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还想行刺本官!”他把短刀飞快地往小麻子的右手中一塞,抬腿就是一脚。小麻子眼珠一瞪,抬起右手,看着手中的刀子,口中淌出一股紫血,往后倒了下去。一股冒气的鲜血从小麻子胸口喷出丈远,白米上顿时横陈了一道长长的红血。
一直在静观着的柳含月,被这猝然之变惊呆了!
14.裕丰仓外坪场。
王连升撩着袍角,匆匆跑了出来,喊:“米大人!米大人!那帮狗日的都在吃沙了!”
他一怔,米大人的轿子早已抬走。
“米大人呢?”他四下问。
执刀的健卒环立四周。
两个健卒拎着一筐沙子和一桶冷水过来,在他面前一放。
王连升狐疑地:“你们这是干什么?”
健卒铁着脸:“米大人有话,这筐沙子,是让你吃的!”
王连升脸色顿时惨白:“什、什么?米大人怎么会叫我吃沙子?我是什么人?
我是仓场监督王连升!王大人!“
健卒瞪着环眼:“没错!就是给你王大人留着的!——吃!!”
数把雪白的腰刀当啷出鞘。王连升怒火中烧,也抽出佩刀,往后虎跳一步,与健卒对峙起来。健卒立即将王连升团团围在核心。钢刀对钢刀在场子上绕起了圈,刀锋相击,响成一片。刀风嗖嗖。健卒晃出一连串刀花,转眼之间,刀片子已架在王连升的脖子上。王连升执刀的手颤抖起来,手腕一软,刀落地。
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突然在沙筐边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米汝成——!你等着吧——!你不得好死——!”
他双手抓起沙,发疯似的往自己的嘴里塞去。一旁,骑在马上的柳含月默默地看着,许久,她一抖缰绳,策马离去。
15.米府门外。
柳含月在府门前下马,摘下缨帽,长长的头发一泻而下。
管家庞旺已等在门外,立即吩咐门房牵马,动作麻利地将府门紧紧关上。
16.府内。
柳含月快步走在回廊上,边走边说:“庞管家,去告诉厨下,给老爷烧一锅洗澡水,再煮一大碗姜汤,放大块黄姜。”
庞旺答应着:“我这就去吩咐!”
17.厢房内。
房里热气蒸腾,一只洗澡的大木桶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米汝成半秃的颅顶浮在桶口上,整个身子都泡在热水中。
卸了抱服的柳含月恢复了女婢的打扮,穿着一身绿袄绿裤,挽着长发,一双雪白的藕腕上挂着一对碧绿的镯子,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坐在桶边的高凳上,给米汝成擦洗着后背,热水在她的手指间柔滑地流淌。米汝成闭着眼睛,胳膊搁在桶沿上,猛吸了一会鼻烟,精神显得十分振作。
“这会儿,那王连升,怕是成了一口沙篓子了吧?”他望着头顶上高高的大梁,一脸气足神定,“想跟我玩招,他还差得远呐!”
柳含月:“老爷这么做,才是上上之策。要是每回查出有人造假,就想着砍他们的脑袋。要不了三回,被砍脑袋的,就是你自己了。”
米汝成笑起来:“含月,你没做过一天官,可你比谁都看得清官场上的深浅。”
柳含月:“老爷让这些造假的人吃沙,既惩治了他们,又保住了仓场清廉的名声,于公,问心无愧;于私,也保全了自己。”
米汝成长长吐了口气:“唉,便宜他们了!按大清律条,凡用石沙药水掺米之案,首犯立斩不赦,从犯发宁古塔给官兵为奴,遇赦不赦,各犯所有家财一并抄没入官。我这么软了一手,其实也只是权宜之计。说实在的,仓场造假之风屡禁不止,不是禁不了,而是各有所忌啊。”
含月用丝瓜筋擦着米汝成瘦骨嶙峋的后背:“今晚的事,老爷不觉得有点怪么?”
米汝成:“你是说王连升杀了小麻子?”
柳含月:“这只是一件。”
米汝成:“你是说晒场上的那些站笼?”
柳含月:“既然苗宗舒亲手捉到了犯案之人,按着常理,急送刑部才对。可是,他却将这些人锁在站笼里示众,这就有点反常了。”
“我也这么觉着,”米汝成扭过脖子来,“含月,你说,苗宗舒这么做,究竟图个什么呢?”
柳含月停下手,想着:“是啊,他图什么呢?”
她的细细的指尖上,水滴淋漓。
18.三屏凤罗汉床。
米汝成穿着一件领子上打过补丁的白麻布内衣,打着大蒲扇,靠在床上喝着姜汤。柳含月:“老爷,我帮你捶捶背,躺下就能入睡了。”
米汝成嚼着姜块,辣得皱眉:“不必了,桶里泡了这半天,又喝了一大碗姜汤,筋骨活了。——含月,这些个王八蛋,要是知道让他们吃沙的主意,是你这个小婢女出的,准会活活气死。”
柳含月一笑:“看来,往后我要是遇上了大难,也是……不得好死的。”
“别说丧气话。”米汝成往瓷盂里咳了会老痰,有点气喘,“含月,老夫看得出,仓场的事,让你骇怕了。”
“是啊,这可是我头一回见识杀人。”柳含月双目凝然,“不过,说实在话,我在替老爷您骇怕。”
米汝成:“此话怎说?”
柳含月:“老爷还不觉得,您这条大船,眼下已是在风浪上颠簸着了?”
米汝成坐直了身:“你是说,老夫已有覆舟之虞?”
“看来,老爷也没想明白这些事。”柳含月强作笑颜,“老爷累了,睡一会吧,待我把刚才亲眼看到的事儿,好好理一理头绪。”
她吹灭了烛台。米汝成心情忐忑地躺了下来。刚躺下,他又撑起身,心神不宁地起来:“含月,经你这么一说,老夫总觉得,今晚上……还会出点什么事!”
柳含月:“如果真要出事,老爷想挡也未必挡得住。睡吧。”
她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米汝成在黑暗里长长叹了口气,睡下了。
19.米府漆黑的搂廊过道。
高高的楼栏间,一张脸埋在阴影里,一双白白的眼睛盯视着楼下米汝成的卧房。
柳含月从门里出来。这双眼追逐着柳含月的背影。柳含月步履无声,匆匆消失在曲廊间。这张脸此时才从黑暗处显露出来,原来是庞旺。
庞旺看看四周再无动静,将手中的一盏灯笼点亮:他脚轻如猫,无声地朝一间屋子走去。他落在楼板上的影子细而尖锐。
20.屋外。
庞旺在屋门前停住,又瞅了下四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门声咿呀。
21.屋内。
到处堆着杂物,蛛网长垂。
庞旺把灯笼插上柱子,用力搬开几件破箱烂笼,再掀去一块老油布,从油布底下露出一口漆皮大木箱。他弓下腰,托起挂在木箱上的大锁看着。身后嗦的一响。
“谁?”庞旺猛地回头,却见一只老鼠跑过。庞旺松了口气,又托起大锁。锁沉甸甸的,没有撬过的痕迹。
他放下心,重新把杂物堆在大箱上,看看窗户也关得严实,便取回灯笼,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门去。
22.搂廊过道。
庞旺突然听得楼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合门声,急忙收住步,吹灭灯笼,往墙角的暗影里一躲,探头望向楼下——楼下那条曲廊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轻灵地出了门,朝后院飘去。她是柳含月。
庞旺的目光追逐着柳含月的身影……
23.裕丰仓大车场外。
一条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
蒙面人逼近关严的大木门。
24·米府后厢房。
满头大汗的米汝成在床上猛然坐起,尖尖的喉骨蠕动着。不用说,他被噩梦惊醒了。“含月!含月!”米汝成喊。
他急忙披衣下床,点亮灯,轻唤:“含月!含月!”
“柳姑娘去后院了。”窗外,响起庞旺的声音。米汝成一怔,打开窗,见庞旺恭站在窗外,便道:“庞旺,你怎么还没睡?”庞旺欠着身:“这些日于京里不太平,府上的事,我得多看着点。”米汝成:“天还没亮,柳姑娘怎么去后院了?”
庞旺:“我刚才问了,柳姑娘说,她要在后院的凉亭里烧一炷香。”
米汝成:“烧香?烧什么香?”
庞旺:“柳姑娘说,烧的是吉香,是替老爷烧的。”
“是么?”一阵不安袭上米汝成的心头,“我得去看看。”
庞旺:“天冷霜重,老爷还是再睡一会吧?”
米汝成:“不,不睡了。柳姑娘去后院烧香祈吉,定是有缘由的!”他匆匆穿上厚棉袍,咳嗽着,走出门来。
25.裕丰仓大车场栅门外。
蒙面人闪近大门。一队巡仓的兵了打着灯笼过来。蒙面人爬上树去,藏人树身。
兵丁远去。蒙面人从树上跳下,像猫一样朝大车场的大栅门上爬去。
26·米府曲廊间。
庞旺在前头打着灯笼,引着米汝成朝后院走去。这是一座幽深的大院,过去曾是一处荒弃的寺庙,满目败殿旧廊、老树冷池。在这儿结庐为宅,丝毫看不出二品京官的气象,倒显得格外寒酸。
穿出一月洞门,借着凉白的月光,米汝成一眼就望见了池亭里一缕檀烟。池水中,映着柳含月的身影。米汝成刚想喊问,便听得一阵清洌如冰的琴声从凉亭里传来,不由闻之一惊。琴声有如烟雾勃起、风雨碎至,更似山转水突、困虎啸野。
米汝成:“庞旺,知道柳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么?”
庞旺:“奴才不懂曲子。”
米汝成:“弹的是《十面埋伏》!”说罢急步走上池亭。
27.大车场内。
那蒙面人跳下大门,飞快地向着站笼跑去。
28.池亭。
柳含月的一双纤细的手在琴弦上急骤地钩抹挑滑,将一曲《十面埋伏》弹得令人魂魄俱裂!米汝成站在柳含月身后,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庞旺:“老爷,您冷?”米汝成:“这儿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庞旺欠欠身,把灯笼插在亭柱上,欠身退去。
琴声停了,柳含月的手指乏力地在琴弦上拖过,回过脸来。
月光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老爷受惊了?”她望着米汝成,轻声道。米汝成孤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柳含月弹的这一曲《十面埋伏》,使他不仅感到了冷意,更让他感到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惧。他知道,如果不是事出危急,冰雪聪明的柳含月决不会在这寒夜之中以一曲《十面埋伏》来惊扰于他的。
柳含月伸出手指,钩起一根丝弦,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丝弦断了。米汝成一惊:“含月,你这是……”
柳含月:“既然老爷怕听弦声,留着丝弦也无用了。”
米汝成:“你进府三年,可从来没有弹过《十面埋伏》。”
柳含月:“那是因为,这三年里,老爷还未曾遇到过埋伏。”
米汝成更是一惊:“听你这么说,老夫是遇上埋伏了?”
柳含月:“老爷遇上的,不是小埋伏,而是大埋伏。”
米汝成脸色发白:“大埋伏?此话怎说?”
柳含月:“自从宫里传出消息,老爷将替代苗大人升任仓场总督,老爷你其实就已经身陷埋伏!”
米汝成:“你是说,苗宗舒已为我挖下了……墓坑?”
29.大车场内。
夜雾如水,站笼的粗木上淌着水珠。
蒙面人走近站笼的时候,一把钢刀在雾色中悄然抽出。
大车场的大栅门沉重地打开。巡仓的兵了打着火把进来。
蒙面人急忙闪入暗处,伏下不动。
30.地亭。
柳含月:“这座墓坑之深,落下便万劫不复!”
米汝成额上沁出汗:“请细细说来!”
柳含月:“刚才抚琴的时候,有三件事,我已理出了头绪。”
米汝成急问:“哪三件事?”
柳含月:“这头一件,——向来不去仓场巡查捉虫的苗大人,之所以要瞒着你下仓场捉拿蛀虫,是因为他已经把你当成了蛀虫。”
米汝成苦笑:“把我当成了蛀虫?这是天大的笑话!我米某为官三十余年,两袖清风,这是无人不知的!他苗宗舒就是生了三条恶舌五副毒牙,也污不了我的一身清白!”
柳含月:“如果真是这样,刑部大狱的天牢里,还会有这么多受冤屈的朝廷大员扛着枷锁么?”
听得柳含月这么说,米汝成这才真正吃了一惊!他忙问:“那第二件呢?”
柳含月:“王连升一刀捅死了小麻子,初以为他是害怕小麻子会揭他的底细,故意杀人灭口,其实不然!”
米汝成:“那他杀小麻子于什么?”
柳含月:“为你。”
米汝成惊声:“又是为我?莫非他想嫁祸于我不成?”
柳含月:“他们既然已经认定你是仓场最大的蛀虫,那么,凡是在仓场被杀的犯案之人,莫管是怎么被杀的,都一定与你有关。”
米汝成怒上脸来:“岂有此理!问问满朝文武,米汝成的这双手,何曾沾染过刀血之腥!”
柳含月:“老爷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想明白了前两件事,第三件事就不难想明白了。”
米汝成:“这第三件,是那些叫人起疑的站笼?”
“对!”柳含月道,“老爷说过,他苗宗舒既然抓到了仓场作案之人,为什么不送刑部问罪,而是私设站笼,囚人示众呢?这事看起来有些反常,可细细一想,却是并不难解。”
米汝成:“你是说,苗宗舒私设站笼,是为了惩治仓场大小官吏,杀鸡给猴看?”
柳含月:“是的,他要杀鸡给猴看。”
米汝成:“这猴就是我?”
柳含月摇摇头:“不,不是你。”
米汝成:“那是谁?”
柳含月:“皇上!”
“皇上?”米汝成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把皇上当成猴了?”
柳含月:“他要给皇上看被杀的鸡,是假;要让皇上看到这笼里的鸡被谁所杀,才是真!”
米汝成:“杀笼里的鸡?你是说,有人会杀站笼里的那些案犯?”
柳含月盯视着米汝成:“这人,不是别人。”
米汝成:“是谁?”
柳含月:“是你!”
“是我?”米汝成又一阵大骇,“老夫的这双手……”
柳含月:“老爷的这双手,在苗宗舒眼里,已经红了!”
米汝成脸色发白:“不,不,你这是……把事往绝处想了。”
柳含月:“老爷难道还看不出来,苗宗舒故意把捉住的犯案之人在你眼皮底下关入站笼,不就是为了借你的一只手么?”
米汝成:“他借我的手干什么?”
柳含月:“当然是杀人!——如果那站笼里的案犯被杀,你说,这杀人的凶手,会是捉案犯的苗大人么?”
米汝成重声:“那也不会是我米汝成!”
柳含月:“当然会是你!”
米汝成:“为何?”柳含月:“因为你是仓场最大的蛀虫!你要保全自己,就得杀人灭口!”
米汝成:“老夫我……怎么会是仓场最大的蛀虫!”
柳含月:“等皇上接到苗宗舒递上的奏折,怕是也会这么问你!到时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