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长沙人念想多年的家乡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么做法?”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这天下恐怕就没有桃三娘不会做的菜。
“对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刚才的话题:“你说运河上那船里,还会死人吗?我爹、我爹还在那儿……”我想到这里,又一阵害怕。
“这个可是难说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险了?我得去把爹叫回来!”我转身就要往外跑。
“诶?你别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连忙叫住我:“桃月儿!你去了也没用,难道你说出来,你爹就会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会信我的话的:“那怎么办啊?三娘!”
“唉,你别担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头,拉我回屋里去坐:“我告诉你的话,你也千万不能告诉给别人,他不会犯到我的头上,但我也不能妨碍了他的事,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 * *
金丝粉的做法讲究起来,也是挺繁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的泉水滤清和浸泡好,然后磨浆,蒸粉,蒸好后再压片和切条,我帮着做,只见那出来的细粉条十分柔软洁白、轻滑胶韧,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里载沉载浮,舒散好看。
另外两只大锅里,自下午就开始分别熬下了数斤猪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时间也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掀开盖看,猪骨汤正乳白地翻滚,牛腩肉则满锅红辣辣的,干红小辣椒配着金黄的牛脂油浮在汤面上一层,辛香扑鼻。
桃三娘拿来一个竹编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进漏勺,然后整个漏勺浸入猪骨汤锅中间,就着滚烫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滚几下,粉即可烫熟,然后倒入一个瓷碗内,再舀一勺猪骨汤,一勺带红汤的牛腩肉,待细看那牛肉,筋与肉层次分明,因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黄色,十分诱人的样子。
“来尝一碗试试味道如何?”桃三娘递给我。
“好香。”我接过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么放这么多辣椒?”我辣得舌头都火烧似的。
“是啊,这金丝粉,是长沙当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给那个卖骨董的赵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会来店里吃饭吗?你去请他了?”
“我当然知道他今晚会来吃饭啊。”桃三娘也不解释那么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那长沙人看来是酗酒成性的,晚间他一个人果真又来了欢香馆,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但架子却不像第一天见时那么端正,而是拿出几吊钱往桌上‘哗啦’一扔再坐下,先点了一壶梨花白,叫上两个小菜,就开始喝起来。
桃三娘端出了红旺旺的金丝粉,我看他立刻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这气味闻着,就和小时候家里对着的那条巷子口卖粉那家飘出来的味道一样!”
“诶?真的?赵先生不是逗我开心吧?怎么可能会有一样的味道?”桃三娘谦虚笑道:“请趁热尝尝,赵先生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乡,恐怕早就忘记是什么味了。”
那长沙人连连摆手:“不会忘不会忘!”
他筷子夹起一块牛腩肉,仔细端详:“嗯,煮够了火候的牛肉就是这种深红的色泽,筋肉有韧性咬起来却不费牙。”他一边吃着一边大加赞叹,时不时再干一杯酒。
桃三娘笑劝道:“您还是少喝一点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摇起头:“喝酒的时候,才能是我最轻松开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也就忘了。”
“您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昨儿不是才赚了一千两银子么!”桃三娘故意这样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一千两?一千两算什么?”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卖个几千不在话下,那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噢,赵先生那当然是大买卖大生意了,哪像我这小店经营,没见识到。”桃三娘依然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我看着他痛快地吃着那碗粉,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一开始见到时,倒是挺有点内敛谨慎的模样,怎么这两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说话口气让人总不太舒服。我还是早点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这里,我便给桃三娘做个手势,告诉她我先走了,然后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饭,娘推说不饿,吃喝了两口汤,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到院子里和乌龟玩儿。
晚上的空气很清爽凉快呢,我用一片草叶子去撩乌龟的脸:“不知道我爹现在怎样了,那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乌龟说。
乌龟眨眨眼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乌龟,你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我把它拿起来托在掌上,四目相对,它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好笑:“乌龟你也不说话,整天闷着自己想事儿?”
忽然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说:“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从屋里惊魂失措地跑出来:“桃月!你爹……”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娘却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我吓坏了,大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婶娘兴许是听到我喊,过来拍门:“桃月!你娘怎么啦?”
我这时没办法分开手去开门,只能答道:“我娘晕倒了。”
“那你快来开门!”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着瘦,可我想托起她,还是很吃力。
“没事,你先让她坐下来!直接坐地上也行。”婶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来,让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门槛,然后过去开了门,婶娘正在数落刚才外面传话那人,他是住竹枝儿巷尾的,姓谭,与生药铺那位谭大夫是叔侄亲戚,年纪尚轻,有时好像也到生药铺去帮忙跑个腿什么的。
“跟个烫屁股猴儿似的,喊什么?整条巷子都听到你声音了!”婶娘一边说一边进来,扶着我娘道:“月儿她娘呀,感觉怎么样了?别动了胎气啊!”
我娘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睁眼道:“没、没事,就是眼前忽然发黑,脚没站稳……”
“来,进屋躺一下吧。”婶娘要搀她起来,她却摆手道:“不、不!快问问他,谁死了?”
“哦、哦!”我答应了赶紧去问,那婶娘则又大声骂道:“臭小子快说啊!谁死了?”
“不、不是桃月儿她爹……”那人吓坏了,斯斯艾艾答道。
“听见没?不是你相公!”婶娘也放了心,扶着娘进屋去了,但我站在那里,还是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又死人了,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是春阳干的么?……我转头望去欢香馆,夜幕里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映出里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边打了水,煲开了送去给娘,婶娘正在陪着我娘说话,我又退了出来,乌龟在墙角下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一块重重的担忧,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个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可是刚跑到欢香馆门前时,却恰好桃三娘送那长沙人出来,一看见我正跑过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见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脚步。
那长沙人面红脖子粗的,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说:“你待会给元大人送点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爱吃的金丝粉啊,你得带来,我晚点还宵夜!别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给我做的金丝粉很好,难得你有心,回头我再给你个红包封你几两银子,我说得出做得到,几两银子不算什么……”他拍拍腰间:“我还有好东西给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径笑着送走了他,转而看我,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拉我到一旁低声道:“你要去河边?”
我点头:“我担心我爹。”
桃三娘略叹一口气,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现在这样很难让你相信他绝对没事……死了的人,都是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里的蛟龙,二是为船开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时还会死一个人。”
“死那么多人的船,那元大人还敢要?”我难以置信道。
“没办法,也许元大人不会再用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这船春阳必定会带回饿鬼道去。必须死三个人,船到时才能顺利启航,死的第三个人,是用来喂帮他开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带我起看爹好吗?我想要看见他真的没事,我娘刚才都晕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这丫头。”桃三娘无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来传话,又让我待会送元大人爱吃的几样点心去逍遥客栈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爱吃的点心,是之前桃三娘做过的红豆馅山药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几样,我先回家又陪娘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门到欢香馆,她便已经做好了并且装盒,由李二提着,我们三人便往运河方向走去。
记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运河边,也是夜里,当时李二他们背着几十袋肉馅馒头,特意去喂河里的蛟龙和鱼群,那段时候还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涨满,天色阴晦;而今日,还是三娘牵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费力,秋风飒爽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更夫的敲梆声响,好像已是亥时。
但就要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前方远远能看见一片灯火通明,是逍遥客栈和那艘船,许多人来人往和喧哗声。
“待会你和我一起上逍遥客栈里,除了那春阳,你还得注意,会有一个穿青绿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阳的亲弟弟,也是来自饿鬼道的饿鬼。”桃三娘这样嘱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爷的娈童,但你千万不要去看他,或者让他发现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阳,他是真正十足残暴的饿鬼,若不是春阳在,元老爷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掉了。”
我一惊:“他们真的会吃人?”
“当然。”桃三娘的语气毋庸置疑:“春阳来人间,主要是为他母亲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长期的供养,并不为吃人,但他这个弟弟,出生之时就是那几百个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个,他们的母亲根本没有办法,是春阳最后制服了他,之后也并没有杀掉他,只是把他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头涌起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我脑子里浮现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没有像春阳那样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对那一切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觉得可怕,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可以说出来……
逍遥客栈就在眼前了,只见那夜幕半空间,淡淡香烟缭绕,那石阶的门前车马林立,门上数串大红纱蒙的灯笼,悬于飞檐楼阁的各角,众多乐器欢歌乐语声从门里飘出,而更远处,大约那艘游船所靠的岸边,好似有人点起火把,又好似有人点起蜡烛、烧起纸钱,仿佛还有嘤嘤哭声,只是听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这夜里都如此光亮,伴着运河里潺潺的水流响……
“三娘,元老爷身边究竟有几个娈童?……究竟什么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们快要走上逍遥客栈的台阶,她才低声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给我解释什么是娈童,但此时面对的那屋里传出撕金裂石一般的声乐音响,一时之间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盖过了桃三娘的语言,我只是傻了一样还在仰头望向桃三娘的脸,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扬,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如花笑靥。
有一个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来招呼:“请问客官……”
他还未说完,后面就立刻上来两个元府家丁,直接越过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声音冷硬道:“上这边二楼。”
桃三娘点头笑答声有劳带路,便随着他们从旁边一条楼梯走上楼去,我第一次走进这样宽敞高大的房屋,这里到处挂着精美的垂帘,到处摆着颜色各异的盆花,香气弥漫,现在这个时候大堂里虽然没什么客人了,但拿着鸡毛掸子或抹布的杂役,还是不少;二楼上,还有那么多的琴乐歌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我紧紧跟在桃三娘身边,在二楼长廊上转一个弯,再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宽大的半月门,里面传出女子的歌声,有人掀开长串碎珠子的门帘,歌声便嘎然而止,里面就是一张大圆桌,桌上坐满了人,我的视线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只觉得唱歌的就是曾到过欢香馆的那个叫金云的妓女,我站在桃三娘身后,只看着脚下红色方砖的地面。
“诶?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听声音,竟是那个长沙人赵先生。
桃三娘对众人欠身一福,然后回头吩咐我道:“把带来的点心端出来。”
我见过几次元老爷的场面,也知趣了,便答一声“是”,回身去把李二手里的食盒掀开,食盒分两层,上层是元老爷要的几样点心,但下一层隐隐散发着辣椒热油的辛香气,想来是给那长沙人送的金丝粉,我便也打开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着一位弹琴的女子,圆桌之上,摆下的都是时令瓜果和炒货的碟,照旧还有元老爷的高贵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谨慎地摆好手里的碗碟。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想来元老爷的心情也不会怎么好吧,我大气都不敢出。我只希望在这里,等着船完工,爹没事。
“呵,这小姑娘总是这么害羞内向的。”我听那妓女金云这么说,桌上的人们似乎都在看着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见正中央的元老爷左边,是白衣的春阳,右边则是一着青衣的,立时头皮发麻,不敢再看。
这时元老爷淡漠声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阳答:“回大人,是亥时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话却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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