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壁龛里,是法兰西文明各个时期代表人物的英雄雕像。在每一位值得尊重的男人雕像下面,都标注有文字——其中几乎找不到值得尊重的女人——那是他的姓氏。偶尔能看到一些有剥落痕迹的字母——出于自然的风化,或者偶尔也许会出于难以明言的触动,感情难以抑制的过往参观者有意抹掉一点什么。有那么一尊,也许最多就是两尊雕像,已经实在难以收拾整齐,也就分辨不出来这位博学多才的大学问家究竟是谁。有一尊雕像,分明是激起最为广大公众的愤恨,仅仅剩下“LTA”三个字母。
虽然,太阳已经落下,然而,罗浮宫一直开放到晚上八九点钟,不过她们并没有进去,而是沿着塞纳河岸继续漫步,逆流而行,走在外交部附近的奥赛码头。书店的老板已经关紧了百叶窗,关闭店门,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有一段时间,她们也学着欧洲人的样子,两人挽臂而行。
就在她们前面几步的地方,一对法国夫妇,两人在他们女儿的左右,各自牵着女儿的一只手,这个大约四岁左右的小女孩,间隔一会儿工夫,就被她的父母托举起来离开地面,很显然,在她做自由落体、失去重力、在空中悬浮的一瞬间,她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忘乎所以的狂喜状态。她的父母正在谈论世界大消息协作联盟的事,这绝对不会是一次偶然的巧合,因为报纸和各种媒体登载和广播的,几乎没有一点别的内容。这个男人支持建造这个机器的意见,认为有可能创造出新型的技术并且增加法兰西的就业率。女人则比较小心谨慎,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她很难把这样一件事说清楚。小女孩儿,两条辫子左右上下飞扬,根本不关心什么来自哪个星星的蓝图。
德·黑尔、凯茨和霍尼考特三个人,第二天一早,在美国驻法大使馆召开了一个会,准备迎接今天晚些时候就要到来的国务卿。
会议属于保密的,在大使馆的一间黑洞密室里举行,这个房间经过电磁防护,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使一切技能高超的电子监视、电子侦察、电子窃听统统都不起作用。或者只是宣称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爱丽想或许哪一天会开发出一种仪器或装置,使所有这些谨小慎微的预防措施一起失效,让它们丝毫不起作用。
与戴维·苏卡维塔遛了一下午,回到住宿的酒店收到他们开会的消息,爱丽试图和德·黑尔通电话,可是只能找到密歇尔·凯茨。
她明确表示,反对就这样的主题召开保密的会议;这是个原则问题。
很明显,大消息是提供给整个星球的。
凯茨说,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扣留任何数据,至少美国没有这样做;这个会议仅仅是内部咨询性质的——为美国此后将要遇到的程序性谈判可能碰到的困难,做些准备。他呼唤爱丽,要具有爱国主义精神,要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至少不要触犯哈顿决议。
“就我所知,那份文件你根本就没有读,仍然锁在你的保险柜里。仔细学习学习文件精神。”凯茨督促道。
爱丽再次试图与德·黑尔通话,仍然没有成功。
起初,这个人在百眼巨人工程设施现场,到处都去,没有你碰不到他的地方。他跟着你,进了你的公寓套房。若干年来,这是第一次,你有确切的把握,可以肯定你与一个人相爱了。可是再过一会儿,你想找,都找不到他,连电话都不接了。
她决定去参加会议,只要能面对面地见到他就行。
凯茨热情高涨地表示愿意建造这个机器,庄慕林有热情可是十分谨慎,德·黑尔和霍尼考特至少在外表上并不积极,而瓦缬润处于犹豫不决的痛苦之中。凯茨和庄慕林甚至在谈论把这个东西建造在哪里更合适。
想要建造在月球背面,仅凭运费一项就足以使制造,甚至仅仅是装配,其费用之高昂,使人不敢去想象,果然像习乔木所猜想的,这种做法根本不现实。
“如果你采用空气动力制动,把它送上火卫一或者火卫二,费用要比送到月球背面便宜。”阮波·博比自告奋勇提出建议。
“什么霍梅尼霍梅尔的?你说的是什么地方?”凯茨想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就是火星的月亮,就是火星的第一号卫星和第二号卫星。我说的是可以在火星的大气层中,利用空气动力学方法进行制动。”
“那么要想达到火卫一或者火卫二,需要多长时间?”庄慕林一面搅动杯里的咖啡,一边问。
“大约一年吧,可是一旦我们建立起一支行星之间的运输舰队,运输通道就满——”
“三天就能抵达月球,你自己比一比?”庄慕林唾沫飞溅地申斥道。
“阮波,别在这儿浪费我们时间了。”
“只不过是一个建议,”阮波解释说,“只是想多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嘛。”
德·黑尔似乎并没有耐心,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来回地躲避着爱丽的眼光,这种状况,使得爱丽心想,这是在做出某种无言的呼唤。爱丽把它看做一种有希望的迹象。
“如果你担心这是一台什么末日审判的机器,”庄慕林继续说,“你必须从能源供应的角度考虑问题。如果它没有那么巨大的能量来源,它怎么能成为一台末日审判机器呢。只要在这些指令当中没有提出要求,必须安装千兆瓦级别的核反应堆,我们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末日审判机器之类的东西。”
“你们这帮人,为什么偏要这么匆匆忙忙地去建造这个建造那个呢?”爱丽问凯茨和庄慕林。他们两人相邻而坐,两人中间放了一个月牙形的装饰板。
凯茨看看霍尼考特又看看德·黑尔,然后才说:“这是一个保密的会议,我们都知道,你绝对不会把我们在这里讲的任何一点内容透露给你的俄罗斯朋友。事情是这样: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机器究竟将来会干出什么事,可是根据庄慕林的分析,很明显,其中包含有新技术,甚至是新的工业部门。建造这个机器肯定会有经济价值——我的意思是说,想想看,我们已经了解到的情况,甚至还可能具有军事价值。至少,俄罗斯人正在考虑这些问题。比如说,俄罗斯人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这里有一个全新的技术领域,他们必然准备赶上美国。也许在大消息中间,有某些指令是有关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武器,或者是取得某种经济上的巨大进步。他们琢磨不透。这就有可能使他们经济上的探索和追求归于失败。你没有注意吗?巴儒达为什么总是提到成本-效益问题。如果所有这些大消息的材料都没有了,付之一炬,所有的数据都没有了,所有的射电天文望远镜都拆毁了,到那时,俄罗斯人就能与美国维持军事上的均衡。势均力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地小心,不希望进取。同样道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为此斗志昂扬地全力以赴。”
说完,畅快地一笑。
爱丽想,从气质上说,凯茨是冷酷无情的,但他绝对不傻。如果他表现出那么冷酷和孤独,就没有人愿意和他往来。于是,偶尔也需要装出一副礼貌周到和蔼可亲的样子。可是在爱丽看来,这层伪装的厚度只不过是一个分子那么薄薄的一层。
“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凯茨继续说,“你注意到巴儒达讲话里有关某些数据有所保留的说法了吗?是不是目前接收到的这些资料里,还缺少什么数据?”
“只有最开始的那一部分,”爱丽说,“只是最初的几周,可能有些缺失,我猜想,最多也就是这样。在那段之后,紧接着,可能在中国覆盖区有一些空白。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数据在各个方面之间还没有进行全面地交换。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隐藏保留、不愿公开的迹象。再者说,我们还有机会,在大消息循环播放的期间,把缺失的部分补充完备。”
“你能保证大消息循环播放?”庄慕林吼叫起来。
德·黑尔主持讨论了一系列应急预案:当收到素数时如何处理;可能开发的有关主要工程项目需要明确地通知美国、德国和日本的哪些工业部门;如果决定制造机器,如何确定制造机器关键岗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还简单地议论了一下,必须唤起国会对这个建设项目的积极性,以及公众对这个项目的热情。
德·黑尔赶紧附加了一个说明,这些仅仅是未雨绸缪的预案,绝对不是最后的决定,而且毫无疑问,苏联人所考虑到的特洛伊木马,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凯茨提出有关“机组人员”的构成问题。
“如果他们问起,其中五套座椅,是不是需要安排人员?安排哪些人员?如何确定人选的来源?这些成员必然是国际性的。应当有几个美国人?有几个俄罗斯人?还应当有谁呢?我们无法预料,当这五个人坐到那些椅子上,会出现什么后果?但是毫无疑问,必须是最优秀的人员承担这项任务。”
爱丽知道他这是放出一个诱饵,没有搭理凯茨。
凯茨继续说:“还有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由谁承担这笔费用,由谁来建造,谁建造哪一部分,整个系统的总体装配整合由谁负责。对于这样一件事,我们真的要好好谈判谈判,交换条件就是要让有重要作用的美国代表成为机组成员。”
“我们还要想办法把最优秀的人员送到那上面。”德·黑尔提醒注意,其实这是不言而喻的。
“那当然。”凯茨接上话茬,“不过我们所说的。最优秀的。究竟指的什么意思?科学家?具有军事情报背景的人员?身体强壮,具有耐受能力?具有爱国心?(这一条是很重要的,不是挖苦谁,是真的。)还有……”——他为了讨好,抬起头来,直接看了爱丽一眼——“还有一个性的问题,不要误会,我是指性别问题。是不是送出的机组人员只有男人?如果,有男有女,男人多一点,还是女人多一点?只有五个位置,是奇数。所有的机组人员在一起工作,是不是能够相互协作得很好?如果这项工程继续推进的话,将会遇到很多艰难的谈判。”
“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头呢,”爱丽说,“这又不是让你用竞选运动的献金买一个外交大使的资格。这是一项严肃认真的业务工作。还有,你想把一个肌肉结实头脑简单的家伙弄上去?你想找一个,对人世和自然一无所知,只知道如何百米冲刺,如何服从命令,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再不找一个只会逢迎上司的小政客?所有这些,都跟此项任务毫不相干。”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得对,”凯茨笑着说,“我想,我们应当找到满足各方面标准的人员。”
德·黑尔眼袋下垂,疲劳不堪,他宣布休会。他勉强对爱丽个人淡淡一笑,算是一种礼貌的安抚,可是只是嘴唇微微一动,连牙齿都含而不露。使馆的大轿车已经等在外面,准备把他们送到爱丽舍宫。
“我跟你说,为什么送俄罗斯人去更好,”唯慨正在加以说明。
“当你们美国人开发你们国家的时候——前无古人,最多遇到的不过就是陷阱,再不就是印第安人的小分队,没有别的——你们找不到对手,至少找不到技术水平旗鼓相当的对手。你们骑上快马,横跨美洲大陆,从大西洋沿岸跑到太平洋沿岸。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你们把一切事情看得都很容易。我们的境遇和状况,与此不同。最早,我们的地盘被蒙古人占领了。他们驾驭和使用马匹的技术水平远远超出我们。当我们向东方扩张的时候,我们只能小心翼翼。我们从来也不敢把跨越荒原野地视为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比你们更能适应在逆境中遭遇的困难。还有,美国人一直习惯于技术领先的地位,而我们一直习惯于赶超的状况。面对地外文明,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成了俄罗斯人——你理解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指我们的历史地位。这项使命需要苏联人比需要美国人更加迫切。”
仅仅唯慨一个人单独与爱丽会面,要冒一定的风险——对于爱丽来说,也是这样,特别是凯茨异乎寻常地多次提醒。
在美国或欧洲参加科学会议期间,有的时候,会允许唯慨与爱丽消磨一个下午。可是通常都有一个同事陪伴着;或者是有一个克格勃派来的专门监视的娃娃——名义上说是来当翻译,其实他的英语程度还远远不如唯慨;或者说是哪个什么科学委员会秘书处的科学家,可是真要是一较真儿,他所说的那个行业的科学知识,其水平之肤浅,能让人笑掉大牙。当问起这些情况,唯慨只能摇摇头。可是总的来说,唯慨把这个娃娃监视人作为逢场作戏的一部分,你想得到访问西方的机会,就不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而且,不止一次,爱丽心想,她发现从唯慨谈论到这些娃娃监视人士的口吻里,听得出来他对这些人的想法:跑到外国,假充自己并不懂得的课题的专家,心里一定也感到惴惴不安。也许,在这些娃娃监视人心灵最为隐匿的深处,也厌恶这样的安排,就像唯慨的心情一样。
他们还是坐在待客丝宫里,靠窗的那张餐桌上。空气显得特别冷,就像是预先发出一个警告,说是,冬天就要到了。窗户外面,一个小伙子轻巧快速地走过一盆一盆冰冷的牡蛎,他围着一条长大的蓝色围巾,作为对付劲吹的冷风仅有的对策。
卢那恰尔斯基谨慎警惕没完没了地叙说,可是并没有以前赋予的那种个性,爱丽可以推断出来,苏联代表团中间产生了分歧。苏联考虑,这套机器,不管怎么说,终将使得美国在历时五十年之久的全球竞争中,获得更强的战略优势。
实际上,唯慨对于大会上巴儒达的发言感到震惊,什么烧毁数据,什么毁掉射电天文望远镜,令他非常意外。他事先丝毫也不知道巴儒达的态度。苏联在收集大消息数据方面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唯慨强调,它比任何国家覆盖的经度范围都要大很多,而且还有海上流动的射电天文望远镜。无论下一步如何进行,预期,苏联都会承担重要的角色。
就目前所能考虑到的情况,爱丽让他放心,他们理所当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
“唯慨,你看,他们从我们的电视转播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