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他一点都不像我。韦老爷子经常这样想。实际上韦一笑根本谁都不像。
生下来就叽哩咕噜。三个月招来一群蝙蝠。会走路了,又净学太监、流氓、下三滥。俺这个儿子,到底是个什么东东?想起臭小子爬在床上吃蚊子的情形,韦老爷子笑了。他发现臭小子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东西。屁股上都有一块黑色胎记。
“你实际上很喜欢你的儿子,对吗?”不知什么时候,美丽来了。韦老爷子回过头。一张充满喜悦的脸。他突然觉得这张脸比下午那张漂亮绝伦的脸要可爱得多。什么东西能比喜悦更吸引人?尤其是出自内心的喜悦。逢迎之态哪比得上真情流露。“谁说的?”韦老爷子说。“好像刚才你在笑喔。”美丽调侃道。“我为什么不能笑?”男人不讲道理的时候,比女人还不讲道理。“当然能笑,只不过你好像看着一笑在笑嘛。”“瞎扯。他害我失银子,摔断腿,掉进井里,还被天上的石头砸……”韦老爷子滔滔不绝。美丽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韦老爷子被看得发毛。“你盯着我看什么?”韦老爷子问。“你说完了?”美丽问。“完了。”韦老爷子道。美丽说:“我每次回娘家,我都对我妈讲你的不好。我总是对我妈说,都怪你,让我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人。不但又老又丑,脾气也不好,而且还不温柔体贴……”美丽看着韦老爷子,接着说了一句韦老爷子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可是,当我说着这些的时候,我又恨不得马上回到你的身边来。”韦老爷子的手紧紧握住美丽的手。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落日的余晖撒满他们一身。韦老爷子发誓第二天一定叫韦章把书房中的神秘小房拆了。
美丽真的不知道小房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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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小武看着这幕,感动得嘤嘤直哭。“喂,你有没搞错?怎么像个小姑娘?”刘二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行。”韦老爷子的声音十里外都能听见。美丽没想到韦老爷的反应会这么大。六年前,韦老爷子老爹的坟被人扒了,也没这么大声说话。“没有必要这么大声吧。不过是给一笑请个先生而已。”美丽说。“不行。”韦老爷子再次大声说,“臭小子现在还尿炕呢。”尿炕当然不能作为不读书的理由。朱熹六十还尿炕,一点不影响他成为理学大师。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正是孔孟之道从此变味的根本原因。美丽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笑着看着韦老爷子,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忠厚才能传家,人太聪明不好。”韦老爷子说。这个家,韦老爷子的意思,当然是家产的意思。没家产的人你爱怎么聪明就怎么聪明。韦老爷之所以认为聪明不好,主要是他认为自己太聪明。“我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才一事无成。”韦老爷子经常这么说。“你已经不错了,有这么多钱。”有人反驳韦老爷子。“钱有个屁用。”韦老爷子极不屑的样子。如果韦老爷子的心情好,他会接着说一句:“当然,有钱的惟一好处是让你有权说这句话。”如果韦老爷子不仅心情好,而且还喝了两斤黄酒,他会告诉你有钱的最大好处。“有钱的最大好处其实是,如果谁让你生气,你可以用银子把他砸死。”到目前为止,天下还没人被韦老爷子用银子砸死。天下最倒霉的上峰和尚也只被韦老爷子砸个半死。不过,等韦老爷子用银子砸死的人已经排到七千多号。韦章每天都要从韦庄的门口扔出不下二十个自称天下最让人生气的人。韦老爷子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近二十年居然没有人让自己生气?韦老爷子二十岁时,一只刚出道的蚊子不小心在韦老爷子睡觉时叮了韦老爷子的脸一口。韦老爷子一气之下,狂追二十里,把蚊子的嘴给废了。
人有了钱,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可爱?还是只有你觉得这个世界可爱,你才会有钱?
美丽当然没有兴趣和韦老爷子争论聪明是否好这种问题。这种问题对美丽来说太难。或者准确地说,这种问题在她思考的范围之外。真正的女人就是坐在小火炉旁边,托着香腮,听自己钟爱的男人争论这种问题的女人。美丽就是这种女人。她还会在适当的时候给男人加点茶水,弄点小菜。“我喜欢看男人争论问题时那种舍我其谁的样子。”“当然,他们胡搅蛮缠的样子也很有趣。”不过,今天美丽没有听韦老爷子胡搅蛮缠的兴趣。她要达到一个目的:要让韦老爷子给韦一笑请一个好的先生。女人要在男人面前达到目的,有很多种方法。有人甚至说,只要女人想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成为方法。一个女人想要一个男人掏出十两银子,她可以让一个男人拿出一百两,而这个男人还以为自己赚了。
美丽以退为进。“是啊,请一个好先生要花好多钱的。”韦老爷子没有动,显然知道美丽的用意。“而且,如果先生的学问太好、太聪明的话,两个聪明人会经常吵架,是不是?”美丽问韦老爷子。韦老爷子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过,好在我们一笑聪明,可以自学成才。”美丽继续说。韦老爷子的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改天,让他自己到书房里找一两本书看就行了。可以省好多钱的。”美丽说。听到这里,韦老爷子笑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把书架最下面一排放了一些很容易懂的书。让他去看吧。哈哈。”韦老爷子为了不让一笑太聪明,过早启蒙,把书架最下面一排放上了一些巫医卜蛊之类的书。这些书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不让人看懂。美丽当然知道这些,但她继续说:“真的?怪不得前两天我看见一笑从上面拿了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什么书?不可能。”韦老爷子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书,好像是本医书吧。什么黄什么经的……”美丽说。“《黄帝内经》?哈哈哈,让他读。其他书我不敢说,这本书随便他读。”韦老爷子道。“为什么?”美丽说。“这本书不仅难读,而且被我撕了好多页。”韦老爷子说。“你是说,就算识字,也不可能读懂?”美丽问。“当然。”“要是读了这本书就去给人开方子看病呢?”美丽又问。“不医死人就算很走运了。”韦老爷子说。“是这样啊。那张二婶不知会怎么样喔。”美丽说。“关张二婶什么事?”韦老爷子知道张二婶是美丽众多老妈子中的一个,特喜欢韦一笑,有时简直把韦一笑当成一个小神仙。去年天太热,张二婶中暑,什么药也不吃,就拿韦一笑的童子尿当药喝。“有几个人生下来就叽叽歪歪的?”当韦老爷子劝她时,她振振有词地反问。
“她又有什么事啊?”韦老爷子问。“也没什么。”美丽说,“就是……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都是些女人的病症了。”“又喝童子尿?”“没有,只不过是让一笑说了个方子而已。”美丽轻松地说。“什么?”韦老爷子的声音再次大了起来。“胡闹!简直胡闹!”“张二婶说,吃了一笑的药,病已经好多了。”美丽说。韦一笑后来有个外号叫“三岁治妇科病的一笑”。韦老爷子再顽固,这个时候也得考虑给臭小子请个先生了,要不“三岁治妇科病的一笑”会变成“四岁治死人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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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给韦一笑请个先生,是吃过晚饭决定的事。不过两个时辰已经传遍整个杭州城。如果这事是在三年前,应征韦家私塾先生的队伍会从韦庄的大门口开始,绕着西湖转一圈,还会多出一个尾巴放到飞来峰上。但现在,韦家的大门前一个人也没有。杭州城最好的教书先生慕容乱七说:“这就是命。这是我这辈子惟一发财的机会,但是……”南杨刀曾是杭州城最有学问的人,他说得更直接一些:“如果在三年前,我觉得我还有点希望。”杭州城西飞花楼老板路仁喜上眉梢。“这真的就是命,像我这样聪明的人,真的想不发财都难。”那天晚上,这句话他总共说了八十遍,不包括他在梦中说的四十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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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一切,只因为三年前,杭州城来了一个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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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超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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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杭州城东门的小卒陈四经常向人吹嘘自己是杭州城第一个见吴超尘的人。他以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现在则很平和。他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意义。第一个见吴超尘的人,使他充满自豪感。他觉得上天的确没有忘记他的存在。“他走过来的时候,我觉得一定是地震了。”这是他永远的第一句话。“当时和我一起守门的人立刻就倒了两个。”这是第二句。“如果当时吴超尘带着刀的话,我想城门也会倒下来的。”这是第三句。没有人听他说第四句。人们这个时候一定会拥到正阳街听马屠夫怎么说。吴超尘刚来杭州的时候,住在马屠夫的隔壁。“其实也没什么,俺挺感谢吴超尘的。”马屠夫总这么说。“虽然他一来,早晨来买肉的人都到他家门口去排队,但俺还是感谢他。”所有的人都望着马屠夫。马屠夫的脸有点发红,最后终于说出真相:“他来了以后,俺老婆第一次说俺其实还是挺俊的。”
钱塘潮、近月楼的女人和韩燕子的鬼,号称杭州三绝。韩燕子临死时向自己的儿子透露了自己画鬼的秘密:“你只需要照着吴超尘的样子,画得有一半像就行了。”说完就咽了气。但在一炷香过后,居然回过气来,一字一字地说:“千万不能画得太像,会出人命的。”说完,放心地去了。
第六章
飞花楼很有名。每个杭州人都知道飞花楼。杭州人很亲切地简称它“楼”。“喂,隔天我在‘楼’上请你喝茶。”说这话的一定是个有身份有地位,飞花楼上有桌位的人。
飞花楼的楼主路仁不太有名。十个杭州人中有九个不知道路仁是谁。虽然路仁不是有名的人,但知道他的人一定是有名的人。一个有名的人称这种人叫做“名人中的名人”,即名人才知道的人。如果你不知道路仁,只说明一个问题:你不太有名。这种关系不能随便乱推。如果你对你女朋友说,“俺是名人中的名人中的名人中的……名人”,人家会笑掉大牙。易学大师萧佑推算过,如果“名人中的名人……”的名人超过二十个,每个人都是其中之一。
路仁不仅不太有名,而且长得也很普通。如果说吴超尘长得太有特点的话,路仁则没有任何特点。很多经常去飞花楼的名人有时会很尴尬,因为他们经常认错路仁。不是把跑堂的认成路仁,就是把路仁认成做饭的。南无难有一次把路仁认成澡堂里搓背的。当然,南无难根本想不到,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路仁在他的身边出现了三次。一次上茶,一次上菜,最后一次手中拿了一条毛巾。如果路仁想杀南无难,南无难已经死了三次。路仁的易容术在江湖上排名前二十位。
每次有人错认路仁,路仁都不生气,只是乐呵呵地说一句:“没什么,路仁本来就是路人。”所以,路仁的人缘很好。大花篮菜市卖韭菜的老王说:“路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得江山易,得贩夫走卒的心难,得贩夫走卒的夸奖难上加难。得民心者可以得天下,得民之夸奖者才可以坐天下。如果夸奖你的人都是你身边的人,那么你可能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有名。
虽然路仁是飞花楼的老板,但他并不常在飞花楼。“我喜欢朴素的生活。”路仁老这么说。他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下等的饭馆,三流的茶馆,经常看见他的身影。“我以前很穷,所以我很习惯这种生活。”但有一样,路仁绝不马虎。女人。路仁对女人绝不马虎。他只对上等的女人感兴趣。“对女人马虎是对自己的不尊重。”路仁说。如果一个男人的老婆是个丑八怪,他再有名也不过尔尔。诸葛亮娶了个丑老婆,但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小妾当时天下排名第四。路仁还说,评价一个男人只看他两件事:一是娶什么样的老婆;二是看他怎样死法。所以,如果在三流的茶馆里找不到路仁,那他一定就在超一流的近月楼。杭州最好的女人都在近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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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仁怀中的女人是个可人儿。林可儿,在近月楼排名第三。“路老爷,我要走了。”林可儿用手拉着路仁不多的几根胡须。“走?为什么?”路仁问。“有人出一万两,请我们去吃一顿饭。”林可儿说,“下次再陪你,好不好?”“一万两,就吃一顿饭?不干别的?”路仁问。“……嗯,你好坏哟……”林可儿在路仁的怀中嗔笑道。路仁不是一个吝啬鬼,但他一直认为应该物有所值。近月楼的女人当然值一万两,但要看你做什么。一万两吃一顿饭,谁这么烧包哄抬物价?路仁在心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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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一间最好房间。”“按这个单子给我做一桌菜。”“把近月楼排名前十位的女人全部给我叫来。”从到飞花楼一直到最后结账,吴超尘总共只说了这三句话。他结账时,也只说了一句话:“记在账上。”当时路仁已经从近月楼回来。他看见林可儿坐在吴超尘的身旁。从他怀里抢走美人的就是眼前这个长得稀奇古怪的人。吴超尘显然吃得很好、很满意。他用金田玛瑙做的牙签剔着牙,嘴里打着酒嗝。路仁知道他喝的一定是最高级的天山雪酿。因为路仁在十里外已经闻到了吴超尘的酒嗝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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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过路仁,“你第一次见吴超尘,难道一点都不害怕?”路仁气冲冲道:“怕?!吃我的,用我的,用我的钱把我怀里的女人抢走,居然还要赊账……”“我会怕?就是阎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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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最好的房间每天要收多少钱?”路仁问吴超尘。“听说是一天一千两。”吴超尘答。“你准备住多久?”路仁又问。“先住三年再说吧。”吴超尘答。“也就是说,你想赊一百二十万两?”路仁想了想又问。“可能不止吧,我还要吃,还要玩什么的。”吴超尘说。路仁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你花了多少银子?”路仁笑着问。“不太清楚。”吴超尘说。“好,让我来告诉您。”路仁说。
“你点的十八道菜,最便宜的一道是清蒸童子龟。”“如果这龟是个几十年的龟也就罢了,但你指明要千年龟。”“活了一千年,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