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坐在地上,低下头沉思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眉眼含笑地对老人说:
“大爷,您说得对,我马上就走。”
老人却并未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注视着安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加哀伤。
还没等安问他,他就问了安一个奇怪的问题: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和老人交谈了好几个夜晚,安却还未有机会告知老人自己的名字。
她如实以告:
“我叫简遇安,简简单单的简,随遇而安的遇安。”
老人静静地点头:
“好。别忘了这个名字,这是个好名字。走吧。”
安突然有些怀疑老人的话,到底那个青年人有没有来,她并没亲眼见到,老人这么急于让她走,会不会出于什么别的原因。
她坐着没有动。
老人扫了安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姑娘,我没必要骗你。赶快走吧,别让北望村毁了你。”
安知道,这已经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她站起身来,再次向老人道了谢,就向村落里走去。
可她没有回招待所,相反地,她离去的方向,是红色大宅的位置。
老人目送着安远去的背影,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老人其实压根没有在村里见到青年人,那是他撒的谎,他这辈子很少撒谎,这个谎言,还是他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苦思冥想想出来的。
他的目的,是不让姑娘去那个危险的地方,如他说的那样,这姑娘是个好人,何必要让她拥有不愉快的回忆呢?
但是从姑娘的表现来看,果然该来的,是逃不掉的。
老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悠长的叹息:
“这姑娘……”
“很特别吧?”
老人全身一震,扭过头去,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着了一个少年。
他已经许久没有在北望村里见到这么年轻的人了,他几乎可以被称作孩子,不过这个少年,看起来顽劣异常。他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条小辫子,笑容也透露出一股自恋的意味,一看就不会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
老人不认识眼前的少年,可他能感觉出,少年身上,带着和那青年人相似的味道和气质,令人讨厌而又畏惧。
老人没有说话,但由于青年人和少年身上所携带的相同的感觉,他虽然是在强作镇定,可微微战栗的双手已经出卖了他了。
他低下头。好笑地打量自己轻颤的指尖。
这么多年了,这种对于青年人的恐惧已然深入骨髓了,哪怕只是一个和青年人气质相似的少年。都会引起他自己内心原始的恐惧。
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也算是白活了。
站着的少年,和坐在地上的老人,互相对望着。
少年抱着胳膊,嘴里咬着一根草。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看着老人,像是一个国王,在打量自己卑微的臣民。
少年看老人没有主动开口的意图,就打破了这墓地旁的寂静:
“你的任务完成了。”
老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抖,旋即就恢复了平静:
“是吗?”
少年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蓬头垢面、但是眼神异常清醒冷静的老人,笑道:
“不过。你还挺有意思的。我不想杀你。”
说着,少年凑近了老人,轻声说:
“你刚才问了她的名字。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弓凌晨,这是个很重要的名字,记好。”
老人盯着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很快,少年就让那种隐隐约约的不祥预感。化为了真实。
他接下来说道:
“我是来接替北望村的村长位置的。我们老大说,小陈已经不中用了。我再提醒你一遍,你要记住,我是弓凌晨,北望村的下一个主人。”
这话,要是放在十五年前,北望村还存在的时候,老人会对这个少年嗤之以鼻,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痴心妄想而已,要担任北望村的村长,需要村人公认的好评,凭他一个毛头小伙子,说出这种话来,简直称得上冒犯。
但是,在现在的北望村,在这个活死人村里,在一切都扭曲异化了的村子里,什么事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老人并未对此表现出任何异议,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权利,所以,闭嘴是最好的选择。
叫做弓凌晨的少年伸手摆弄了摆弄束在脑后的小辫子,语带嘲讽道:
“你倒是识相。很好。不过,这村子里进来了不识相的人,应该制裁一下。”
在这短短几句讲话的过程中,老人已经发觉了少年和那青年人的不同之处。
青年人把自己的野心隐藏得很深,从他表面来看,完全看不出他骨子里是个残暴的人,而少年则不同,他由里而外地流露着一股浓烈的侵略气质,他渴望看到对手臣服,渴望把想要踩到脚底的人踩到自己脚底。
他,似乎想要对那两个来北望村的姑娘动手……
老人终于开口主动发问了:
“你要怎么处置她们?”
弓凌晨藐视地扫了老人一眼,口气和眼神是一样的轻蔑:
“这和你无关。不过我得纠正你一下,我要对付的,只有一个人。简遇安进了那地方,她自然会有反应的,至于另外一个,才是我要花心思对付的人。”
老人眼前浮现出那个漂亮少女的面容,在她进入村子的时候,老人正在榕树底下坐着,他给了她劝告,可她却和前面一些来此的旅行者一样,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或者,她认为自己仅仅是个疯子而已吧。
谁能知道,他这个疯子嘴里讲出的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实话呢。
想着,老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安离开的方向。
安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
但愿……这个姑娘,能平平安安地离开北望村吧。
……
但老人的愿望,注定不会实现了。
现在,安已经站在了那个红色大宅的院落中央。
第三十一节 混乱的前奏
红色大宅的门没有关,安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
她打量着两边的景物,但原本普通的景物,却让她的心渐渐陷入了慌乱的沼泽中。
两边的荒地,井口,红色的院墙……
这些景象,在她眼睛里,居然慢慢地扭曲了,异化了,好像产生了液化效果,变得朦胧一片,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景象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诡异。
不要……
安的瞳孔慢慢放大。
她终于明白,方宁叔说的自己的秘密是什么了。
看着这四方的墙,四方的天,安的记忆闸门,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在她心里蛰伏已久的洪水,以决堤之势奔腾而出!
不要……
安这次没有头痛,也没有出现任何身体上的不适,可她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都被抽空了,骨头也被硬生生地拆离了原先的位置,胸口一阵一阵发虚。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仰望着四面的墙,眼里的神采,渐渐地褪去。
这里,曾是自己无法离开的监狱!
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她的监狱……
她是洪城人,因为被一拨人绑走,她在第九公寓的爆炸中侥幸逃生了。
她被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被送到了这里来。
现在,她唯一想不起来的,就是——
她到底是左伊人,还是舒子伽?
安僵硬地抬起手来,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摸起来,无比地陌生……
虽然木梨子说,从越千凌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左伊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万一自己整过容呢?自己连自己的来路都不清楚,为什么就不可能在以前整过容呢?
安茫然地环视四周,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是谁了。
我是简遇安?
是舒子伽?
是左伊人?
还是……别的什么……
无比的混乱让安狠狠抱住自己的脑袋,试图让里面奔走流窜的糟糕情绪平息下来。然而没有用,越来越多的复杂信息哄堂涌入她的脑海。
她到底是谁……
在混乱中,有一个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但安本能地想阻止,不想让这个人出现在眼前。
可是事与愿违,那人的声音。无比清楚地在耳边响起:
“哇……”
那是婴儿的哭声!
她脑中突然不可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婴儿的身影。一个身受重伤的婴儿,一个全身腐烂的婴儿,一个哭喊不休的婴儿。一个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婴儿。
弟弟……
我的弟弟……
那个婴儿,那个腐烂了的婴儿,还有奶奶……
安的呼吸越发急促,她的眼珠在眼眶里疲惫地转了几圈之后。停住了。
她痴痴地抬头,盯着被四面墙分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一只落单的乌鸦扑腾了几下,落在了墙顶的一角上。
突然,毫无预警地,安张开嘴。抱着头,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悲呼:
“啊!!!!!!!!”
那只乌鸦受到了惊吓,也呼应似地凄厉地大叫一声。扇着翅膀飞走了。
安却没能停下来,继续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不要!!!!!!!”
她的声音,在北望村上空回荡着,盘旋着,扩展成了层层叠叠的回声。
村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对这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有任何反应。
此时的北望村,就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荒村。没有人烟,回应安的喊叫的,只有乌鸦的鸣叫,和扑扇着翅膀逃离的声响。
……
木梨子刚刚从外面回来,她一出门就把隔壁的女孩跟丢了,郁闷地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后,她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间里,却是睡意全无,她连衣服都没脱,准备好好看一下再次从红色大宅的冰箱里带回的照片,就被在暗夜里突然响起的尖叫声,惊得从凳子上直跳而起。
她好像听到了安的声音!
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拉开房门,冲到了二楼的走廊上。
在她打开门的瞬间,那呼喊声的尾音就消失了。
木梨子愣愣地站在走廊上,手扶着栏杆,朝远处眺望着。
那是自己的幻觉?
这时,木梨子看到,小陈姐端着一盆水,从楼下她自己的房间里钻出来,倒在了院子的角落里
她的脚步很平稳,像是压根没有听到什么异响一样。
木梨子叫她:
“小陈姐,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小陈姐闻声,抬起头来,笑了:
“什么声音啊?”
话音刚落,一声更为凄厉的叫喊声就无比清晰地从红色大宅的方向传了过来:
“不要!!!!!”
木梨子这回听得清清楚楚,这绝对是安的声音!
她把目光转向小陈姐,却发现小陈姐还是眼睛转也不转,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话:
“没有声音啊,真是的,赶快去睡吧。”
木梨子倒退了一步。
小陈姐是真的没有听到声音?还是……
在愣了一会儿后,她转身下了楼。
既然声音是从红色大宅那里传来的,那就去红色大宅里看个究竟好了。
可是,等到木梨子冲到楼下,小陈姐不知何时已经不紧不慢地移到了门边,她慢条斯理地把门闩上好,才扭过头来,对满脸不解的木梨子说: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
木梨子听着小陈姐的口吻不对,就朝后退了一步,保持了和她之间的安全距离。
她早就觉得小陈姐不对劲,而现在,她是要原形毕露了吗?
果然,小陈姐背过身来。没用几秒钟就熟练地拆卸下了自己的假肢。
她把这条假腿双手捧起,托到木梨子面前,口吻暧昧地问她:
“好看吗?”
木梨子别开了视线,她已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对不起,小陈姐,让我过去行吗?我好像听到了我朋友的声音。”
小陈姐还是保持着双手捧腿的姿势:
“那个不是你的朋友。”
“你让我过去,我得去看一眼。”
“不行。”
“为什么?”
小陈姐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
“你不配。”
木梨子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什么意思?”
小陈姐嘴角一挑,眼角眉梢之间顿时变得风情万种起来,一点儿没有了木梨子初次见到她时的淳朴温柔。她把假腿掣起来,伸到背后。当痒痒挠在自己的后背上搔了几下:
“你确定你有朋友吗?你来调查你的好姐妹,却不告诉她,你这样的人。会有好朋友吗?”
木梨子已经做好了从她那里会得到一些超乎自己预料的消息的心理准备了,但在小陈姐当着她的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时,木梨子还是吃了一惊。
不过她在面上完全没有显露出来:
“我想,那应该是我和我朋友的事情。和你无关。”
小陈姐却仍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放心,外面的那个,不是你的朋友。我才是你的朋友,知道吗?”
木梨子无暇去搭理她的疯言疯语,她已经准备硬闯了:
“你绝不可能是。让开,她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外面。”
闻言,小陈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弯了腰。
笑罢。她抬手擦了擦笑出了眼泪的眼角,语带笑意道:
“天啊,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自我保护能力?她的能力,不知道比你强出多少倍呢。但就算这样,她也只是一个玩具而已。玩具。懂吗?”
木梨子冷静地看着眼前一脸疯态的小陈姐,她正在努力克制自己对这个疯女人动手的冲动。她垂下眼睑。冷声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陈姐抱着胳膊,拦在门中央,笑道:
“你猜啊。”
木梨子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猛地抬了起来,下一个瞬间,她就一个劈掌砸在了小陈姐的颈间,把小陈姐劈倒在了地上。
她翻了个白眼,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就晕了过去。
只不过,在她晕过去的时候,她的嘴角还是带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木梨子拉开了被小陈姐拉上的门闩,急急地向外跑去。
刚才她听到的绝对是安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充满了恐惧、悲伤、绝望和无助。
住在自己隔壁的,难不成就是她?
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但在拉开门闩、冲出招待所之后,木梨子踉跄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红色大宅的方向。
滚滚的浓烟,正从红色大宅的方向升起,浓烟中跳跃着鲜艳的火光,呛人的烟味弥漫了大半个村落。红色的院墙衬着火焰,诡异感更加浓重了。
在愣了大约有几秒钟之后,木梨子才想起来自己要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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