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乐意抽,你管那么多作甚?”
“唐少爷乐意抽,可乐意给钱?”
一提“钱”字,唐晖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嘴里虽仍是骂骂咧咧,却再不敢大声。只可惜即便如此,也让掌柜的听见了,对方大手一挥,将算盘往旁边撸了撸,高声道:“小张,带伊出去!”
“我不出去,我要抽这个!”唐晖将鼻涕一抹,当即耍起赖来。
于是张炽那张媚俗的笑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忙道:“唐少爷误会咧,不是要赶侬出去,是带侬去另外的地方吃。”
“啥地方?我不去!”
“跟我去,那个不要钞票。”
“做啥不收钞票?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
“有唉,如今有了别的规矩,就是每次新进鸦片,都要叫几个熟客尝尝看,侬晓得,现在每批货进来的渠道都不一样,所以一定要试过才可公售。唐少爷平常也算关照得多了,所以也轮到我们关照一下唐少爷,可好?”
唐晖半信半疑,将大衣披起,跟着张炽走进里边一个静谧的房间。那里的空气明显要潮湿许多,一张长桌上摆了几只藤箱,都已经打开,里边密密麻麻整齐装着两排青绿色瓷瓶,瓶口都封了蜡。他一闻见瓶口那熟悉的香味便心中大喜,抬头对张炽道:“小张,看来侬真是关照我呀!”
“就是,就是嘛……”张炽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隐约觉得唐晖身上有一道光晕,却又看不出是从哪里放射出来的。
“快!去把我的烟枪拿来!”唐晖的声音又急又喜。
※※※
拿到钱之后,杜春晓又终日蹲于黄浦江边看死尸,有时好几天没见一个,有时一天漂过来好几个。不过如今除夏冰之外,她又多了一个陪她看死尸的伴儿,那人便是埃里耶。他一面紧紧盯住湖心,一面嘴巴还不停唠叨:“杜小姐,我上个礼拜心血来潮查了一下施家大少爷的命案,看到验尸报告上写着,施常风虽身上被砍了几十斧,但真正的致命伤却是背后的一处刀伤,可见凶手是先从背后捅了他,然后——”
正说着,江中已有惨白起皱的浮尸被打捞上岸,埃里耶忙上前翻查一番,像是对死亡有异常的执著。这些尸体特征依旧大同小异,系长发散乱的赤裸男性。
但是今朝,似乎二人等到了“奇货”,竟有一具短发的尸首漂过。
埃里耶如获至宝,挤到最前头,站在负责打捞的巡捕跟前指手画脚。因他是个洋人,那些巡捕当即也不敢怎样,只得忍气吞声由他发号施令,只没人听得懂他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所以并未答理。杜春晓则懒洋洋跟在后头,双手环抱,心里惦记的却是那个包打听小四。
“你看,这个死人很特别呀。”埃里耶已不顾周遭的围观平民,径直将手指伸进死者口腔,掰开他的嘴巴看了个仔细,边看边喃喃道,“他的牙齿看起来像是定期去看牙医的,而且头发起码在一个月前也是修剪过的。”
因为埃里耶惊人的行为,身边起哄者、窃窃私语者不断,几个巡捕也对他偷偷翻起了白眼。唯杜春晓呆若木鸡地站在埃里耶身后,两眼呈现深渊一般的浓黑色。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是谁。”
她梦呓一般的语调,似是地狱冤魂。
唐晖……
这个令所有女人一见便会钟情,继而沦陷的奇特男子,他与她从相识那一刻开始,便已知道彼此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维系关系。他为人坦诚,却又有些秘密;他多情,但不代表不负责任,对诸多女子来讲,他甚至都算不得一个好人,可又是那样惹人怜爱。仿佛上苍给女人心上打的一个死结,她们以为可以忘记他,实是永远都会惦记着的。
四周已化作寒夜,冰冷、哀凄。杜春晓心如刀绞。
※※※
张炽对鸦片这东西保持一定的敬畏,他端着它们走到那些软趴趴的熟客跟前,看他们清一色的颓靡、懒散,浑身骨头均抽走了一般,所以他深深明白,这不是仙丹,竟是毒药。而且如今走夜路回家时,终觉那老街特别长,有鬼魅在身后飘荡不歇,仿佛要向他讨还一个公道。
“别……别找我!”张炽壮起胆子,回头吼了一声。
其实身后并没有什么,唯冷风呼啸,地上的青石板结了雪白的霜,一踏一个脚印。几个尚未打烊的酒肆与花烟间都还亮着黄澄澄的灯,光线还不至于昏暗,却无端照出他许多的影子来,于是愈发像恶煞附体,吓得他几乎抬不动腿。
“我好冤哪……”
什么声音?一记阴恻恻的呻吟在张炽耳边扫过,他神经即刻紧绷,头上的狐皮软帽已挡不住发自内心的寒意。
“谁?什么人?”
他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听错,于是继续垂头往前走。孰料又传来一连串凄怨的泣音,夹在风里盘旋而过,宛若看不见的手,悄悄擒住了他的心脏。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断不敢再回头查探,于是两眼一闭,继续往前。
“我死得好冤哪……”
他再不敢前进,因为直觉这一次,声音来自他的前方——不!那鬼该是就站在他跟前的!他用两手捂眼,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皮瞬间冰冷彻骨。
※※※
“饶命!饶命啊!”他这么样大叫,希冀此时有个路人能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一切只是幻觉。
“这位客人,可要买个人头去?”
那鬼声线尖细,仿佛用钢丝勒成圈,轻轻套在了张炽的脖子上,掌控一切,只等将钢圈收紧。
“我……我……”张炽拼命摇头,事实上他对那只鬼的古怪问题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一味拒绝,至于在拒绝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位客人,可要买只人肝去?”那鬼继续问。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啊!”张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那鬼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这位客人,可要买两只眼珠子去?”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你们,真不是我害你们的!”张炽一面哭,一面拼命磕头。越磕脑袋越冷,令他深信自己半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
“那你就讲讲,是谁害死我们的呀?”
鬼的声音突然变得亲切而熟悉。张炽抬眼一看,只见从前因高文被害一案向他套过话的戴眼镜的后生,如今正戴着从他头上掉落的狐皮帽,笑嘻嘻地看着他。
“唉哟!”张炽拍着心口大声喘气,“这位爷爷唉,你可吓死我了!”
“不是怕你吓死,是怕你脑袋撞那青石板撞死了,变成冤魂向咱们索命哪。”
张炽背后传来的女声,教他寒毛再次竖起,忙回头看,只见杜春晓正笑嘻嘻看着他。
张炽从冰硬的石板路上站起,一只玉扳指从他脚下滚出老远……
第五章 祭司神的真相
〔“当然是大事!”杜春晓翻开十字状交叠中底下的那张现状牌——正位的隐者,“你看这张牌,说明事情办得还不太妙,该找到的东西都藏着,所以麻烦大了。”〕
【1】
秦亚哲与施常云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似乎都不想开口讲话,只是盯住对方。在这么样静谧古怪的气氛里,横在他们中间的朱芳华的尸体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
朱芳华怒目圆睁,两只手在空中摆出扭曲的抓挠姿态,双腿大张,旗袍下摆一直盖到脖颈下方,露出血津津的私处。
施常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人,仿佛在看一张极普通的桌子。
“施二少,你应该晓得会有这样的下场。”秦亚哲缓缓开了口。
“我晓得。”施常云竟笑了,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
“你要弄清爽,等一歇我对付你可是要比对付她狠十倍,但愿你吃得消。”
施常云将巧克力嚼得更猛,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巨响,像个全无教养的平民:“秦爷,是祸躲不过。我施常云既然栽在你手里头了,自然也不怨天尤人。要杀要剐,你自便。不过……想要回那东西,却是不可能了。”
秦亚哲沉默片刻,对一旁正在拴裤腰带的几个小流氓道:“动手。”
只可惜,话音刚落,施常云便已瘫倒在椅子上不动了。嘴角的血痕与他豺狼般的冷笑搭配得天衣无缝,脚边还落了几颗未吃完的巧克力。
秦亚哲刚要发作,却硬生生停住。因发觉施常云那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突然变得温柔了,深褐色的瞳仁分明正瞟向地毯上死状惨烈的朱芳华。朱芳华神情虽愤怒,那双暴睁的双眼,在弥留之际亦是望住施常云的。
他蓦地想起毕小青,都是那么样外柔内刚的女子,脾性倔如磐石。于是背上无端地刺痛起来,这种痛很微妙,像有人在他背上偷偷剐肉一般。每次只剐一丁点儿,只因那痛尚且忍得住,所以并未在意,但长久下去呢?他未曾再往下想,只淡淡说了句:“给我再搜一遍,最好能找到施逢德。”
不消一刻,整个施宅已被翻得底朝天,连花坛和石板都被撬起,可惜一无所获。这一边,李治正在处理两具尸体,之前他一直守在门外头,只等事情办完,才进来收尾。钳掉手指,用刀从死人的下颌处一直往上挑剐将面孔割除,剥光衣裳,用石灰块止血。一系列动作娴熟得教人惊讶,最重要的是,临走前他还命人将地毯抽掉,带到车上。
于是,整座宅子便只是失踪了两个人,有盗贼进入过,除此之外,全无血光之灾的迹象。至于乡郊野外的哪只土坟像是被翻新修整过了,那也再正常不过,诧异的无非只有坟主而已。
操办完毕之后,李治拉开车门,对秦亚哲淡淡道:“老爷,都收拾干净了。还在花坛底下刨出一具男尸,看年纪穿着,像是施家大老爷的,我也一并处理了。”
“怎么死的?”
李治顿了一下,道:“舌头都腐烂了,看不太清楚,瞧样子像是中毒。”
秦亚哲脑中掠过施常云面色污浊的死相。
这样的事,秦亚哲不是第一次做,但是最近他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尤其每每在毕小青面前,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不是憎恶,竟有些同情与怜悯,这令他如芒在背。
“侬到底也不打算跟我讲话?”他偶尔也会负气问她,“侬做了这许多错事体,我都没有怪过侬,侬难道是铁石心肠?”
她只是别过头去,就此不再看他,那气赌在哪个环节上,无人知晓。更令他不服的是,如今与这位五姨太最亲近的人,反而是她的娘姨。他虽偶尔也施些小钱,向月姐打探些情况,但对方讲的无非是毕小青吃穿用度上的无聊事,他恍惚觉得自己在与她的消息共同生活,至于活人,可能连同她的心都飞在了九霄云外。
※※※
埃里耶跟踪艾媚并没有遮遮掩掩,两人似乎是在心照不宣地玩游戏。他走在她后头,她便也坦坦荡荡让他跟,并没有想方设法躲闪的意思,甚至出入斯蒂芬的公寓时都不避讳。偶尔的,斯蒂芬还会跑出来,主动邀埃里耶享用下午茶。不晓得为什么,艾媚烤的松饼非常美味,令埃里耶极度怀念在法国乡村的安逸假期生活。
“埃里耶先生,其实我的孤独,是女人无法填补的。”斯蒂芬常常会这样感叹。
“那要什么来填补?金钱?”埃里耶笑眯眯的,这样的午后,这样的阳台,除了下午茶同伴不太让他惬意之外,其余部分几近完美。
“难道钱这个东西能缺了?有了钱,才会有女人,有一切。”斯蒂芬啜了一口茶,阳光落在他金色的眉毛上。让周遭光线都围着他转,似乎是漂亮男人的专利。埃里耶隐隐有些嫉妒,但只要看一看艾媚走火入魔的神情,便很快释怀了。
“有些女人,你没钱她也跟你,那对你来讲,不是最大的财富么?”
“你是指她?”斯蒂芬瞟了一眼书房,门虚掩着,露出艾媚翻书的侧脸,旗袍上的金紫色芙蓉一团团盛开。不知为什么,她的少妇装扮令埃里耶有些心痛。
“我应该说天真呢,还是太善良?”斯蒂芬继续冷笑,丝毫不曾在乎是否会让艾媚听见,“人与动物的相似之处在于,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艾媚不是我要的女人。”
“只是棋子?”埃里耶咄咄逼人。
“嗯,有些人,只适宜做棋子。”
斯蒂芬直言不讳的态度让埃里耶颇为意外,但他知道,对方如今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清白的,审问他会非常困难。
“斯蒂芬,那两个入室劫杀高文的俄国人说,你曾经讲过,即便你没在这桩凶案中分得一分一厘的赃款,你也是最后的赢家。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都没想通过。”埃里耶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您这番豪言倒是激励我了,我最看不得罪犯在侦探面前自称胜者。如果说你们都是艺术家,那么侦探就是艺术品鉴定人,你们的作品完不完美,还得我们说了算。”
“没错。”斯蒂芬抹了抹嘴角,浮起一个蛊惑的笑,“那到时还望您多多指点。”
“要吃点咸点心哇?”艾媚从书房内探出头来问道。
※※※
在琪芸身上,旭仔闻到一股久违的气息,妩媚的,缠人的,贫瘠的,似进入尾调的香水,有诀别感。他紧紧抱住她,欲从她体内挖掘一点温良。孰料她终是平淡如水,乳房平平地贴在胸前,身材鱼一般修长,只在臀部微微滑出一个橄榄型弧度。
“我可一直当你对女人没那兴致呢,原来竟能厉害成这样啊……”她在他下面呻吟,他望住她的面孔,像观察某个稀奇物种。
“来,再来。”她抱住他,用力往自己内部刺探起来,“你若能再来一次,我就服你。”
他有些激动起来,器官在她体内抽搐伸张,但脑子里却在推开她:“我不需要你服我。”
话毕,他竟真的从她身上抽离出来,旋即走进浴室,全然不顾她欲求不满的愤慨。于是她跟着站起来,走入浴室,对正在冲洗的他恨恨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了结了?我告诉你,秦亚哲不会放过你的!他已经把施常云和朱芳华都做掉了!”
他果然愣了一下,遂继续清洗身上的汗液。琪芸在他矮小健壮的躯体上,看见了诸多陌生的东西,譬如情爱、妒意,以及疲惫。她承认自己终究也无法弄明白任何一个男人的想法,这大抵便是她与小胡蝶的区别,后者总有办法让男人围着她转,她却只能出现在银幕上,远距离释放魅力,才能颠倒众生。冯刚曾经私下讲过这样的话:“我第一次看到琪芸,觉得她没什么吸引力,无非是脸盘子娇小,特别上镜罢了。但透过镜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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