?”
“张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记得我不时回过头去同他一起赞美这烟火制作的美。如意法师虽不曾看得真切,但也几回听得他的喝采声。画厅前后并不曾见有人奔窜。年兄怀疑我的贵宾,看来未免太鲁莽了点吧!事实是今夜我的三位贵宾放烟火时都一直在场。”
“罗相公判断客人放烟火时全都在场未免过早。当时大人只顾了看烟火,就是有人半途退下杀了人再回上高台,你又如何得知?画厅里外一片漆黑,谁又预先存了个提防之心!恕再问一声,罗相公,你对邵、张两大人及如意法师的了解如何?”
“年兄当然知道与朝廷里的大人物打交道是如何一回事。不过邵、张两大人究竟是仕官出身,我们谈的又无非是诗文之道,当然也涉及琴棋书画,和古玩宝物的鉴赏。至于他们真正的为人品性自然是知道不多的。但两位大人既是朝廷高官,都是圣人诗书薰沐,焉得会做杀人的凶犯?只是如意法师,此人言词清狂,且来历蹊跷,行径诡秘。本是释门弟子却是不喜颂经、念佛、办道、参禅,专一舞文弄墨,又爱谶纬阴阳,识许多巫术邪道,六壬甲课;又常非议三教中人,行止很是古怪。但不曾闻得有什么不轨之举。”
“罗相公之言甚是。那如意法师在宴会上还题了两句诗。那诗意也恁的玄妙,寄义窅远,不易看破。不过,我们审理刑案切不可只看了表面之情景,还须深入内里,探其骨髓心肝。总之,这几位贵宾都进不了嫌疑。要紧的是细细查一查这杀人的动机何在。我们得先去蓝宝石坊弄清小凤凰的情况,她都与哪些姊妹行来往,有没有情人。客人们到金华都有一两天了,很可能他们今夜见到小凤凰之前已经有过接触,或原来便是相识。出蓝宝石坊回行时顺路去县学书库查一下宋秀才在那里翻阅的究竟是哪些材料,有关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阅一遍。”
(窅:读‘咬’,深远。——华生工作室注)
“我的天!宋秀才——他的案子还未了呢!两起杀人命案,真是大吉利市啊!”罗应元几乎要哭出声来。“年兄,我听高放说孟菽斋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不曾有过不轨行为,也不闻听有什么丑闻。”
“我也相信孟菽斋不会杀人。我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就是宋一文与孟菽斋的女儿有私情,听侍婢讲孟菽斋的女儿常为听宋秀才吹笛而感伤流泪。不过,我现在已经查明宋秀才的情人还是朱红,即黑狐祠的那个孤女。宋一文已经替她买了金银丝双雀发夹之类的礼品。我们原不是想要小凤凰讲一讲朱红父亲的容貌么?他们俩在进出黑狐祠时曾打过照面。朱红的父亲仍然住在金华。我明天还得去一次黑狐祠,将朱红接来县衙里住,你先安排下一个僻静宅子,暂时瞒住众人的耳目。噢,想起来了,如意法师挂锡的敏悟寺正就在黑狐祠前不远,法师对狐狸的奇怪态度很令人感到不解。我疑心他见过小凤凰,也认识朱红。他今夜在宴会上题的那两句诗虽一时训释不了,但隐约透出消息:他已经知道小凤凰之死,并预示她的案子会有昭雪的一天。顺便问一声罗相公,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却不知这翠玉崖在哪里?”
罗应元答道:“这翠玉崖在城北的双龙山上,崖上好大一片松林,崖壁下有一个朝真古洞。因为山高云重,常有仙人出没,端的是处风景名山。山下的峡谷还奔腾着几股清澈的溪泉。时值中秋,黄花初绽,金桂飘香,枫叶染丹,在那里排赏月之宴,乃真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若不是这倒霉的两起杀人案子,我们真可以对酒当歌,尽欢尽醉的一夜哩。唉,魏武的诗可是说上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此又怎不令人心绪丧颓,喟然频频!”
狄公忙用话扯开了罗应元止遏不住的忧思:“罗相公,时辰不早了,樵楼已打二更,我这就想就寝去了。罗相公也该好好休息一夜,养养神思再应对这困境。”
狄公拜辞了罗应元,回到自己馆舍。
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来了。窗外鸟声啁啾,花园里游荡着一层轻薄的晨雾。花叶竹材上都沾着清润的露水。花园后的空场上已有衙卒在那里操演。
狄公沏了一盅茶,静坐了半晌,便开始进早膳。早膳毕,他去县行使房领一纸批签,便雇轿自去蓝宝石坊。
轿到蓝宝石坊大门停下。狄公递上盖了大红县衙官印的批签。坊里的应局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转弯处竖着一架汉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递春常在”七个蓝底大字。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大花坛,来到一间四面珠帘玉幛的清静小轩。小轩外一带粉墙弯曲,墙下种植夭桃古柳,小轩内炉香袅袅,漆几藤椅,煞是齐整——蓝宝石坊的院主闲常便在这里会客。
应局去了一盅茶时,从游廊袅娜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描画的长眉下,一对星眼间眨不定,松驰的皮肉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涂抹得猩红。两个侍婢手捧茶盘上来献茶毕,恭敬立在那胖夫人身后。
“老爷,小凤凰的不幸给罗大人增添了许多麻烦,老妇人深表歉意了。烦老爷转话给罗大人,休得为此事挂牵在心,这都是这小狐媚子自生的张致……”
“未知院主太太能否告诉下官些小凤凰的身世?”狄公问道。
“喔,可以。这小狐媚子原是一个卖菜的老圃的小女儿,上面有了四个姐姐,三年前卖来坊里。她跟随名师善才学歌舞。由于勤奋,聪明,舞跳得很好。但这小狐媚子心太高且倔强,不喜奉迎,故姊妹行里背后多有骂她的。有的说她一张狐狸嘴脸,身上又有臭味,疑心是狐狸精的胎子。”
“再问院主太太,这小凤凰平日在坊里有没有一两个深交的,是不是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门黑狐祠,说是求那里的女巫学舞曲。我也答应了她。那女巫是个可怜的孤女。不过南门一带野寺荒郊,白日都有狐狸精出没。不知小凤凰这狐媚子结识了些什么野汉子,惹来这一场杀身大祸。老爷,她生性孤僻,除了听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