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木屑散落的范围,我注意到漆屏风中间的两架柱脚内侧,有被腐蚀的痕迹。从侧面来看,屏风的底部几乎成了梯形,这样的承重即使不用人推,只需一阵大风就会失衡,向内侧倾倒。
“妙子小姐,这房间除了洋平少爷和佳子,还有谁进来过?”我伸手拈起少许木屑,默默藏进袖中。
“啊……这屋子原本是千代的游戏室,但千代自从八岁以后就几乎不进这里,便改成了洋平玩耍的地方。至于可能进入房间的人……抱歉,因为平时这间游戏室是不锁门的,所以谁想进去都可以。”
“是吗?”我站起身来,走近窗户。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祠堂的屋顶,里面一片死寂。右手一侧的房间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庭院里没有人,但我却能感到一股异样的视线,正在紧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妙子小姐,游戏室两边的房间分别是派什么用的?”我再次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片,来到房间门口问道。
“左边是我的房间,右边是千代的。”妙子莫名地看着我,我过于凝重的表情似乎给她造成了困扰,“高野小姐,这房间里有什么问题吗?”
“千代小姐现在在家么?”我答非所问,兀自走向了右边的房门。
“在,今早她说有些不舒服,向学校请了病假,从早上到现在都一直关在房间里。”
“是么?就在事发地的隔壁,我们去问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吧。”我伸出手,敲响了千代的房门。
敲了许久,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千代把着门,以一双阴郁的眼睛瞪着我。未等我开口,她便冷冷说道:
“是犬神,那女人做了冒渎犬神的事。”
“千代,不要胡说!”妙子打断了侄女的话语,“犬神是家族的守护神,我不是教导过你不可以如此妄言吗!”
“是真的,那女人每次打扫完房间后都将灰尘从窗户外扬出去。犬神说了,她使得净坛蒙尘,所以要惩罚她!”千代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盯着妙子道,“所有曾经冒渎过犬神的人,都要死!”
“千代!”妙子脸涨得通红,厉声呵斥,“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这些都是犬神告诉我的。别忘了现在我才是犬神塚的继承人,而你,只是个被抛弃的废物女人。”千代说着,反手关上了房门,“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在犬神塚那里做过什么!”
妙子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几欲跌倒。但我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千代的房门——刚才她关门的一瞬间,我看见有道若隐若现的白光,从她背后的黑暗中升起。
当天傍晚,我在镇上的小餐馆里紧急约见勘五郎,谈了我的猜测和想法。
“没可能!”不出我所料,在听了我的建议后,勘五郎立即拒绝了,“要我跑到那座满是狗臭味的房子里陪你做那种事,绝对办不到!”
“话别说的这么绝嘛,毕竟人命关天,而且这次的酬劳可不薄哟。”我急忙抛出筹码,“事成之后我请你一打烤香鱼!”
“哼。”阿勘扭过头不为所动。
“那么鲷鱼?石斑?北海道蜘蛛蟹?”我继续加码。
阿勘自顾自咬着肉串,一副“我也有原则”的顽固表情。我只好一咬牙狠下血本:
“鲍鱼和鲔鱼加海胆船寿司料理!外加白鹤大吟酿一瓶!你要接便接,不接我就连夜去找白藏主帮忙!”
“成交!”勘五郎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握住了我伸出的手,“这可是你说的。”
“一言九鼎,但前提是事情先得帮我做好。”我抽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枚潜水用鼻夹,“考虑到你的感受,还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个。”
“不必了,其实相比狗臭气,我更介意另一件事。”勘五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不过看在大吟酿的分儿上,我就委屈一下陪你走一趟吧。”
“切。”我扭过头去,从他爪下抢过一串肉串,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五
“……一起走吧……”
“不要,好可怕!”
“……一起走吧,这样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不要!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们!”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地狱也好幽冥也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不要!我不想死!”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不要!”
惊叫着从噩梦里醒来,浑身是汗,手脚冰凉。窗帘没有拉严,一缕月光照进昏暗的空间。一个纤细的人影缓缓爬起身来,镇定呼吸,走到窗户边。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祠堂的屋顶和净坛,五色绳在夜风中来回摇摆,犬神在骚动。
如果它真的是家神的话,应该是在为这样的行为而震怒吧。
背弃了自己的姓氏,处心积虑想害死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嗣,毁掉这个家——这一切与其说是为了复仇,不如说,是为了把自己从那个噩梦中拯救出去。
人影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密闭的盒子,在月光下打开。
朦胧的月光下,盒子里的十几颗珠子闪烁着美丽的青白色荧光。人影无声地勾起嘴唇,绽放出一个比月色更冷清的微笑。
对不起,洋平,请你代替我,跟她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吧!
六
“救救……他!”
午夜时分,正在整理线索的我被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思路。
“……请救救这个家!这个家……快要崩溃了,请您救救他!”一团白光,沿着窗缝漏进屋内,白光中心渐渐浮凸出一个小小的人形,随后长出口鼻,是一个全身雪白的童子形象。
当作结界点燃的四根蜡烛已经全部熄灭了。我转过身直面那缥缈的灵体,伸手向怀中去摸辟邪的艾灰——这时我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带着勘五郎一起回来提前行动。毕竟一只寿数三百余岁的狸猫,要对付“白儿”这样的寄生型妖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那由白光形成的童子却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行礼道:“请救救我的主家,现在能够阻止灾难的,就只有您了。”
“……很抱歉,虽然承蒙您如此拜托,但我无法相信侍奉犬神的白儿会有替主家担忧的想法。”白儿是被犬神咬死后被迫侍奉凶手的冤魂,只要有可能,他便会寻找替身以求解脱,因此是和“川赤子”、“川女郎”③一样阴险难防的妖怪。
“我不是……白儿!”再次出乎我意料的,童子深深俯首,否定了我对他的身份认定,“我不是白儿,我并非被犬神大人所困而无法离开,是自愿留在这里守护家主的!”
“咦?”我愕然,不是白儿?那会是什么妖怪?亡灵?式神?
“即使要将我们驱逐也没关系,请救救这个家……不,即使不被驱逐或移除,我也已经和白兵卫约好了,等到这次的事件了结后便会离开……因此请帮助我们,守护好这个家的继承人!”
童子长拜不起,令我如坠五里雾中。这一番夜访带来了太多新的疑问:除了犬神外,难道清田家还有一位守护神?如果他的话属实,那么他的动机与立场何在?如果是白儿的诓骗,那么他又是在谋划着什么?
“……知道了,我会尽力而为的。”权衡再三,我决定先点头答应下来,毕竟在他要求我守护洋平这一点上,与我和阿勘所要做的并不矛盾。
童子再三拜谢,重又化作光雾,作势渐渐散去。我猛然想起一些事情,连忙叫住他道:
“等等!既然要伤害继承人性命的不是你们,那么元凶是什么?”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光雾中传来如是话语,随即消失于夜幕中。
当窗外响起第一声鸟鸣时,我几乎是如释重负地走出屋子,张开手脚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昨晚当童子消失后,我便再也无法入睡,索性在房间内专心打坐,用离魂法监视着洋平房内的一举一动。佳子还在住院,洋平只得一个人睡,这无疑增加了他被袭击的可能。好在约定的时间内,勘五郎总算化作一道旋风挂进了屋子。当我在洋平房内看见他那张黝黑圆润的狸猫脸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直到午夜以前的所有事务,交给他办理便可以。只要按照昨天商量好的方案行事,那么至少可以保证洋平不会受到伤害。
而我现在所需要思考的,便是昨夜童子所留下的那句隐语。
“夜半之明月珠,恰是亡母勾魂之青鹭火。”
明月珠?青鹭火?亡母?难道这事还跟死去的清田夫人有关?那童子的话能否相信?如果真如他所言,他的目的是要保护洋平,那么之前发生的事确实也说得通——洋平被附身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相反因为精神萎靡提前午睡,才逃过了屏风一劫。
我走进浴室,从洗脸台中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也罢,无论犬神与童子的目的何在,都与我今晚的布置无关。这种种事故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只待今晚便可验证。
天空渐渐亮起来,窗外的鸟鸣此起彼伏。我走出浴室,恰与从房间走出的洋平打了个照面。在走廊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冲我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七
是夜。
万籁俱寂,小镇宁静的深夜,只有酒馆外的灯笼与银河在闪烁光芒。大屋里的人已经都睡下了,忽然从底楼的一扇窗户里传出几声爆响,紧接着便腾起了火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练忽然划过庭院,撞破窗户冲进了火光之中。
“什么声音?”妙子被嘈杂声从梦中惊醒,披衣起身,站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向下观望——只见洋平房间的纸门被照得一片通明,除了烧灼家具发出的“噼啪”声外,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叫声。
“是洋平!”妙子大惊,顾不得身体孱弱,从楼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冲到门前抓住滚烫的纸门用力推开——一道白光暴起,佣人们连忙簇拥着女主人后退躲避火舌。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熊熊火光围绕着的房间正中,站着一头比牛犊还大的白犬。只见它鬃毛如焰双目似血,浑身闪烁着青白色的灵光,在白犬脚下,洋平正蜷成一团,双目紧闭,不知是昏迷还是熟睡。白犬低下头绷紧四肢,聚起灵力形成一个半圆形的结界,以保护洋平不受火焰的侵袭。
“怎么会……是犬神?”在场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惊恐的感叹。
“快!先灭火!”身穿橘红色和服出现的灵媒师一语惊醒众人,佣人们纷纷撒开脚步向浴室奔去。
火熄灭了,留下一地水渍与焦黑。
白犬仍然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小心地弓着身体守护着脚下的孩子。我系起和服下摆,走过去抱起洋平,向“犬神”致谢:
“多谢您了。”
白犬应声化作光雾,掠起一阵清风消失了。我退回门外,将洋平转交给目瞪口呆的妙子:“他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多亏有犬神庇护。”
“不可能!”千代不知何时来到门外,闻言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为什么?明明烧起了这么大的火……而且就算没有被烧伤……为什么?我才是犬神塚的继承人!为什么要庇护他!”
“没错,庇护他就等于是在伤害你,对不对?”我打开走廊的顶灯,放下和服下摆,抬手指着躲在楼梯下阴暗处的千代,“还真是辛苦你了,费尽心机想要致洋平于死地的凶手——千代小姐!”
“什么?”妙子和女佣们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妙子转身面向千代,瞪大眼睛呼喊道:“千代,这一切是你做的?为什么?洋平是你亲弟弟啊!”
千代紧咬嘴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赤足站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连身裙式白睡衣。即使是明确有杀人的动机,可眼前的女孩子仍然干净可爱得仿佛净琉璃人偶一样。
“一切,应该是从七年前清田夫人的死开始的吧。”我走上前去,站在妙子与千代之间,用身体阻挡住千代投向洋平的视线,“当时,清田夫人在生下洋平后罹患产后抑郁症,对这个世界感到了无生趣。而她惨死的那一刻,恰好被千代小姐你目击了,是吗?”
千代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但仍然不愿开口。
“或许说目击还不太恰当,当时,你应该一直在你母亲身边。因为精神不稳的缘故,洋平出生不久就被告知必须和母亲分离。清田先生忙于工作时常不在家,而妙子小姐当时正为一段感情痴缠,无暇顾及他人……无人可以告解的清田夫人,想必心中非常寂寞吧?”
……这样的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千代忍不住用手捂住耳朵,似乎想要隔绝从记忆中涌上来的残酷片段。
“因为无人宽慰,清田夫人的病情很快加重,直至到了想要自杀的程度。但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即使已经丧失理智的清田夫人,也想为自己的孩子做一些事——她所想到的就是死,带着孩子们一起死!或许在当时的她心里,不沾染尘世的烦恼与痛苦,以纯粹天真的儿童姿态回归天国,才是孩子们最好的结局吧。”
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地狱也好幽冥也罢,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千代的表情扭曲起来,似乎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所胁迫,肩膀渐渐收紧。
“洋平已经被人抱走了,所以清田夫人能够带走的,只有已经年满八岁,能够独自来探视的千代小姐。于是,那一天,当千代小姐出现在清田夫人的病房里,母亲的手没有像以往一样爱抚她的脸孔和头发,而是掐住了她的脖子。”
所以……和我一起死吧!
千代捂着耳朵蹲下身去,喉咙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出于恐惧和求生本能,当时的千代小姐挣脱了母亲的手,从房间内逃了出去。可能是因为害怕,这孩子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而是一味逃离……直到半小时后她冷静下来,再度回到母亲的病房,却发现母亲已经自杀身亡了。”
我抬起双手结印,直指那蜷缩在黑暗中苍白的身影:“如此,母亲的不幸便从此住进了女儿的人生里。千代小姐一直被当时的情景所困扰着,如同被母亲的亡魂纠缠着一样。”
“如果当时有人关心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当时自己留在母亲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当时洋平没有出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被越来越多这样的念头困扰,千代小姐不断生活在噩梦与痛苦之中,最终产生了怨恨——她怨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怨恨父亲,怨恨失职的姑母妙子,怨恨当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然而最后,这些怨恨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