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不是小孩,只是他长得很矮小,到蒙古人的胸部那么高。他穿着一身暗格子西服,戴一副精致的白框眼镜。他是朝鲜族人。
接下来,三个人是这样交流的——
汉人不会朝鲜语,但是懂一点蒙语,他就生在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那个蒙古人不懂汉语,但是懂一点朝鲜语,他老婆是朝鲜族;那个朝鲜人不懂蒙语,也不懂汉语。也就是说,汉人和蒙古人勉强可以对话,蒙古人和那个朝鲜人也大致可以交流,而汉人和那个朝鲜人无法沟通,他想和他说话,必须通过蒙古人翻译。
另外两个人说,他们两个人也是刚刚相遇。他们都是来罗布泊探险的,都迷路了。
汉人和蒙古人用蒙语交谈起来。
汉人朝木牌方向指了指,问蒙古人:“你认识木牌上的字吗?”
蒙古人说:“不认识。”
汉人说:“肯定不吉利。”
蒙古人蓝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探询地看着汉人,以为他的蒙语表达有误。汉人眼一翻,吐出了舌头,做了个死的表情。
那个朝鲜人一直没说话。他听不懂蒙语,只是仰着头,观察蒙古人和中国人的表情。
汉人不想冷落他,于是低下头,用蒙语对朝鲜人说:“先生,你好。”
蒙古人翻译给了朝鲜人。
朝鲜人立即弯下腰,很礼貌地说了一句朝鲜语。
蒙古人对汉人说:“他请你多关照。”
汉人又用蒙语问朝鲜人:“你认为楼兰在哪个方向?”
蒙古人翻译给朝鲜人之后,朝鲜人朝木牌方向指了指,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朝鲜语。
蒙古人说:“他觉得应该在那边。”
汉人又问蒙古人:“你觉得呢?”
蒙古人朝木牌相反的方向指了指:“我觉得应该在那边。”
木牌在汉人的左侧,他觉得,楼兰不在木牌的方向,也不在木牌相反的方向,而是在他的正前方。他说:“这样吧,我们三个人以这块木牌为中心点,分别朝三个方向去探路,天黑之前,我们再回到这里。三个方向如果有一个是对的,那我们就能找到楼兰,找到楼兰,我们就找到了坐标,很可能就会得救。如果三个方向都不对,毫无疑问,我们就应该一起朝最后一个方向走。”
汉人的蒙语水平很一般,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意思表达清楚。蒙古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汉人的意思听懂。接着,他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翻译给朝鲜人。
蒙古人和朝鲜人一致同意汉人的建议。
于是,三个人就分头出发了。
汉人凭着感觉走出了十几公里,眼前始终是莽莽黄沙,一直没看见楼兰废墟的影子。他不敢继续朝前走了,否则,连那块木牌也找不到了,于是他依照约定原路返了回来。
那块木牌远远地出现了。
它下面有两个黑影,看来,蒙古人和朝鲜人已经回来了。蒙古人肯定累坏了,他躺在沙漠上,一动不动。朝鲜人坐在他的旁边,眺望远方,像一尊雕像。
那匹淡金马依然在不远处转悠着,夕阳给了它长长的影子。
汉人希望有人带回好消息,快步跑了过去。当他来到两个难友跟前的时候,一下呆住了——那个蒙古人已经死了!他脸色纸白,一双蓝眼睛定定地望着天空,带着点疑惑,带着点绝望,带着点忧伤。他的腹部从左至右被切了一刀,又从上至下被切了一刀,成一个完整的十字。他的血染红了一大片沙子,现在已经不流了。
那个朝鲜人见汉人回来了,赶紧站起来,满脸不安。
汉人后退一步,死死盯着这个戴眼镜的朝鲜人,内心害怕极了。他长得那么矮小,怎么可能杀死高大的蒙古人?他的凶器藏在哪儿?
“你……杀他干什么?”汉人颤颤地问。
朝鲜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朝鲜语,好像在辩解。
完了。
蒙古人死了,在这片不见人迹的沙漠上,只剩下了汉人和这个朝鲜人,现在,他们互相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就像两种动物。无法交流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尤其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只会让彼此的猜忌更多,隔阂更大,仇恨更深。
朝鲜人使劲打手势,好像在说,他回来的时候,这个蒙古人已经死了。接着,他摸遍了全身,似乎在告诉汉人,他没有杀人的凶器。
汉人有点相信他了。可是,如果不是他杀掉了这个蒙古人,那又会是谁呢?汉人低头看了看,马上又警惕起来——满地的黄沙,在哪里都可以埋一把刀子!
朝鲜人理解了汉人的眼神,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四处挖掘起来。汉人静静观察了他一会儿,终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摇了摇脑袋,意思是:没必要这样做。
朝鲜人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慢慢站起身,盯住了汉人的背包。是的,汉人也有可能提前返回来,杀掉蒙古人,然后再离开……
汉人苦笑了一下,把背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海鸥照相机,记事本,水壶,钱包等物品。朝鲜人又开始打量他的口袋,他只好把自己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朝鲜人的眼神一点点放松下来。
汉人四下看了看,除了那块木牌,沙漠上只有那匹来历不明的淡金马了,它一边甩着尾巴一边低头啃着芨芨草,偶尔打个响鼻儿,对人类的生与死丝毫不感兴趣……
这时候,浆汁儿跑了进来,她对我和令狐山说:“抱歉抱歉,打扰一下……”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出来看一下!”
故事还没听完。
我跟她走出去,她把望远镜递给了我,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眺望,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一个鼓起的沙包,我问她:“那是什么?”
她说:“你没看见上面有东西吗?那是两只香梨和一块馕!”
第66章 神秘的记事本
我们用绳子拉直线,走了不到20公里的样子,竟然又绕到了徐尔戈那个坟墓的附近!
就是说,如果我们不离开营地,举着望远镜,也许就可以看到季风他们的营地。
我再次感受到了迷魂地的杀气。看来,拉绳子依然无法摆脱这个鬼地方。
我忽然对离开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不抱什么希望了。而令狐山,又给我带来了“丧胆坡”的传闻……
我对浆汁儿说:“你和季风带大家弄午饭吧,我要把一个故事听完。”
浆汁儿说:“大叔,你还有心情听故事?”
我说:“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回到帐篷,令狐山说:“怎么了?”
我说:“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令狐山就继续讲了。
汉人为蒙古人合上双眼,然后用沙子把他埋了。
至此,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沙漠上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汉人和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当然,对于朝鲜人来说,汉人同样是来历不明的人。
朝鲜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罗布泊地图,铺在汉人面前。他用手指在楼兰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又朝他刚才探路的方向指了指,使劲点头,好像在告诉汉人,楼兰就是那边。
汉人警觉地看着他。
三个人探路,偏巧他的方向是对的?
汉人不相信。
假如这个朝鲜人在撒谎,那么,他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目前,汉人别无选择,只能跟他走,如果一直看不到楼兰,天一黑他就借助夜色逃掉。他相信,这个朝鲜人跑不过他。他注意到对方穿着皮鞋,而他穿着运动鞋。
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一起朝前走了。
汉人始终走在朝鲜人的后面,保持着3米远的距离。如果他突然转过身来发起袭击,汉人还有逃跑的机会。
沙漠上的天,黑得很慢,好像一个不肯咽气的临终者。
汉人也走得很慢。
终于,天彻底黑下来,世界突然变得狭小了,只有两个人踩踏沙子的脚步声。
朝鲜人一直没有说什么,也一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朝前走。
前方一片漆黑,汉人打算逃了。
他刚刚打定这个主意,朝鲜人突然站住了,他慢慢转过身来,直视汉人,汉人只能看到他的眉棱下黑糊糊的,像两口深井。远方传来了一声马的嘶鸣,似乎在预告什么。
汉人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朝鲜人不说话,一步步朝汉人走过来。
“你怎么了?”汉人又问。这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对方听不懂他的话。
朝鲜人还是不说话,继续朝汉人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汉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惊悚,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叫起来。
朝鲜人突然用纯正的汉语说了一句:“你,去,问,马,吧。”
汉人转身就跑。
这里没有路,这里到处都是路。沙子太软了,一脚脚陷进去,很难跑快。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汉人陡然停下来,竖耳听了听,奇怪的是,他没听到那个朝鲜人的脚步声,他好像没有追上来。
他回头看了看,黑暗无边无际,就算那个朝鲜人站在3米之外的地方,他都看不到他。
于是,他转身继续奔跑。这时候,他已经彻底丧失了方向感,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沙漠中左冲右突,感觉黑暗中到处都是那个朝鲜人!
他已经没有希望跑出沙漠了,只想摆脱那个矮小的身影。
一个多钟头之后,汉人实在跑不动了,看到一个沙丘,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喘息。四周一片死寂。那个朝鲜人不可能找到他,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上,两个人只要走散了,就永远不可能再相遇。
坐了一会儿,浓浓的困意袭来,汉人的眼皮就像两块软糖粘在了一起,很快就睡着了……
在梦中,那个朝鲜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汉人想站起来战斗,可是他四肢麻木,一动不能动。
这个朝鲜人恶狠狠地盯着汉人,慢慢解开衣服上的扣子,露出瘦小的肚皮,上面切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黑糊糊的,像一扇特殊的门。他把手伸进去,竟然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他的身体就是一个刀鞘!
他举起血淋淋的短刀看了看,露出古怪的笑容,突然一扬手,把它****了汉人的肚子……
汉人一下醒过来。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个黑影蹲在他的面前,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汉人的脑袋“轰隆”一声就炸了——他不是那个朝鲜人,那个朝鲜人没这么高大!他是那个蒙古人!
汉人惊恐地左右看了看,竟然看到了那块木牌,还有那匹幽灵一样的淡金马,它依然在沙漠上慢悠悠地啃着草。汉人依靠的沙丘,正是埋葬蒙古人的坟墓,这个被惨杀的蒙古人从沙丘里爬了出来!
这时,汉人感觉到肚子凉飕飕的,夜风好像正在朝里灌。他低头看了看——肚子上被切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肠子流出来,两三米长。一把短刀扔在地上。
汉人有个朋友得了喉癌,在嗓子那里把气管切开了,他对汉人说,他的呼吸一下就开阔了,顺畅得令人恐惧……33年来,汉人的生命之门似乎第一次被打开了,他一下就和那个朋友有了某种同感。
他不知道自己死没死。
他一边把自己心爱的肠子收回肚子,一边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蒙古人用纯正的中国话回答了他,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去,问,马,吧。”
然后,蒙古人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汉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拎着那把短刀,奔走在沙漠上。
他已经被剖腹,他的血已经流光,可是他要去寻找那个朝鲜人。
茫茫沙漠,找到他比找到楼兰的希望还渺茫。不过,只要他还有一缕意识,就不会停止寻找。
他把背包扔掉了,那里面有海鸥照相机,水,钱包。照相机没用了,他已经不可能在胶卷上显影;水没用了,他的肚子是漏的,水会流出来;钱和粮票都没用了,变成了一张张糖纸……
天亮之后,汉人终于又看到了那个大坡,又看到了那身暗格子西服。
朝鲜人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他一直不回头,走得飞快。但是,汉人还是很快就接近了他。
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被迫停下来,转过身,一双眼睛透过白框眼镜恶狠狠地射向了汉人。两个人静静对峙。他当然知道汉人要干什么,昨天夜里他有过同样的想法。
汉人高估了朝鲜人的战斗力,实际上,他杀掉他只用了半分钟的时间。
朝鲜人软软地躺在沙漠上,蹬了一下腿,就不再动了,像一头瘦小的猪。
汉人在他的肚子上切了一个口子,小心地掏空内脏,把短刀塞了进去,然后,用沙子把他埋葬了。他的坟墓比蒙古人的坟墓小多了。
朝鲜人一直没有闭上眼。
汉人把沙子一捧捧撒在他的身上,最后,他的身体都被埋住了,只露出两个眼镜片,下面是两只充血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半空。
黑暗的远方传来动物的喷鼻声,肯定是那匹孤独的汗血马。
汉人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句:“不管有什么问题,你只能去问马了。”
然后,他用最后一捧沙子埋住了他的眼睛。
太阳升起来了,伸了个懒腰,一下就高了许多。
汉人的口袋里只剩下了那个记事本,他把生前死后经历的一切,都写在了记事本上。
然后,他在大坡上选了个地方,挖了个深深的沙坑,躺进去,抓起沙子,一把把扬在自己身上……
多年之后,有个9人车队穿越罗布泊,傍晚的时候,他们来到那个大坡下,扎了营。有个人在营地附近转悠,发现了那条从沙子下伸出来的胳膊,肌肉已经烂光,他又在不远处捡到了那个记事本,翻了翻,立即跑回了营地。
其他人看了记事本上的内容之后,吓得够呛,赶紧拔掉帐篷,离开了……
听完了这个故事,我问令狐山:“你相信吗?”
令狐山说:“我不是打酱油的。要是不信,我就不会来罗布泊。”
我说:“你为什么相信?”
令狐山说:“因为当年我父亲就是那个9人车队中的一员。”
我说:“他给你讲的?”
令狐山说:“如果他还活着,我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找真相。”
我说:“他……去世了?”
令狐山说:“他们那个车队,只有一个人跑出来了,就是他把那个记事本带了出来。”
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令狐山说:“我父亲遇难那年,我13岁。”
他现在25岁,那应该是12年前了。我在百度百科看过很多遍罗布泊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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