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家门口,手上拿着一大沓文件式的东西,我便喝问他干啥,他惊慌地说,这些材料他都改写过了,请邹市长过目。我只好说「去去去」,便关了房门。全院的人都知道孙秘书提前退休后神经就出了毛病,可是,他却把小雪这孩子吓着了。』
小雪经受惊吓,燕娜对此深有同感——有段时间,她独自在家时也有些疑神疑鬼的。不过皮贵有次住她家里,遇见过一个老太婆来敲门,那倒是真事。燕娜至今还纳闷。
到医院时是下午两点。在住院楼前,胡刚也出现了。他和魏阿姨打招呼,魏阿姨把他介绍给小雪的舅舅说:『这是小雪的男朋友,以前来过家里。』
一行人进了住院楼,护士将他们带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从胸牌上看他姓秦,燕娜猜测他就是当天晚上接收小雪住院的医生。秦医生脸色不太好,很疲惫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很有神,给人以值得信任的感觉。
秦医生先给家属介绍情况。他说从对邹小雪入院时做的检查测试来看,病人的自我认知和对外界的认知能力都已丧失,属于中度精神分裂。至于病因嘛,可能有受突发事件冲击和精神压力过大等诱因,但也只是诱因而已。精神分裂真正的病因,它的机理和形成,对现在的医学来说还是个未知数。我们现在已知的是它与一个人的基因排列有关,但是,问题出在基因排序中的什么地方,仍然有待我们的医学科学经过漫长的努力去发现。
秦医生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过他表示,现在的治疗和药物都比以前有了巨大的进步,所以,他对小雪的康复还是有信心的,不过这种病不是伤风感冒,在治疗时间上家属应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接着他继续介绍小雪的病情和治疗,说小雪住院几天来,病情已得到控制。她极少说话,对治疗也很配合,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属于非歇斯底里性的封闭类型,不过她有时会哭,这是好现象,能哭表明一个人自我意识有复苏的可能。
听到这里,魏阿姨已经落泪了。胡刚递给她一张纸巾,并且低声安慰她。这时,秦医生从卷宗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大家看,说这是他们让小雪随意画的画,这是对病人做测试的常用方法。
当这幅画传递到燕娜手中时,燕娜好奇地久久凝视。画面上是一座房子,房顶上冒着浓烟,下面写着三排文字是:『快乐快车——救火车——我家没起火。』
秦医生解释说,你们看见了吧,这里的画面和文字是分裂的。画面上是房子着火了,文字先表达了惊叫之后,最后说,我家没起火,这些都表明病人内心有极大的恐惧,当这种恐惧无法承受时,她只能以否认来解决这个问题,这样,分裂就产生了,就像江河被堵住就会溃堤溃坝一样。
秦医生介绍完病情,正要领着大家去看病人,一个护士走进来对秦医生说:『43床现在还没醒,不知适不适合看望?』
秦医生犹豫了一下,抱歉地对大家说:『是这样的,这个病人在今天午饭时突然出现了异常,大吼大叫,把碗也摔了,我们给她打了一针,所以她现在仍在深睡眠状态。』
说完这话,秦医生转向护士又说:『病人家属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看看病人吧。』
护士领着大家上了三楼,在打开进入病区的铁门时秦医生再次告诉大家,进去后要保持安静,进入病房后不要打扰病人,停留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
进入病区后是一段走廊,接着是一处宽敞的地方,有些柜台拦着,是值班护士的地方,再往前又是走廊,光线不太好,走廊转弯处还亮着灯。走了好一阵后,大家进入了小雪的病房。房里很洁净,穿着条纹住院服的小雪正仰躺在病床上。
小雪的舅舅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雪』,眼泪也出来了。可小雪没有动弹,她紧闭着双眼,有很重的呼吸声。燕娜看见小雪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她走到床前,伸手轻轻理了理小雪额前的头发。
五分钟时间很快就到,护士将大家领了出来,秦医生陪着大家出了住院楼,小雪舅舅问起下一次探望病人的时间,秦医生友好地说:『一般是一个月一次,不过你们今天没见着病人醒来,可以下周再来一次。』小雪舅舅立即表示感谢。
燕娜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小雪舅舅和医生说话,这时,胡刚走过来问道:『你是电视台的燕娜吧?我有话对你说。』
胡刚将燕娜领到离大家几米远的一棵树下,诚恳地说道:『你来看望小雪,很感谢你。』燕娜说:『你也很关心小雪,好像你还带着伤?』胡刚把垂着的左手臂抬起来晃了晃,手腕上缠着纱布,他说:『开车时受了点小伤,已经好了。』
紧接着,胡刚话锋一转地问道:『有个姓刘的国企老总,你认识吗?』
燕娜心里一惊,一时没说出话来,胡刚又说:『是这样的,我妹妹以前在一家民事调查公司工作过,现在改行了,可还认识一些人。据说那位刘总现在正被人暗中调查,当然这事并不是冲着你来的,因为干你们这一行的,并不怕绯闻。但这些对刘总都会是问题,当然,调查者更看重的是经济方面的事。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可别转告刘总,不然事情会更复杂。我想说的是,人要保护好自己,近期尽量少见人,深居简出。』
燕娜听得脸也变了色,本想作些辩解,可胡刚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这让她作任何分辩已经没有意义。她略带惊慌地说:『其实,我也只是认识他而已。感谢你的提醒。』
燕娜回到家已是下午五点,皮贵正坐在家门口等她。进屋后她向皮贵简单讲了讲探望小雪的情况,还把小雪画的那幅画给了皮贵。这幅画她当时忘了还给医生,随手放进自己提包里了。
皮贵看着那幅画,燕娜在一旁解释说:『医生说小雪画出了她内心的恐惧。』皮贵『嗯』了一声,感到鼻子发酸。
燕娜告诉皮贵,胡刚也去了医院,还告诉她有人正在调查刘总。皮贵震惊地问:『胡刚对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燕娜表示不清楚:『不过这头猪,该受到惩罚了。』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时间,快下午六点了。『我得上楼去换换衣服,』她又对皮贵说,『晚上得去赴一个饭局。最近也许会发生点什么,你随时把手机开着,我有事便叫你。』
2
当天夜里,皮贵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只要一闭上眼,他便看见小雪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燕娜说她瘦了,皮贵想到这便心里难受。他坐起身,又拿出小雪的那幅画来看。房子着火了,浓烟滚滚,他又看下面的字:快乐快车——救火车——我家没起火。突然,皮贵全身一震,因为他猛然发现,把这三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快、救、我』三个字!皮贵跳下床,感到血往头上涌,『快救我,快救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皮贵疯了一样出门而去。现在是夜里十点多,皮贵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而去。司机向他确认道,是灵慧山脚下的那个精神病院吗?皮贵说是的。司机有些异样地看了看他,又说那可是远郊,得加收返程空载费。皮贵说没问题。
汽车很快就出了城,凉风吹进车窗,皮贵的头脑也冷静了些。『快、救、我』三个字的排列,究竟是巧合,还是小雪在巧妙地向外界发出的求救信号?如果是后者,便说明小雪并没有疯。然而,皮贵想不通的是,如果小雪没有疯的话,她可以有更直接的表达方式,比如找医生、护士交谈,甚至到护士台给外界打电话。堂堂的省级精神病院,那么多医生护士,不可能对正常人与精神病人也区分不出来。最大的可能是,小雪真是疯了,当然是胡刚为找那幅名画把她逼疯的,但是,类似于藏头诗的『快、救、我』三个字的出现,至少说明小雪在精神分裂中还有着本能的求救意识。这是天意,指引着皮贵一定得去把她带出来。
汽车在黑暗的公路上行驶,皮贵紧张地思考着救出小雪的办法。他的手心已出了汗,双眼呆呆地盯着被车灯打亮的路面。
皮贵到达医院时是夜里十一点多。他穿过黑暗的林间小道,来到住院楼前。从外面看,底楼的护士室亮着灯,他透过窗口看见里面有两个护士。他退回树林中,收集了一些枯枝败叶,他把这些东西堆在离护士窗口不远的空地上,用打火机点燃了。火光一下子亮起来,在黑暗中显得很刺眼,他对着护士室窗口叫了一声:『起火了!』
两个护士很快跑了出来,皮贵趁机进入了护士室。他逐一拉开抽屉,想找到打开病区铁门的钥匙。可是抽屉里除了纸张和一些杂物外,并没有他想要的钥匙。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两个护士已经返回来了,毕竟,他用的那一点枯枝败叶,自然燃尽也不过几分钟时间。皮贵这时已经无路可走,如开门出去,一定正好与护士迎面撞上。皮贵四面一看,发现屋角立着一个高大的衣帽架,上面挂满白大褂,他立即闪身躲在这些衣物后面。与此同时,两个女护士走进屋来。
皮贵在衣帽架后面听见两个护士说话。她们先议论了一下那堆莫名其妙的火,然后,一个护士便打起哈欠来。
『你白天不睡觉,上夜班当然困了。』
『啊……干这黑白颠倒的工作,真受不了。』
『找个男朋友心疼你嘛。』
『你说得轻巧,现在能心疼女人的男人太少了。』
皮贵听着这些闲话,盼着她们赶快伏案睡觉,以便悄悄溜出去。不巧的是,这两人仿佛来了谈兴,并且提到了43床的男朋友胡刚,她们说,邹小雪的这个男友可好了,每天都会去病房看望小雪。她们的谈话还透露出胡刚一定给秦医生送了重礼,不然秦医生不会特许胡刚在这里自由进出。
这时,开始打哈欠的护士终于说要睡一会儿了。另一个护士坐着无趣,也伏案假寐起来。站在衣帽架后面的皮贵顺手取下一件白大褂穿上,然后轻手轻脚地从护士身后溜了出去。
皮贵在黑暗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第一个计划的失败让他有点茫然。这时,离他不远的电梯门突然开了,一辆推车从里面推了出来,但车上是空着的,没有病人或者尸体。皮贵眼前一亮,立即出了住院楼,向医院的太平间方向走去。
已近夜半,守太平间的谢老头还没睡。他坐在小院里,面对停尸房的方向品着小酒,看见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皮贵走进门来,便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皮贵并不回答,而是笑呵呵地说这么晚了您老还没睡觉呀。谢老头说,前天夜里在迷糊中听见停尸房里有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当时没敢起来看个究竟,可事后心里一直疑惑不已,今晚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听听还有没有那种声音出现。
皮贵暗自好笑,知道谢老头听见的是他和胡柳的声音。他当然不便揭底,让这老头儿去琢磨吧。他看了一眼小桌上的酒杯和一碟花生米说:『我那里有两瓶好酒,哪天给你送来。』
谢老头说:『呵呵,送我酒干什么呀,你小子深更半夜来这里,又是有什么急事吧?』
皮贵坐下来,抱头不语,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问道:『你这里有进三楼病房的钥匙吗?』
谢老头说:『有啊,有时那边死了人没人送,得我去推尸。』
皮贵说:『你把那钥匙借我用一用。』
谢老头惊讶无比地问:『你要干什么?』
皮贵说:『我女朋友住院了,可医生不让我见她,说是要等十天半月才行。见不到她我都要疯了……』说到这里皮贵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也流下来了。
谢老头同情地说:『你好不容易有了女朋友,怎么得了这种病,真是可怜呀。』说完这话后他犹豫了一会儿,进屋去拿了钥匙出来给皮贵,然后说,『进去看一眼就出来,遇到人可别提到我。』
皮贵破涕为笑,向谢老头保证不会让他受牵连,还借了白帽子和大口罩戴上,加上他从护士室拿出来的白大褂,整个一身只露出眼睛了。院子里停着一辆手推车,他推起这车就走,谢老头在后面问:『你还推这车干什么?』皮贵回头答道:『这样更没人会怀疑我了。』
皮贵推着车进了住院楼,夜半的楼里仿佛是座空城。进入电梯后他心里稍稍有点紧张,但愿别遇到医生或护士来询问,更要紧的是,他将车推入小雪的病房后,小雪能不能很配合地躺上来,这取决于小雪的意识还能不能认出皮贵来。最好的情况是,小雪在深睡之中,他将她抱在车上,用白被单一盖,这样他就可以推着车顺利出来了。
皮贵推着车从三楼电梯出来,侧面便是进入病区的铁门,他用钥匙轻轻开了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将车推了进去,这时他才发觉车轮的声音太响了,在暗黑的走廊上,这车轮声让皮贵心惊肉跳。前面不远处亮着灯光,那是设在病房区的护士服务台,皮贵没有退路,硬着头皮推车前行。
幸运的是,皮贵经过那里时根本无人理睬,也许护士们对这种推车的声音听惯不惊。皮贵侧脸向服务台里望了一眼,几个护士正趴在桌上睡觉。
天助皮贵,他推着车进入了走廊深处,依稀看出侧面房门上的病床号是12号,43号当然在更里面,这让皮贵感到了安全,他希望小雪的病房离护士台越远越好。
正在这时,前面离转弯处不远的病房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站在走廊上一动不动。皮贵仍然推着车过去,发现挡在路上的是一个穿着住院服的老太婆。他低声叫道:『你让路。』老太婆一动不动,皮贵只好走过去拉她,没想到,老太婆突然一下子抱住他,嘴里还叫道:『儿子,我的儿子呀,你怎么来了!』皮贵大惊,情急之下只好一下子抱起她来,把她放回病房的床上。皮贵转身出来推车就走,在走廊上转过弯后,还听见老太婆在叫:『儿子,我的儿子呀!』
皮贵终于找到了43床。不巧的是,隔壁病房的房门大开着,里面开着灯,还传出一个嘶哑的女人唱歌的声音。皮贵一边提防着这女人冲出来找他的麻烦,一边轻轻推开小雪的房门。屋里很黑,能依稀看见穿着条纹服的小雪正侧睡在床上。皮贵的心都快跳到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