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怡只是垂头不响,两只手护着腹部。
厅堂里一时间又是骂又是怨,动静杂乱得很。杜春晓不再说话,只看着秦亚哲,仿佛只等他一人的指示。
秦亚哲早已领会,便“嚯”地起身,将手里一只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爆裂引发的巨响瞬间平息了噪音,所有人均屏息垂头,亦不敢看他一眼。
“杜小姐,继续。”见四下已回复安静,他方才发了话。
“起初,我也以为这庭院里头有鬼,于是呆呆地那儿守了几夜。可后来,我想到两件事,一是二太太口中描述的鬼,是一个白色身影从窗口闪过,而三太太和四太太却说是红衣女鬼,这可就奇了,难不成其实这里有两只鬼?”
“哼!没准那鬼会变形也未可知。”孙怡冷不防顶了一句。
“可吓大太太的鬼却还是穿红衣的,为何偏偏只有你见到的不一样?是不是二太太你临时胡诌出来,才与其他两位形容的不一样?三太太遇鬼的事,除她本人之外,还有她的娘姨月姐是瞧见的,于是月姐便把这撞鬼的事儿不小心透露给了四太太,四太太这才在院子里演了一出撞鬼闹剧,目的是为了让秦爷知道这宅子里有鬼,且不是只她一个见了。可是这个目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干吗要让老爷相信宅子里有鬼哪?”
“因只有这样,你们才好扮鬼来吓大太太啊。”杜春晓又贼笑起来,“应是三太太撞鬼的事让四太太晓得了,于是你们二人便商量要拿它做文章,借机除掉眼中钉。”
“你再乱嚼舌头,我撕烂你的嘴!”花弄影到底熬不住,脸色煞白的便要上来打,被管家一把拖住。
“原来这吓死正房夫人的大计,是未将二太太计算在内的,可偏巧二太太却也顺嘴编了见鬼的胡话,兴许还是主动请缨,要加入阵营的。二太太,我讲得可对?”
孙怡咬紧嘴唇别过头去。
“于是你们三人在制造了闹鬼传闻之后,心安理得地开始行动,大太太被吓当晚,四太太让管家把所有当日守夜的娘姨们招到他房里去赌牌,这样一来,你们的行动便自由了,都长发披面,穿了红旗袍,潜伏在佛堂内吓人。所以大太太才恍惚觉得那鬼移动迅速,她怎么都逃不掉,其实分明是你们三个从正面与左右包围住她,将她唬得精神错乱,对不对?”
“证据呢?”孙怡勉强算镇定一些,颤声问道,“这样编谁都会,拿出凭据来呀。还有,我们三个又为何要害大夫人?她早已不服侍老爷了。”
“她虽不服侍老爷,却掌握了你们三位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能随意把你们唤入佛堂,用镇纸教训你们出气。”杜春晓上前冷不丁拉过孙怡的手臂,掰开五指,暴露出她赤红发紫的手心。
“是什么秘密?”这一句是秦亚哲问的。
“应该是与毕小青有关的秘密。”杜春晓松开孙怡,道,“所以我提及女鬼复仇的辰光,三太太才会吓成那样。”
屠金凤突然跪下,快速挪动双膝向秦亚哲的位子移来,边哭边道:“老爷!我是真见了鬼了,是真见了呀!”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三太太是真见了鬼,正是这件事给了你们灵感,所以这个谜,我只解到大太太的死因,其余尚待查证。”
“那么说,你还是冤了我们。”孙怡恨恨道。
杜春晓却反倒拿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二太太,我晓得你的苦,生活在这样的狼窝虎窟,你又怀了骨肉,要平安产子着实不容易,尤其是毕小青的事更是让你惶惶不安。所以你才以攻为守,与其他两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上,力求自保。”
孙怡这才没了话,眼圈也跟着红了。
“没错,我确是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佛堂闹鬼一事是三位太太所为,一切都是塔罗告诉我的。”杜春晓拿出三张牌,分发给三位太太。
给孙怡的是星星牌。
“二太太会甘受大太太摆布,必是与腹中那块肉有关系吧?那是你豁出命都要保全的东西,又何况自尊与轻微的皮肉之苦?再斗胆猜一记,你们三个扮鬼的辰光不晓得哪一位是戴着玛瑙手镯的,这亦是大夫人死前道出的最后一桩秘密。你们可是怕吓不着她,特意戴那个出来让她相信确是五太太的冤魂作乱。只是有她的贴身首饰,必定也应该知道她的下落。秦爷若真要找五太太,问她们三个便有结果。”
屠金凤拿到的是女祭司牌。
“三太太确是被鬼吓着了,你与四太太之间,也肯定有一个人提出了装神弄鬼的计划。但三太太可曾想过,你既然可以装鬼吓死大太太,那么别人也可以装鬼来吓你?”
花弄影手里那张女皇牌让杜春晓笑了。
“四太太,这三位太太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位,用巧计拔了眼中钉。可你似乎忘记一桩最要紧的事了,便是庭院里真的有鬼,且是厉鬼。不让仇人服罪,它恐怕是不会去走奈何桥的,你可有法子让这鬼就此安生了?”
当下说得花弄影张口结舌,火气全无。
“所以各位莫要放松警惕,那女鬼还是随时会回来向害她的仇人索命的。外加上除鬼之外,还有人在作祟。三位太太今后的日子,可是要更提心吊胆了,既要防鬼,又要防人,小心莫到最后搞得身心俱疲,导致害人害己。”她显然已说到兴头上,竟有些控制不住。
“杜小姐。”秦亚哲终于缓缓开了腔,“侬跟管家去账房领五百个现洋,之后的事就不劳费心了。”
“那三太太遇上的真鬼,也不用查了?”
“不用。”
这两个字从秦亚哲口中讲出来,教人心惊胆战。杜春晓已晓得自己这一讲,必将导致三个原本已命运多舛的女子为各自的经历再添一道致命伤,想挽回却是爱莫能助,于是脑中无端浮现出施常云诡秘悲苦的笑容来。
三日之后,唐晖便从包打听那里买到一条不敢报道的新闻——秦亚哲家的三位姨太太统统被送到了杭州老宅休养,其中包括待产的二太太孙怡。
第三章 高塔双艳
〔“这座塔,意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在一个男人身上浪费的感情太多,积沙成塔,最后却高处不胜寒,终究还是要从那里下来的。”她一脸同情地将那张牌收回,道,“该了断的时候,一切都必须了断,哪怕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1】
“肚皮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鸡丝粥?”
燕姐把粥端到米露露跟前,她接过喝了两口,便放下了。她见她吃得勉强,便不再劝。这几日百乐门的红牌舞小姐都铆足了劲头给自己置行头,添购西洋化妆品,目标便是要在汕头路群玉坊的花国大总统竞选中别苗头。米露露亦是下决心,必要为百乐门挣回脸面,不能让这里的熟客被那边的交际花勾了去,所以忌了口不碰荤腥。一个月下来,腰腹果真小了一圈,却不料先前鹤立鸡群的胸脯亦塌陷下来,教她好不懊恼,于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可恨那朱圆圆照样每日十只小笼包当夜宵垫肚,还是蜂腰豪乳,丽质天成。
然而米露露怎么都想不到,邢志刚对她的未来还有另一番打算。
“邢老板算盘子倒也精么,我是蓬拆小姐,不是路边野鸡!叫我去参加花国大总统竞选?亏伊想得出!”她桌子一拍,气鼓鼓地坐在化妆镜前检查她的睫毛。
“侬不要再气咧,再气还是要去的。”燕姐晓得她在摆架子,只得假意劝一劝,实际上她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小婊子对这样的事体并不排斥。
“不去!”米露露翻了个白眼,又在腮上扫了一层胭脂,“要去么就叫朱圆圆去,伊比我生得漂亮,又喜欢搭客人出台,伊去正好,一看就是长三(高级妓院)出来唉!”
“笑话咧。朱圆圆脑筋搭牢侬又不是不晓得,评花国总统又不是光看样貌,风度气质也是要的,顶要紧的还要会得讲话,讨人欢心,侬讲是伐?”燕姐还是好声好气,心思却早已在邢志刚那里,今晚她要去他那里睡。自出了事以后,他们已许久没有同房,她几乎已想不起他的体温与气息,只知舌尖的微凉,手指缝里也总要夹起她的头发丝……
正想得销魂蚀骨之际,只听米露露喊了一声:“去的话,行头要邢先生那边出的。”
她忙满口应允,去找邢志刚商议了。
米露露这边厢却端起那碗鸡丝粥狼吞虎咽起来,她深知舞客与嫖客的审美差异,后者不指望“窈窕淑女”,前凸后翘才最受追捧。
竞选头一日,米露露因是舞厅小姐,只得一面单打独斗,一面掂量群玉坊那些烟花女子风情几何,遂愈发自信起来。诚然,她米露露姿色撩人,又会些洋文,妖冶里还掺了一点儿性感野猫般的特殊气质,相较那些面上气质如兰,却开腔讲不得两句话便暴露了乡音的佳丽,竟占了许多优势。于是一路走来,赢得喝彩阵阵,一时占尽风头。尤其展示才艺的环节里表演的一段曼波,更是风流俏皮,充分凸显身材优势,待一曲舞毕,台上已落满了客人抛掷的红玫瑰。
孰料米露露的得意维持不到五分钟,下一位出场的竞争者,就将她苦心经营的成果毁得干干净净。
她算不上顶漂亮,只一对细弯的眉眼,穿珍珠白旗袍,头发削得极为短薄,刘海整整齐齐地盖在额头上。可不晓得为什么,大家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周身散发的迷人气韵吸附过去。她并不笑,似乎是对献媚已有些厌弃,只懒懒站在台正中,甚至偶尔还会蹙眉,这番苦情的表演却令台下瞬间鸦雀无声,因都在等她下一步动作。更让米露露揪心的是,她看得出对方的奢侈与精致。唇膏颜色与脚上的绣花鞋面完全一致,那件旗袍上钉的每颗珠子均系天然深海珠,更别提腕上那块钻表,富家千金亦不过这样的行头吧!而这女子身边不知何时已摆上一架钢琴,那东西像是随时提醒其他那些长三、老么出身的娼妓,她与她们是千差万别的。
米露露只得在心里偷偷骂娘:“这哪里是竞选花国大总统?竟是选上海小姐呢!”
不过最让她心惊肉跳的倒不是对方在台上演奏的一曲肖邦,却是对方的长相,面上每一寸都似是与小胡蝶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选拔头一日,各路选手在后台梳妆的辰光,她便盯着她倒吸一口凉气,叫道:“淑梅,你怎在这里?!”
孰料对方竟怔怔看了她一眼,茫然道:“是在叫我?小姐可是认错人咧。”
“那你叫什么?”米露露定睛细看,五官确是每一处都像的,只气质做派全然是另一个人,雍容了许多,身上每件东西都价值不菲。欠身穿鞋的姿仪亦是妩媚的,臂弯挤出那两道新鲜性感的褶纹,竟带着扑鼻馨香。
“金玉仙。”她露出两颗小小的米牙,口气清新,没有被烟熏过的可疑味道。口音亦证实她是正宗上海人,没有小胡蝶的苏北腔。
“哦,侬搭我一个小姐妹倒是生得蛮像。”米露露只得讪讪补充道,登时与对方攀谈都觉满心的压力。好比穷光棍与富家公子同桌吃饭,总归气要短上一截。
金玉仙倒也不曾计较,只抿起嘴来,把笑绣在两片粉唇间,道:“没有关系,较关(许多)人拿我认错过,还有人讲我像大明星阮玲玉唉。”
“像唉,是像的唉。”米露露连忙点头,心却已冷下来,晓得自己碰上了劲敌,到手的花国大总统已飞走。
据闻这金玉仙是新来的长三妓女,原是前清皇宫里一个王爷的私生女,所以养尊处优惯了的。无奈家道中落,溥仪被赶出紫禁城,去东北当傀儡皇帝之后,昔日皇族荣耀尽失,那王爷亦带了家眷北上,不能入祖先祠堂的自然顾不得。所以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将这样的金枝玉叶卖进窑子里。所幸长三规矩严苛,亦给心高气傲又姿色出众的姑娘多些特权,老鸨也是客客气气,晓得她们身娇肉贵,自有大用场可派;诸如金玉仙这样的上等姑娘,初夜都是死命保了的,要攒价钱,专等这样的机会以得万众瞩目,再借机捞一笔。按行内人的看法,依金玉仙的绝顶品质,断无可能“一点朱唇万人尝”,必是一下就傍上一个好的,便很快被赎身出去,从此锦衣玉食,享一世富贵。进窑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再讲得穿些,只是踏板而已。
听到这些琐碎事体,米露露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怨同人不同命,即便都在欢场,却也有天壤之别,只不能放到台面上说而已。其他几位入围者,大抵亦是与她一样的想法,都有些躲着金玉仙,都隐约觉得与她不是一类人。
所以金玉仙登上花国大总统之位,而米露露只荣获副总统头衔,亦是没得话讲。这结果让邢志刚大发雷霆,因“副总统”等于狗屁,只在报上的照片里镶个边,根本做不了夜总会招牌。不过同时邢志刚又嘱咐旭仔去长三走一趟,专点金玉仙,报纸上她虽头饰夸张,发型亦不一样,但五官面目实在与小胡蝶太相似,不追查一番是不行的。然而旭仔去了之后,却无功而返,谁教如今的金玉仙已不是身价的问题,自有挑客的权力,邢志刚自己去都恐要碰一鼻子灰,哪里还轮得到他的手下?
邢志刚不可以,秦亚哲却是可以的。
秦亚哲平素不爱逛窑子,嫌女人再美都多少有些不干净,除非大应酬抑或拿美色贿赂官吏,否则绝不踏入半步。然而报纸登遍金玉仙的玉照,他想不注意都不行,只没有即刻动身去长三,倒是要约邢志刚一道去,若辨出那人是她,便来个“三堂会审”,当场作了断。此举一是为了让邢志刚自己拿个态度,二是为了所谓的公平。
“这个人必定不是小胡蝶。”燕姐在旁道,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她晓得,愈是讲得轻,别人愈是听得清楚,中国人就是这么复杂。
她见秦亚哲与邢志刚正望住她,少不得解释道:“她若是小胡蝶,躲还来不及,哪里还能这般抛头露面,求一夜成名呢?何况听露露讲,对方从口音到气质也无一相似,还会弹钢琴呢,小胡蝶哪来这个本事?”
这一讲,大家便都静默下来,到底要不要去摸金玉仙的底,便无人再提。
只一个人,却开始频繁在长三出现,虽不是名流富豪,但似乎有些特权,可以在金玉仙的香宅出入自由,偶尔还陪坐搓几圈麻将。依金玉仙的同行姐妹小林黛玉的形容:“做妓女的也喜欢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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