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是死在谁手里?”
施常云即刻回复一脸的诡秘,把背面朝上的将来牌推到杜春晓跟前,道:“那就要乔安娜你来解了。”
※※※
红石榴餐厅里依旧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与食客的轻声慢语,仿佛有没有斯蒂芬在都是一样的,但夏冰晓得,其实不一样,有他在的辰光,气氛总是无比柔和。
埃里耶来找夏冰的时候,跟他讲过:“斯蒂芬是只聪明的老狐狸,很难对付。”
说他“难对付”兼因两个对高文行凶的俄国侨民已经逮到,他们均供认作案系斯蒂芬背后指使,但问及分赃情况,却没有半文钱落进斯蒂芬口袋。即是讲没有确凿证据证实他与这次的劫杀案有联系,从高文那里抢来的珠宝悉数从凶手那里搜到。无奈之下,只得将斯蒂芬释放。
“既然他没有半分的好处,为何要指使那两个俄国人去抢劫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两名疑犯在策划作案的时候,提出过分赃的方案,斯蒂芬却拒绝要钱,还讲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埃里耶用生硬的中国话回道。
“什么话?”
“他说就算他不拿钱,也是最后的赢家。”
话毕,两人同时陷入沉默,都在一门心思推敲斯蒂芬那句“狂言”。最后还是埃里耶打破僵局,继续道:“他明知道俄国人作案是很显眼的,因为外形的关系,很容易找到目击证人,所以自己肯定不会出马。但是一切都布置得非常巧妙,比如让这两个家伙带上灰色女褂,是为了陷害女佣人,可是那女褂是用俄文报纸包着的,所以现场才会留下这两件证物,我怀疑那也是斯蒂芬下的圈套。一来,高文家根本就没有女佣人,他是性格孤僻小气的独居者;二来,两个犯人招供,这件女褂连同报纸都是斯蒂芬为他们准备的,那么斯蒂芬的意图很明显,给他们女褂是假,让他们把俄文报纸留在现场才是真。”
“那也不对。”夏冰摇头道,“斯蒂芬怎么能保证那张报纸会留在现场?万一他们行凶之后把报纸带回去了呢?”
埃里耶摸了一下唇上的胡子,笑道:“没错,所以我认为当时还有一个人暗中帮他留下那证据了。”
“孟伯?”夏冰脑中又闪过那个胖老头傲慢的眼神。
埃里耶点点头,喝了一口红茶。
“埃里耶先生,您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去找了同丰面馆那个姓张的伙计。”埃里耶挺了挺大肚皮,道,“我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斯蒂芬教唆那两个俄国人的目的。”
夏冰瞬间明白了埃里耶的想法,忙道:“您可是想与我合作?”
“没错。”埃里耶一对精明的灰眼在丰满的面颊上方闪闪发亮,“在红石榴餐厅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和我是同行,好侦探都长着一样的眼睛。”
※※※
“可是我要收费。”
“没问题。”埃里耶当下将一沓纸钞丢进夏冰怀里,然后整好帽子,拿了手杖,起身告辞。
【4】
夏冰手里的巴西咖啡已然冰凉,斯蒂芬正在吧台后操作咖啡机,生铁滑轮“叽叽”作响,转了十秒钟左右,他把底下的木制抽屉拉出,将里边的咖啡粉倒进烧瓶内,再盖上滤纸……一系列的动作,慢条斯理中带有别致的细腻与性感。
所以斯蒂芬上来为夏冰续杯的时候,后者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乔安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随意一些。”斯蒂芬周身都散发出咖啡豆黏稠的焦香。
“我们能坐下聊聊么?”不知为何,夏冰一想起埃里耶先生说的“好侦探都长着一样的眼睛”便无比自信,因自身能力已被优秀的同行认可。
斯蒂芬耸耸肩,坐到他的对面,笑道:“这次又是什么事?高文的那个案子已经破了,埃里耶也抓到人了,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别误会,今天找你,纯粹是为了私事。”夏冰忙道。
“哦?”斯蒂芬挑了一下右眉,又是极招女人爱慕的俏皮表情。
“我只想问一问,你与杜春晓,也就是乔安娜,是什么关系?”
“那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未婚夫。”
斯蒂芬轻轻吹了一记口哨,转头看了一下玻璃窗外的萧飒风雨,似乎是想掩饰一下笑意:“乔安娜的人生果然要重新开始了。”
夏冰意欲回应,却被一记犀利的尖叫割断思路。
随即传来砰砰的瓷器碰撞声,正在用餐的客人纷纷离座,往后头移去,因开门进来的那位金发女子实在悚人。
她披头散发,额角流血,大张着嘴巴,吐出浓血,像是牙齿已被拔光,只血糊糊的牙床敞开着,于是更如恶煞一般。尤其是手中高高举起的一把菜刀竟还是明晃晃的,与粉绸旗袍胸口处一摊发黑的液体对比鲜明,两条胳膊更是白得触目,上头密布粗糙的红色颗粒。因口腔受伤的缘故,那诡异疯狂的女子虽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字能教人听得懂。眼见她朝夏冰的桌子冲来,菜刀在空中划出初雪般的弧线,刀锋甚至已快贴到他的鼻尖。
他瞬间头皮发麻,身子竭力往后仰去,连人带椅倒在地上,屁股登时失去知觉,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扑向旁边的斯蒂芬。
斯蒂芬没有躲闪,只等她的菜刀挨到面门的刹那才飞起一脚,正踢中她的腹部,她遂叫得愈发惨厉,人亦远远弹了出去,恰巧倒在夏冰身上。夏冰下意识地将她拦腰抱住,然而她比他丰满得多,力气亦出奇地大,所以她即刻挣脱出来,起身发动第二轮进攻。夏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斯蒂芬,只知道斯蒂芬即将成为她的刀下鬼……
就在这个时候,一记古怪而熟悉的轰响传来。挡在夏冰眼前的黑影突然往后退了,接着重重倒在他身上,他听见肉体被过度挤压发出的摩擦声。
待推开那女子,夏冰方发现她已面目模糊地昏死过去。肉体虽然还是温热的,头发却与血水雨水混在一道,紧紧贴于头顶,金黄发色变成了肮脏的褐红;胸口的污迹似乎又扩大了不少,正有一道血流从乳峰处潺潺淌向地面。
夏冰勉强站起,看见斯蒂芬手里的白色勃朗宁手枪正对住他,说道:“让你受惊了。”
埃里耶警长赶到后,一见夏冰便笑了:“看来我们是真有中国人所说的缘分。”
但当斯蒂芬被问及这名被他击毙的女子是谁时,他果然回答:“不认识。”
更有趣的是,夏冰回去将这件突如其来的凶杀未遂案告知杜春晓后,她竟没有如平常那样细细分析一番,只一个人坐在前院的藤椅上抽了一包烟。她的反应教他百爪挠心,又不敢问,只不过他后来竟忍不住赌气道:“若是不放心,自己去看看他!”
说毕,便用扫帚清理了地上的几十个烟头,径自回屋里去了。
之后,二人再未提及这件事,仿佛斯蒂芬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孰料过了十天,埃里耶却兴冲冲来寻夏冰共享下午茶,与他讲发生在红石榴餐厅的那件案子。
“死者生前被严重虐待,不但身上有被鞭挞的伤痕,嘴里的牙齿也是被一颗颗拔出来的,像是刻意要让她受苦。”埃里耶拼命往茶杯里倒牛奶,似是要冲淡某些可怕的回忆。
“那么说她跑来红石榴餐厅前,被人严刑逼供过?”
“我也认为应该是那样。而且,我们也查清了死者的身份。”
“她是谁?”
“她与前不久轰动上海滩的花国大总统被劫杀一案有关。此人正是金玉仙的姐妹,就是她死的那天一起搓过麻将的英国籍妓女珍妮。”
※※※
唐晖跟进金玉仙的案子已有半个多月,这期间,他几乎贴了自己所有的薪水,只想最快得到查案的进展。所幸警署有个安南阿三从前受过他关照,便时不时透些消息给他。这才晓得,原来警方亦调查了当天将金玉仙约出来的两个人之真实身份。根据娘姨的形容,也已确认那接人的车子是苏大少的,于是便将正在长三的温柔乡里抽鸦片的苏大少拖出来,对方却打死不认,只说当晚将车子借给了一个时常一同逛窑子的嫖友,叫周启生。周启生因出手阔绰,时常替他还赌资,所以当他提出要借车子的请求时,便不得不答应下来,孰料那车子次日未还,人也找不到了,正憋着气呢,便被抓了。警察将苏大少审了两日,他都对周启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对方家住哪里,做什么营生,均一无所知,且认识他才两个月,于是查案线索中断,只是间中终于在金玉仙陈尸现场附近的河塘内捞到了那辆车。而唐晖亦被叫去警察局认人,证实苏大少与接走金玉仙的男子相貌差距颇大,那男子显然要更俊俏一些。
周启生是谁?
这问题在唐晖脑中一直萦绕着,令他日夜无眠,似是倘若不想出个所以然来,小胡蝶的冤魂便不会放过他。
他认出金玉仙就是小胡蝶是必然的,因他与她肌肤相亲过,熟悉她的气息、肤色、每一颗细痣在身上的位置,甚至头顶的两个发旋。为了认得更真切一些,他想方设法与她接近,而她似乎亦不排斥,仿佛懂得他的苦心,反而主动伸出手来挽着他。如今想起来,那些全都是求救信号,他竟浑然不觉,还一心想着如何识破她的伪装。
小胡蝶的死,杜春晓与唐晖斟酌再三,还是决意先不告知燕姐,依杜春晓的话来讲:“恐怕说了之后,麻烦会更多一些。因这件事牵扯的血案一桩接一桩,可见这个事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知情人是越少越好。我们按兵不动,把案子查清爽了再说,免得去告诉了那边,原是要领赏,却一不小心变成了自寻死路。金玉仙不就是原想着去傍大公子,反而把命搭上了?”
※※※
一席话唐晖倒也听得进去,不过仍不放心地问:“那下一步要怎么办?”
杜春晓一听便撑不住笑了:“怎么办我哪里晓得?只是好奇三件事。一是毕小青的下落,二是那个花爷是谁,第三件——”
“第三件是什么?”
“现在且不要讲,只把前两件查清楚了再说吧。”
可是要晓得毕小青的下落,唯有从秦亚哲那边的人里头下手。秦家的几房夫人都死的死,送走的送走,那与花弄影私通的管家亦不知去向,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便是尚留在秦公馆,从原先的娘姨被拨到厨房打下手的月姐。
“月姐如今工钱少了,只想着法儿另谋生路,只要你们肯花钞票,便没有打听不到的事体。”
小四的话果然灵验得很,杜春晓只花五个大洋,便让她交代了一件事——毕小青的娘姨朱慧娟的下落。
【5】
朱慧娟煮的溏黄蛋已经冷了,面上浮起一层晶亮的薄衣,她愣愣望着,一口都不想动。就这样呆了半晌,起身拿了针箩里的钱包便要出门,脑中却回响着阿贵的呻吟。他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在病榻上缩成一堆枯骨,于是她怎么也吃不下东西,因再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他买人参补身。所以今次是一定要去李裁缝那里拿回来衣裳,自五太太的事发生以后,她原是松了口气的,以为宋玉山的事就此了断,孰料冤孽未了,到底还是要她送佛送到西,把事体做完。
所以刚走进石库门,朱慧娟便不由得挺直腰板。因闻见李裁缝的铺子里飘出几缕甜香,像是在煮顺风圆子,她即刻想到自家饭桌上那碗冷掉的溏黄蛋,心脏不由微微抽搐。
“这位师母来做衣裳哇?”李裁缝放下手中的画线石,指尖的皮纹里都是粉红。
“来拿的。”她发现他竟不记得她,有些高兴,然而很快便沮丧起来,因怕隔了如此之久再来拿衣裳,留给裁缝的印象会更深。
李裁缝拿过纸头看了一下,便折进里屋,不消一刻又出来,拿着用纸包好的衣裳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感觉要比预想中轻飘,付过钱之后,却迟迟不敢走出去,怕这一走,便是去了另一个深渊,五太太那张凄怨的面孔还在她脑中不曾抹去。
“等一歇,有个人要找你。”
她刚转过身,便被李裁缝叫住,她回头看他脸上光洁的皮肤,仿佛要从那里看出一个希望。
“谁会找我?又不认得我。”
“哪里会不认得?你跟我去便是,要紧事体啊,慧娟姐。”
末尾那三个字甫叫出口,便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只由李裁缝拉了手走到隔壁。他的手绵软细薄,亦丝毫没有给人揩油的嫌疑,这是典型的做针线活的手,精巧、冰凉,如玉质器皿。
于是朱慧娟跟着李裁缝走进一间香烟味呛鼻的私宅,李裁缝一踏进门便骂开了:“前世作孽!一个女人家抽那么多烟,也不怕早老早死!”
烟雾中的女子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忙从卧榻上撑起身,将香烟摁进烟灰缸里,笑道:“你可是把我想死的那个人儿带来了?”
“来了!”李裁缝转身朝朱慧娟道,“你坐一歇,我先去了。”
他之所以识相,兼是算准了事后杜春晓会将真相告知他,就算不告诉,也算是欠了一份情,迟早要找她补偿的。譬如他一早瞅准的夏冰母亲自青云镇捎来的十斤爆鱼,这是一定要刮过来两斤的。上海男人的精打细算,在李裁缝身上纤毫毕露。
“五太太在哪里?”
杜春晓开门见山,只问这一句。
“不晓得。”朱慧娟强作镇定,眉头却不由皱起。她是个温婉丰腴的女人,胸口撑得极鼓挺,皮肤细白,给人一种恬美的错觉。而杜春晓知道,这样的妇人,只是把凶悍往里收了进去,如入鞘的宝剑,平常人不能轻易触其锋芒。
“朱阿姨,我晓得你是不想谈这件事。但你既不知五太太的下落,又何必帮她取衣裳?”
朱慧娟当即嘟起嘴来:“这个衣服我自己也喜欢,所以取回来穿的。”
“做得那么小,你哪里穿得上?”杜春晓笑了,“再说了,你丈夫买药的钱都要付不起了,还有闲钱做衣裳穿?”
朱慧娟这才沉默起来。
“反正,这桩事体里必定有蹊跷,今儿的事倘若传到你从前的老东家耳朵里去,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这一句,才彻底打穿朱慧娟的心脏,她面色煞白道:“可千万莫要告诉老爷,否则谁的命都保不牢的!”
“那你讲讲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五太太又在哪里?我保证不讲给秦爷听,因我自己也不想送死。”杜春晓忙将朱慧娟摁进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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