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逃开一步。也许本来他就是想破罐破摔地冒险一回,如果成功的话就趁着那天晚上逃亡到国外去,结果假护照等一些必需品被人连车一起都拿走了,他已经彻底走投无路了。他原本就没打算要掩饰自己的罪行,现在已经都招供了。
美空把后背绷得比平时还要直,她说:
“有件事我无论如何也要问问你。”
深水用眼神表示同意。
“你说过‘反正在这边和在那边没有太大区别’对吧?‘这边’我明白,就是指的平时的生活。不过,‘那边’是指什么?是监狱,还是——”
美空说到这里收声了。我虽不知道谈话的上下内容,也很容易就猜出了她下面要说哪个词。
没有回答。不过,深水那无所谓的表情简直就是在说:无论“那边”指的是什么,都没多大区别了。
美空深深地叹了口气,抛弃了刚刚的那个看似失败了的话题。
“在监狱里,忙吗?”
“会不会觉得无聊,允许你做一些消磨时间的事情吗?”
深水挠了挠头。然后,美空说出了一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
“那你可以写写小说嘛。”
深水挠头的手不动了。“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艺术表现’吗?再去尝试一下也无妨嘛。都过了20年了,没准儿你的技术能有所长进呢。”
沉默持续了10多秒之后,深水用嗤之以鼻的笑声将其打破。
“都这个岁数了,还谈什么艺术表现。我已经吃够苦头了。况且谁还会看我写的东西呢。”
“不是这样的。”
“别再安慰我了!就算写了也没用。”
“你错了。”
美空的声音犹如一把磨得飞快的刀,穿过了亚克力的隔板,直刺进深水的怀中。
“这不是什么安慰。因为真的有人想读你的小说、现在的你写的小说。”
也许,这种直指痛处的犀利,就是人们所说的“认真”吧。
“因为你的小说,至少会有一个读者。”
深水第一次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他表情上发生的变化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在一个黑白色的世界中,色彩斑斓的大雨倾盆而降。在一切的白色与黑色全都被其他颜色填充好之前,深水一言不发地接受着她目光的洗礼。
陪同的警察看了眼手表后通知我们:“到时间了——”
“话说美空好像另有男朋友哦。”
我把在从公安局回来的路上听到的话讲给美星听,她“啊、啊”地边说边拍手。
“我也是最近知道的。说是两个人以前关系就一直不错,可是男生怎么也不愿再往前发展一步,美空对他很失望,拒绝过一次他的交往请求,后来又改变主意同意交往了。要是她劝青山先生约我出去的话,我可是要生气的哦。”
所以美空除了那台智能手机以外,还带着另一部手机。那是为了省电话费而准备的情侣号。“他同意了我要在京都度过整个暑假的任性请求,而且我还因为身上带着两部手机而意外获救了,我想马上见到他,想得都睡不着觉了。”笑着说出这番话的美空,一定是一副沉浸在恋爱中的少女的表情。
“之前我还觉得,你们虽然是双胞胎可并不相像。但是听说这些事以后,我就深切地感觉你俩不愧是双胞胎。”
“什么意思?”美星歪着头问道。
“因为如果别人不问,你们就不会告诉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本来打算开个玩笑,可是美星却没笑出来。
“是呀,这次我还是没能对美空说出口。”
“没说什么?”
她低下头,像是一个坦白自己搞了恶作剧的孩子。
“掉进河里的,是我。”
“哎?”
“我梦到了,直到现在偶尔还能梦见自己掉进了河里。”
一瞬间,我被拽回到在病房中看到的情景中——美丽的星空之下,河流汹涌奔腾着,发出隆隆的轰响。
“在梦里,河流因台风水量大涨,我被淹没在浊流之中,摇摇晃晃地浮沉着。根据水的颜色和味道,我判断这是欧蕾咖啡。很奇怪吧,两岁的时候我应该还不知道欧蕾咖啡这东西呢,而且本来周围很黑,是分辨不出水的颜色的。”
不过是个梦罢了,当然会与事实有出入,而且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样想着,我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一个男人碰到了我的手想要救我,可是最终失去了力气,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每次我都会在这时醒过来,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所以,当看到那张报纸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报道和我做过很多次的梦一定有关。”
所以,美星才能分清报纸上正确的“正面”吧。而且,正因为记得这个梦境,她一直没能毫不隐瞒地对妹妹说出真相。因为她不停地被“爸爸因自己而死”的这种残忍的负罪感折磨着。其实她根本不用背负这种罪恶感,也不用承担起发生在年幼时的事故的责任。
一阵风从我们两个人之间轻抚而过。
“土耳其有一句谚语:‘一杯咖啡,蕴藏四十年的回忆。’”
我看着美星,有些摸不着头脑。
“据说四十年,意味着‘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句谚语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对喝咖啡的人来说,久久无法忘怀别人为他冲泡咖啡的这点小小的恩情。更不用说这种牺牲自己性命的救命之恩和深深的父爱了——”
美星用力地张开双臂,仿佛把什么东西揽在了胸前。
“就算大脑不想记起,我的身体也绝不会忘记。”
这记忆在她瘦小的身体中,是多么地深刻啊!我的身体中,是否也沉睡着一些重要的记忆呢?
什么时候能唤醒它们呢?
“我知道,把这件事告诉美空,对她比较好。不过,还是说不出口。前几天,全家在一起聊到这里的时候,妈妈也没说掉进河里的到底是哪个女儿。我不清楚美空为什么没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考虑我的感受呢,还是因为害怕听到父亲的死是自己造成的呢?只是——”
她一直向妹妹消失的那个检票口方向眺望。
“对妹妹,我一直感觉很内疚。就算跟她说清楚事情的真相,这种内疚也不会消失掉吧。”
面对姐姐,妹妹感到自卑;面对妹妹,姐姐到现在还很内疚。所谓的姐妹、所谓的双胞胎,好像难处颇多的样子。
“即便是这样,你还打算早晚要告诉她真相吗?”
美星态度明确地用“是的”,肯定了我的疑问。
“我想尽早告诉她。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未来不一定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她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吧。她的话温柔地抚平了在我内心深处蜷缩成一团的感情。
没错,想表达的东西,必须要趁着还能表达的时候表达出来。
“那个——美星,”
事到如今,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了。可是——
“怎么了?”
不可思议的是,仅仅是听到那清脆的声音、瞥见那直视我的双眸,我对她的感情又再次在心底变得紧紧巴巴的了。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许久,她耐心地等待着下面的台词。我心意已决,开口说道:
“……咱们走吗?”
在能够表达的时候,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这样可以省去很多烦恼。
我觉得自己令她失望了。很明显她在期待着什么,而我毫无疑问地辜负了她的期待。就算这次她离开了,我也毫无办法。
可是——好像并没有理解错我的意思吧,她莞尔一笑,然后说道:
“好,走吧,去哪里都行。因为——”
为什么呢?那时她微笑着、明明是在微笑着,可是我眼中看到的她好像是在哭泣。
“因为,请你不要离开我。”
凉爽的风拂过脸颊,仿佛是在通知人们夏天已经结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