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长袍很干净也很服帖,像是裹在身上的。站立的姿势很是僵硬,猛一看还以为是厅堂中间又竖了根柱子。
关五郎不管是在何种凶险情况下,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怕,这是年轻人的优点。可是眼下的情况是不见了鲁天柳,他心慌了、心乱了,这是年轻人的缺点。
二层传来的琵琶声,是杀戮的声响,是危险的讯号,他必须上去。楼梯是对称的燕尾式,可两个楼梯口都在厅堂的后墙处,要想上去就必须经过那黑衣人的身边。
琵琶声的急促吊起了五郎的肝火,他有些不管不顾地前进,可马上就又止住了步子,将朴刀摆了个“圈儿刀”左斜劈的起势,因为琵琶声也吊起了黑衣人的杀气。随着弦音,那人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如同是在舞蹈,可在五郎看来更像一把有些弯曲的剑,像那些剑侠刀客故事里说到过的“吴钩”。
琵琶声渐慢,那黑色的“吴钩”杀意却渐浓。弦音欲止,“吴钩”锋芒已现。
五郎的“圈儿刀”,也就是“旋风杀”刀法,是没有闪躲避让的招式的,所以他必须抢到先机,否则就算能一刀功成也将是同归于尽。
刀风骤然而起,是旋风,银色刀芒带起的旋风。五郎的身体在旋转,一圈接着一圈,随着这旋转,刀风越来越急,刀力越来越劲。五郎带着刀旋转成一个必杀的漩涡。
“吴钩”虽然也是利刃,但他只是一把能曲直的剑。轻巧的剑身肯定受不住朴刀卷起的狂飙。所以他只有退让,退让,再退让……是的,他只能往后退让,而无法往旁边躲闪,因为那刀芒的旋风已经封住了整个厅堂。刀风中木椅、桌几的碎块在飞溅。
“吴钩”退让的步法姿势合着琵琶的弦点,真像是舞蹈,虽怪异,却极富韵律。突然,他停住不动了,难道是不再打算退让了?不,是因为这狂飙般的刀芒再也碰不到他了。
五郎疏忽了一件事,在这里,技击功夫是其次,真正厉害的是布局,是坎面儿,是扣子。“吴钩”不再退是因为有扣子落了,而且他能保证五郎肯定落扣。
“天网罗雀”,此坎中头扣是一张“韧藤马鬃网”,这不是死扣,是个定扣。为四足一头的布置,扣子就架在那两边的四根立柱上,各牵一角为四“虎足”,动弦的扳扣为一“凤头”。
“吴钩”已经快退到了后墙,他挡不住那刀风,所以必须退。他要拉弦落扣,也必须退。
他突然止步,是因为左腿已经踩到了“凤头”,那是一块翘板一样的青砖。青砖被踩下,“凤头”抬起,“虎足”便扑。
机括非常灵敏,弦子动得很快,那“韧藤马鬃网”像一片乌云直直地往五郎头顶罩落下来。
五郎的身形依旧在旋转,他还没有任何反应就被罩裹在了网中。舞姿的收式让那黑色“吴钩”变成笔直刺向空中的龙泉,旋转的刀风离他只差了半寸。
黑衣人得意地笑,可还没来得及翘起嘴角,就已经是另一副表情——难以置信。
他的嘴角向两边延伸出笔直的红线,大半脑袋就这么斜着滑开……
“四足挂鬃同,鸦雀逃无隙”不管你是何等高手,入到其中便再难脱身,更别说继续攻杀。
关五郎不是什么高手,他只是个建房立柱的工匠。进到这厅里别的没看清,可几柱几架、位置距离、高度落差他都了然于心,这“眼量”的技法是“立柱”一工的基本。网落下时,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他的刀法是靠旋转来增加力道的,他每多旋转一圈劈杀的力道便增加一分。
此时他积聚起的力量已经足够他在全身裹满网之后,再多旋出一圈。在这一圈时他足尖轻点让身体稍稍跃起,从网子眼里伸出的刀尖也就多前进了一寸。一寸的长度减去刚才与“吴钩”之间半寸的间隙,便多出了半寸必须从“吴钩”的脸面里走过。
半寸的距离可以成为一辈子的骄傲,半寸的距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吴钩”半边的脑袋滑落时,带着太多的没想到。身体是随后才倒下的,倒下时,剩下的半个血瓢般的脑袋狠狠地砸在后墙的墙板上。“咚”的一声大响犹如鼓音,这是给那琵琶曲调收尾的鼓点。
“吴钩”倒下,也就松开了他脚下的青砖。“凤头”重又落下,“凤头”落下能为何?是为啄食,是为取命。“天网罗雀”,罗到的可能是活雀子吗?
天花顶板齐动,五郎的头顶之上露出了这道坎面的二扣,那是已经被簧机绷得紧紧的九十九支“凤嘴飞矛”……
匣中刺
鲁天柳走入堂前间的时候没发现鲁恩和自家老爹。她本想回头到偏厅与五郎再商量,可是被一股味道吸引。奇异的味道对于三觉清明的柳儿来说,就好比饕餮见到了美食,非要探个究竟才行。
她的嗅觉可以发现污秽的东西,可是她现在闻到的却不像是污秽之物的味道。那味道在她记忆中本该是呛人的、灼热的,可是这里的虽然也呛人,却是晦涩、阴寒的。
味道从二层楼隐隐传来,并不强烈,是一般人无论如何都闻不出来的。收敛心神的鲁天柳仔细辨别着那味道,突然间心轮一抖,眉间微跳。这细微的感觉很奇特,蕴藏的东西很怪异。于是她决定上到二层去探个究竟,而且一个人上去,不能带着五郎。这样就算自己被诱入彀中,至少还有个援手在下面。
她走到楼梯口,要上到二楼,有左右两道楼梯。本来应该左上右下,左天右地,可是鲁天柳却觉得上面的二层更像是地,因为她觉得那种味道只有地下的东西才会有,所以她走的是右边楼梯。
踩上第一节楼梯的时候,那脚感松软的梯阶木板就让她觉得是在往下走。踩上第二节楼梯的同时,她隐约听到一声枯涩的弦音,音不高,只一声,就像是收紧琴弦时卡边的弦子落下档口。这一声却让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往下走。
随后便是每迈一步就有一声弦音。她的步法变得越来越疲沓,迈出的步子也一撂一撂的,落在梯阶的木板上面声音很重,那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在下楼梯。
上面有什么?或许应该问下面有什么?鲁天柳真的不知道,她现在的神情看上去像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她只知道迈步寻着那味道和弦音而去,不管此去是通往地狱还是仙境。
楼梯上到一半有个折,要拐转过一百八十度的弯,匠家管这叫全折,也叫直折。全折之后再往上的楼梯不再见顶,上面已然有二层偏房的木板底。站在楼梯上抬手几乎都可以摸到那些宽木条铺成的层面。折处正好是在后墙角,转折平台是架在后墙和山墙上的。
折过弯来,鲁天柳踩上了第一节梯阶,第二节梯阶,第三节梯阶,她的样子依旧像是在往下走,琵琶的弦音也在继续。所不同的是在第三节的时候,弦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崩簧的弹出声。
梯阶的阶面没有变化,第二节也没有……所有的阶面都没有变化,可是四、五、六、七、八这五级梯阶的撑板却瞬间打开。
五排,每排五杆梨花枪迎面刺出。此处上有顶后有墙,断绝了躲避的空间,更何况撑板打开的同时,头顶的宽板条也打开了,五排同样的梨花枪刺下。背后的山墙上青砖也洞开,同样的五排梨花枪刺出。
这是个精绝的老坎面,叫做“匣中刺”。就是利用特定的位置和环境,将人如同关在一个匣子中刺死。唐武周时,太平公主隐藏私密的“侍佛楼”就布置有这样的机关坎面。
《大周公主续记》(注:一部荒诞的稗史,明代人申铯所著,申铯同“声色”,应该是假名。书中有许多淫乱和杀戮的细节描写,直白点说就是既黄色又血腥。明代中期曾盛行一时,其名不在《金瓶梅》之下,清初也曾再版几次。后不知其中什么内容为官家忌讳,康熙朝初便被禁毁。)记载:“暗建侍佛楼,皆密,无可上,梯上具匣中刺。”
在这老坎面中逃过性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宋代,是个钻天飞贼,他不但轻功路子别辟奇径,而且还会瞬间缩骨,坎面动时,他是身体快速侧向扑出,从楼梯栏杆的缝隙中钻出,逃过三面刺;还有一个是在元代,是个横练功夫极好的矮子,直接脚下运力踹碎楼梯的木面掉到楼下。
因此,从创制出这老坎面起到现在,这坎面的扣子只改动过两次。一次是将侧面下面一半楼梯的最上三阶改作“翻板百刃坑(注:陷坑的一种,有开合翻板、抽拉翻板和旋转翻板三种动作方式。坑中安设横、竖、斜各种形态的刀刃上百支,落入绝无生还。)”或者“虎齿陷夹”(注:一种钢夹,两面都有虎牙般的锋利锯齿。但与一般钢夹不同的是,它叫陷夹,因为它的咬合不是一次咬死的,而是在弹簧和旋杆的作用下,由下而上反复咬合,就像一张巨大的老虎口,先将小腿处咬断,再开口咬断大腿,再咬腰部,直到将整个身体咬为几截。),让侧向逃脱的落脚点也变成死扣。还有一次是将上面一半楼梯最下三阶的木面改为钢面,或者做成“锋口豆腐格”(注:横十格竖十格交织而成的网格状,和过去做豆腐的托格一样。所不同的是所有格条都是锋利的刃口,而且格条交接处是活动的,可以收拉割磨。人落入其中,立即皮开肉裂。再加上机括外力作用,可将人切得碎碎的,就像豆腐块一样。),让有能力砸碎匣子往下逃的人没了路径,要么被切成个百格豆腐。
那么鲁天柳就必死无疑了?也不是,她非但没死,甚至连汗毛都没断一根。
因为她根本就没在坎面中。
简单的擦拭扫洗不是鲁家六合之力的“辟尘”,那只是打扫。“辟尘”是六合之力中唯一需要练习轻身功夫的。“辟尘”所谓的“尘”,首先是犄角旮旯、花格缝隙里的尘垢,还有就是躲藏在阴槽暗格、封孔背阳等地方的一些恶破和秽毒,这些东西有故意设下的咒蛊降头,也有无意间遗落的钉头木刺和一些污印划痕,再有就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本来“辟尘”一工要阳气充沛的成年男性才可胜任,可鲁天柳偏偏要学此工。鲁盛义也拜访了几位半仙高人,他们一番推算后都说鲁天柳操此工犹胜阳刚男儿。
还有,有些东西一般人不聚气凝神也可以发现,但那种状态叫被迷,也叫失魂,因为当你发现时就开始被那东西控制。鲁天柳聚气凝神恰恰是为了能做到污不入心、秽不入神。能做到这点的人是不可能被一声单调的弦音所迷惑的。
鲁天柳疲沓的步法反倒是为了迷惑二层弹琵琶的主儿,而且她也需要这么走。沉重的落脚力道能让消息扳弦产生震颤,从而导致机关脱扣动作。
她的确是在上楼,但她走的不是楼梯的阶面,从研习“辟尘”之工起,她就很少正经地走过阶面,因为她平常打扫的是楼梯的外边角、底沿、底面。今天她走的是楼梯阶面的搁边。只需用两根手指搭住栏杆的扶手的外边角,凭着轻盈的身法,上楼的感觉和别人从阶面上走没什么两样。
坎面动了,匣子合了,“匣中刺”也刺了,可这都和鲁天柳没关系。那些“刺儿”都在她的身边竖立着抖动着,其他那些“翻板百刃坑”、“虎齿陷夹”也好,钢板阶面、“锋口豆腐格”也好,跟她就更不搭界。
她继续迈步上楼,但已经不是刚才那种怪步子,而是轻巧无声的弹跃。坎子面一直布到第八节梯阶,这是楼梯的最高一节。也就是说楼梯上不会再有其他坎面了。
站在二层的楼梯口,她看到了一个矮矮的戏台,戏台上有一桌两椅,这样的布置应该是唱苏州评弹的台口。
中间桌上放着一把小三弦,两边椅子上都坐着人。一边是个丰腴的女人,另一边是位枯瘦的老者。
老者真的很瘦,像是一具骷髅,而且还搽了满脸的粉。厚厚的白粉在皱褶纵横的脸上粘挂不住,掉落得满身都是,把旧得变色的暗青色长褂弄得白花花的。那老者的坐姿也很奇怪,整个身体僵直着后倾,脑袋靠在椅背上,屁股只搁一点在椅面上。样子像是在小睡,可口眼却朝天花顶大张着,一动也不动。
女人很丰腴,她抹的是光滑的油粉,又白又亮,还画了许多油彩。眉线、眼影、鼻影、腮红一应俱全,就连指甲也均匀地涂成黑色。她坐得很端庄,怀里抱着一把琵琶。
鲁天柳听过几次评弹,是陆先生带她去的,虽然那些演员也化妆,却从没见过这样浓的……
女子见到了鲁天柳,拇指一横按住了琵琶弦。她瞪着眼,表情惊愕茫然。“匣中刺”竟然没陷住面前这个姑娘家?
二层的楼梯口怪味更浓烈,应该是从那两个怪人的方向传来的,且依旧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这让鲁天柳觉得面前的那两个人更加的诡异和龌龊。
鲁天柳又把那两人反复打量了几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最终注意到两样东西:枯瘦老者的脸和丰腴女子的绣花鞋底。
老者脸上的白粉不是化妆用的彩粉,鲁天柳清明的嗅觉闻出那是石灰粉。在楼下时,怪异味道中的呛人感觉就是来自于这石灰粉。脸上扑满石灰粉是干什么用的?防止脸面腐烂吗?那绣花鞋不算是新鞋,而是像放置了好多年从没穿过一样。鞋底边没有一点泥土脏污,只是有些潮湿,有些发黄,有些白灰。那也是石灰。鞋底的石灰又是干什么用的?莫不是为了掩盖鞋子里渗出的黄水?
浓妆、不沾土的鞋子、石灰粉、渗出的黄水、枯瘦僵直的老者,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同时把这些条件拢在一块儿,那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见到,就是坟场。
鲁天柳再次凝神聚气,这次几乎都能听到东西腐烂的声音。
那竟然是两具埋了又被挖出来的死尸。鲁天柳有些害怕,不是害怕死尸,而是害怕活尸。就像那个丰腴女子,一个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却左顾右盼、眉目有情地拨动琵琶。
把尸体做活当鬼用有时候比鬼还要厉害,它不受时间、天气的影响,也没有经咒器物可以收服,只能破了这死尸的气门或弦口。这首先要知道气门和弦口的所在,否则只能用蛮力击碎它、剁碎它。
鲁天柳似乎无意识地前后换了下脚,却在换脚时稍稍退后了一脚掌的距离,并且非常隐蔽地摆出了个迅速逃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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