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里总共有三五杆鸟铳,构造十分简陋,要装上火药,放进弹丸,用铁条压火,再点火绳才打得响,过程非常繁琐。况且在严寒之中,鸟铳打不打得响都得两说,更别指望能打到什么。可是鸟铳前边装了猎叉,万一打不响,还可以使用猎叉防身。出发之前,我们问狍子屯的达斡尔猎人借了一杆鸟铳。穿越林海雪原要打皮绑腿,柴刀也是必不可少的,又用东西换了达斡尔人的三身鱼皮衣。贴身的鱼皮衣裤防水防寒,穿在大衣里边,尽可以抵御严寒。另外,我们还找了三个狍子皮睡袋,路是不远,但是不好走,这一来一去至少要三五天,有了狍子皮睡袋,在雪厚的地方刨个洞,然后铺上狍子皮睡袋,钻进去可以过夜,白天背在身上还能当成背包,往里边放干粮。西边的山脉挡住了寒潮,形势得天独厚,虎豹之类的猛兽也几乎没有,带齐睡袋、火种、干粮、头灯,已经足够了。
大舅找来一条厚毛垂耳的大黄狗,他说:“有条猎狗跟去不用担心迷路,你掉到冰窟窿里,它能给你拽上来,你们走迷了路,它能带你找到方向,一旦遇上凶险,它还可以跑回来报信。说到钻老林子,狗可比人好使。”
当天准备齐全,睡了一宿火炕。转天早上出发,三人背上狍子皮睡袋和鸟铳,打好了皮绑腿,让大黄狗在前边带路。
此时正值大雪封山,但是原始森林中没有寒风,走起来也不觉得太冷,只是积雪很深,跋涉艰难,由于不受寒风摧折,落叶松和云杉长得分外高大,放眼望去,尽是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途中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老林子中一片沉寂,看不见狼踪兽迹,偶尔听到老鸦在树上叫两声,倒会惊出一身冷汗。
【6】
一行三人,由猎狗带路,前往大兴安岭尽头的老黑山寻找犬戎岩画。西边的山脉完全挡住了冰原上的寒潮,使得这一带不受寒风侵袭,常年有雾。攀上大树眺望,可以看到高耸的山岭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到途中下了一阵鹅毛大雪,随即起了大雾,周围白茫茫的,能见度不到十几米,远处的山岭,已在雾中消失。
在天寒地冻的原始森林中,人踪兽迹全无,我们带上鸟铳,仅仅是为了壮胆,可没想到大雾笼罩的山林如此寂静,让人有种不安的预感。好在有狍子屯的猎狗跟在身边,还不至于走错了方向。听大舅说过,狍子屯的人选择猎狗十分严苛,如若不听主人命令,擅自去撵狐狸、野兔,必定不能成为合格的猎狗。关外有种打围的方式,是放开猎狗赶山,惊起草窝子中的野鸡、野兔,再由猎人用弓箭或土铳射杀。臭鱼也想指挥大黄狗去赶山,惊动出几只野兔,好让他用鸟铳来打,可那大黄狗不吠不叫,只在前边开路,不时停下来等我们。原始森林中积雪太深,三个人走得气喘吁吁,渐行渐缓。
我叫住臭鱼说:“别折腾了,想让猎狗赶山,你非学会狍子屯猎人的口令不可。”
臭鱼无可奈何,他说:“打不到野兔不要紧,雾这么大,看不到离老黑山还有多远,可别迷了路。”
我说:“有猎狗带路,起再大的雾也不怕找不到路。”
臭鱼说:“难怪我大舅这么告诉咱们,进山带路狗比人好使,大黄狗还真管用。”
我说:“问题是走得太慢了,倒不担心迷路,只担心天黑之前到不了山洞,得找个地方过夜才行。”
臭鱼将背上的狍子皮睡袋和鸟铳摘下,扔在雪中,一屁股坐在上边,他要歇会儿再走。
我说:“你别在这儿坐,这地方不干净。”
臭鱼说:“无非是枯枝败叶,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钻老林子还在乎这个?”
我说:“不怪你不知道,我们打听当地传说的时候,你都上江边找狍子去了。”
臭鱼说:“有我没我,你们不也没打听出什么来吗?”
我说:“我在狍子屯听说,以往进山找松蘑的人,多次在这儿看见一个小女孩。”
臭鱼不信:“深山老林没有人迹,怎么会有个小女孩?你唬我是不是?”
藤明月走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说:“你在狍子屯不是也听说了,当年死了一个小女孩,给埋到这儿了,穿一身红。”
藤明月点了点头,她也对臭鱼说:“你别在这儿坐,这是个坟头!”
臭鱼仍是不信,林海之中积雪深厚,不扒开积雪,怎么知道是坟头还是一根倒木?你有这么厉害的眼光,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我说:“你转过头去看看是不是坟头,除了瞎子,有谁看不出来?”
臭鱼转过头去,见到一个木窝棚,顶上的苫草让积雪压出了窟窿,里边全是荒草,门板也倒了。我之前在狍子屯听大舅说了很多奇闻轶事,很多年前,进山挖松蘑的人常在这儿歇宿,在此搭了一座简易窝棚,用来躲避野兽,但是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猎狗将我们引到此处,是让我们在这儿过夜。木屋虽然简陋,八面透风,那也好过钻雪窝子。窝棚旁边有个坟头,臭鱼刚好坐在了坟头上,那是一个“孤女坟”。
【7】
什么是“孤女坟”?以往还有大清朝的时候,老黑山归勃古江的一位都统管辖。都统三妻四妾,接连给他生了五个儿子,缺什么想什么,他一直想要个姑娘,后来如愿以偿,终于得了一个女孩,却因“砍头疮”夭折。脖子上长了脓疮,不知是让什么东西给咬的,按东北那边的迷信说法是长了“砍头疮”。
按过去的风俗,死孩子不能入祖坟,要扔进荒山,没祖坟也不能埋到附近,怕它再托生回来。都统却舍不得这个女孩,给穿好了小衣服、小鞋,埋到林海之中,堆起一个坟头,也是为了好找,不时让人过来看看,担心让野狗掏出去吃了,说起来那是够可怜的,人们将这个坟头叫“孤女坟”。荒山野岭没有道路,又容易起雾,对于进山的人而言,坟头是一个地标。
臭鱼听说是坟头,站起来不敢坐了,不是迷信怕鬼,而是觉得坐坟头上晦气,何况又是“孤女坟”,他说:“可倒好,有窝棚还有坟头,简称‘窝头’。”
“孤女坟”距离老黑山已然不远,眼看天快黑了,林海之中的积雪没膝,又起了这等大雾,再往前走并不安全,我们决定在窝棚中凑合一宿。
我对臭鱼说:“你可得把门口挡好了,否则这‘孤女坟’中的小女孩非出来找你不可。”
臭鱼说:“我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找我不找你?”
我说:“你坐的坟头,不找你找谁?”
臭鱼说:“你甭吓唬我,死了那么多年的小女孩,早烂没了。”
我说:“大兴安岭全是冻土层,坟穴都跟冰窖一样,埋在土中千百年也不会朽烂。”
臭鱼说:“这么冷的天气,坟土全冻住了,出得来吗?”
藤明月说:“再说下去天都要黑了,你们俩不怕把舌头冻掉?要趁天黑前在木屋中生上火,以免野兽进来,你们俩要逗闷子,收拾好了屋子再逗不迟。”
我和臭鱼一时找不到借口反驳,只好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山里天黑得早,不能等到天色全黑,那时什么也看不见了。三个人不敢大意,动手收拾了木屋,除掉荒草和积雪,搬来苫草遮住屋顶的窟窿。臭鱼一边忙活一边跟我说屋后的坟头,他对这些很好奇。我听狍子屯的人说,坟中是都统大人的小女儿,不过三四岁大,埋到这深山老林中真是可怜,别的我也不知道,全是听来的。要说以前有人在老林子里看见个小孩,我认为是胡扯,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光天化日看见的一定不是鬼。臭鱼问我:“你说都统是个多大的官,又是都又是统的,听起来倒不小,但是都统大人管的这个地方,可也够荒凉的。”
我问臭鱼:“都统是多大的官,反正是不小,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臭鱼说:“问问都不成?不明白还不让问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都统是多大的官?”
我说:“我当然知道,但是说来吓破怂人胆,不能跟你说。”
臭鱼说:“有话不说,你不怕憋死?”
【8】
我让臭鱼缠得没法子了,不得已去问藤明月,都统是个什么官衔?
藤明月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吗?”
我说:“我原本知道,只是一时忘了。”
藤明月说都统的官职不小,清朝祖制是“汉不掌兵,满不点员”,八旗入关打来的天下,担心带兵的汉人造反,因此汉人不掌兵权,满人不点状元。都统是旗人担当的官职,相当于八旗的副旗主。
我和臭鱼听了藤明月的话,得知都统等于过去说的官封万户。话赶话,随口这么一问。可是我们住到深山老林的窝棚中,旁边有个坟头,心中不免嘀咕,害怕身穿小衣服小鞋子的女孩半夜出来,虽然明知不可能,正当苦寒之时,坟土冻得坚如铁石,谁出得来?
说着话,边铺好了狍子皮睡袋,三个人分头准备,我出去捡拾松枝枯柴,臭鱼用几块石头搭成个灶头,藤明月将一个个冻得梆硬的黏豆包烤软了用来充饥。还有从狍子屯带来的鱼干和扁杏,到这会儿没那么多讲究了,胡乱填饱肚子而已。可是烤了半天,黏豆包仍是啃不动,冻得太结实了。
臭鱼用松枝从火堆中扒出一个黏豆包,啃了几口啃不动,他说:“真叫馋死人急死狗!”
我说:“别着急,我先给你们说说都统吃什么?”
臭鱼说:“你还知道这个?”
我说:“那当然了,我祖上到关外挖棒槌,卖给那些达官显贵,经常出入王府巨室,在旗的官家吃什么,可没我不知道的,那时候旗人高官讲究吃饽饽。”
臭鱼说:“饽饽不就是贴饼子吗,那有什么可吃的?我看还不如狍子屯的黏豆包,你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豆包它至少有馅儿!”
我说:“不是贴饼子,饽饽是满洲的面食。”
臭鱼说:“合着还是包子、饺子和面条,那可正合我意。”
我说:“差不多,水煮饽饽、搓条饽饽、打糕饽饽、豆面饽饽、盆糕发糕酸枣糕、撒糕打糕五花糕,外带一盘干炸丸子蘸老虎酱,这个饽饽菜可以不可以?”
臭鱼说:“简直太可以了,我口水都流一地了!”
我说:“可以是可以,不是没有吗,眼下只有黏豆包,你凑合凑合吧!”
臭鱼抱怨道:“要么你别说,说了那么多好吃的又没有,谁还啃得下黏豆包?”
我说:“那不是还带了扁杏和饼干,山里条件艰苦,有什么吃什么,别挑三拣四了。”
破屋之中结满了霜,一时半会儿热不起来。我担心松枝不够烧到天亮,顾不得再跟臭鱼侃大山了,又到屋后捡了一捆,抱了松枝正往木屋走的时候,忽听猎狗对着坟头叫了几声,那边似乎有些响动。我感到很奇怪,之前吓唬臭鱼的话,说什么埋在坟中的小女孩要出来找他,我自己都不信,但是听到响动,也不由得毛发直竖,心想:天寒地冻,坟土都冻透了,凿也凿不穿,里边的小女孩怎么出得来?
第十三章 透明洞穴
【1】
我心中纳了一个闷儿,手握柴刀走到坟头前边,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作怪。
藤明月和臭鱼听到猎狗叫,当即拎着鸟铳出来。
我用柴刀指向坟头,示意那边有东西。
藤明月问道:“是狼吗?”
我摇了摇头,转到坟头的另一侧,发现坟后有个窟窿。
下半晌刚下过大雪,除非是刚扒开不久,否则不可能有坟窟窿,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正当我们吃惊之时,坟洞中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比猫大、比狗小,一身黄白斑斓,白纹横面,双眼贼兮兮的。
臭鱼说:“什么玩意儿?怎么长得跟非洲大耗子似的!”
我认得是虎鼬,荒原上多见,原始森林中偶尔也有。原来“孤女坟”几百年前已经让野狗掏过了,坟窟窿进去了野兽。虎鼬个头不大,却甚为凶悍,它发觉有人过来,立刻逃出洞去,蹿上了松枝。猎狗并不去追,只抬起头对松枝上的虎鼬叫了两声。我举高了松枝往上看,但见虎鼬居高临下,也不逃走,竟对猎狗龇牙恫吓。
我和藤明月见是虚惊一场,外边又冷,想回木屋取暖。臭鱼好不容易撞上个野兽,他岂肯放过,手忙脚乱地往鸟铳里塞铅丸,没想到天寒地冻,铳口冻得紧缩,铅丸填不进去,急得他头上冒了汗。
藤明月捡起枯枝,对虎鼬投过去,她想将虎鼬赶走,免得让臭鱼打死。
臭鱼气急败坏地扔了鸟铳,骂道:“狍子屯的杆儿炮老掉牙了,还没烧火棍子好使!”
虎鼬并没逃远,躲在树后探出脑袋,似乎是在说:“你们能奈我何?”
臭鱼大为恼火,刚要捡枯树枝去打,忽然飞来一支箭矢,正好将虎鼬射了个对穿。
同时有一个穿着鹿皮袄,背弓插箭的猎人,脚踏齐膝深的积雪飞奔而来。
猎狗见了此人并无敌意,似乎熟悉他的气味,但是我们没在狍子屯见过他,装束和长相也与狍子屯的人不同,里边虽然也有鱼皮衣,外边套的却是鹿皮袄。这个人不过十五六岁,个子不高,长得十分敦实,方脸塌鼻。他跑到树下,带箭的虎鼬刚刚落下松枝,让他一脚踏住,伸手拔下箭来,又将虎鼬扒膛,掏出虎鼬的心肝扔到嘴里,大口咀嚼着。
山里有句话——“打死野兽不扒膛,神仙做的也没法吃”。打到了猎物,必须尽快扒膛放血,否则肉有血腥气,根本就不能吃,野兽也白死了。
可我从没见过有人生吃虎鼬的心肝,不禁暗暗皱眉,心想:哥们儿你也太生性了,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不成?
那个人插好弓箭,抹了抹嘴边的血迹,他汉话说不利索,打手势问我们三个人是从何处而来。
藤明月说:“你是涅涅茨人?”
背弓插箭的猎人不住地点头,连说“涅涅茨”,看来藤明月说得没错。
我听说过吃生肉的涅涅茨人,在冰原上以射猎放鹿为生,使用楛木箭矢,想不到在此撞见一个。
藤明月又问涅涅茨人:“你是不是打国境另一边来?”
涅涅茨人打手势说,他从山脉另一边来,那边风雪太大,他经常到这儿躲避寒潮,射几条狐狸、黄狼,再去狍子屯,用狐狸皮换东西,屯子中的猎狗都认得他,有时也会住到这个坟头旁的木屋过夜。我心想:边界上的高山,大雁都飞不过去,涅涅茨猎人是怎么过来的?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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