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儿捎来了?”
灰哥儿咕咕叫着。柳含月学着鸽子的叫声也咕咕了两声,笑起来。她长着一张极其聪慧秀美的脸,一笑用民里便充满了光彩,她抚抚鸽羽,说道:“灰哥儿,你要是能说话,该有多好啊。少爷有什么话儿让你捎着,你开口说出来,那有多方便。”
她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亲了鸽子一口:“你看我多蠢,要是鸽子呀,鸟儿呀;都能说话了,这世上不也就乱了?你们在哪个府上受了气,就往宫里一飞,对皇上说,我家那主子呀,在骂着您哪!皇上一听,骂我皇上,可是死罪呀!得,你领着路,带上三百内宫锦衣卫,把你主子家给抄了”吉利!“门口响起米汝成严厉的声音。柳含月一惊,急忙站起来,红着脸道:”老爷回来了?“庞旺重咳一声:”含月,你不疯不痴的,怎么跟个鸽子说起话来了?还说得这么难听!“柳含月:”正是这鸽子听不懂人话,我才跟它说着玩儿哩。“
米汝成走进屋来:“要是听懂了,真领着内宫的锦衣卫来抄家,你也说是玩儿么?”
柳含月笑道:“可老爷也没骂过皇上呀!”
米汝成的脸松弛下来,笑道:“老夫是跟你说笑的!与鸽子说话,正是你天性纯良所致。——含月,这么晚了,老夫还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柳含月把油灯挑亮:“请老爷坐下说。”米汝成:“不必了,只有一句话。”示意庞旺出去。
庞旺欠身退出屋子,顺手带上了门。米汝成压低声音:“今晚上,苗宗舒亲自去查仓了——他可是从来不查仓的!你说,这里面,有何文章?”
柳含月眼里睿光一闪:“起风之时,何处先有动静?”
“树叶儿。”
“不,鸟窝儿。”
米汝成不解:“鸟窝儿?”
“知风莫如乌。鸟窝里有了动静,必是起风的征兆。”
“你是说,苗宗舒知道有大风将至?”
“不,苗宗舒就是风,粮仓才是鸟窝。”
米汝成一惊:“依你的意思,苗宗舒想要在仓场之中来个飞沙走石?”
“或许,他还想连根拔起一棵大树。”
“他要拔起哪棵大树?”
“当然是您这棵大树!”
米汝成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你早已提醒过我,苗宗舒迟早会对我下手,看来,这恶时辰到了!”
柳含月轻轻一笑:“这到底该是谁的恶时辰,还难说。”
“说得好!”米汝成多皱的老脸上露出笑意,“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含月,平日老夫遇上难解之事,总有你助我一臂之力,让老夫屡渡难关。你的名分虽是女婢,可在老夫眼里,实是辅佐我这位二品京官效命朝廷的女师爷广柳含月轻轻摇了摇头:“老爷这么说,女婢就有难当之罪了。我柳含月,可没在替老爷做官,而是在替老爷端茶送水。要是这不实的名声传出去,老爷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就难逃罪责了。”
米汝成笑起来:“这京城上下,都知道我米汝成买了个绝色女婢,可谁也不会知道,我买回来的,可是位一头钗环的诸葛孔明。——含月,你说,下一步老夫该怎么办?”
柳含月:“老爷每回办完差回府,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闭目养神。”
“可老爷您,今晚上办完差了么?”
米汝成一怔。
12.屋门外。
挑着灯笼的管家庞旺站在暗处,微笑着在听着屋里的对话。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
13.屋内。
米汝成:“你是说,今晚上我是睡不成了?”
柳含月:“老爷得尽快找一个人。”
米汝成:“谁?”
柳含月:“刘大人。”
“刘大人?”米汝成一震,猛有所悟,“找刘统勋大人?”
柳含月:“老爷不是说过,这满朝文武,节骨眼上真能帮你的,只有刘大人么?”
米汝成为难地说:“这么晚了,怎好打扰刘大人呢?”柳含月看了看窗外,那夜空之中,圆月如盘,月光似水,便笑道:“今晚上,想必刘大人是不会早早睡下的。”
米汝成:“何以见得?”
柳含月:“记得老爷说过,每逢十五满月,刘大人便要在夜深人静之时找个铺子刮头打辫,这是他多年的积习,从不更改。今晚正是满月当空,想必他刘大人这会儿准是在哪间剃头棚子里忙着事儿。”
“对啊!”米汝成笑起来,“我怎么给忘了呢!”
14.剃头铺子。
一把雪亮的剃刀在一颗黝黑的大脑袋上刮着。
刘统勋闭着眼,躺在靠椅上“放睡”,这仰天一躺,究竟是一副大儒身架。挂在屋柱上的油灯不亮,剃头匠的脸在刘统勋的脑门前俯得低低的,喷着满嘴的酒气。
刘统勋闭着眼问:“喝酒了?”剃头匠:“才喝了三碗。您这位爷的大脑袋,疙疙瘩瘩的,怎么看都像只老芋头,不好使刀。”于是锋利的剃刀向着耳朵滑去。
“把耳朵刮了,就更像芋头了。”刘统勋不紧不慢地说。
剃头匠赶紧收住了刀:“您可别沉不住气,您的这两片耳朵,我得替您保全着。”
“那就多谢您这位爷了。”刘统勋仍闭着眼,说得不紧不慢,“鼻子要是看着不顺眼,不留也行。”
剃头匠笑起来,将刀移向眼皮。
门帘打起,车夫老木进来,对着刘统勋耳语了几句。“送画?”刘统勋的眼睛仍闭着,“人在哪?”老木答:“我让他在门外等着哩。看他的打扮,像是个从黄河边来的汛兵。”刘统勋:“黄河汛兵送画儿?蹊跷!——这画谁让送的?”老木:“听这汛兵说,是个和尚让送的画儿。”刘统勋:“和尚?找刘某从不吃斋念佛,也没有个出家的亲戚,跟个和尚有何往来?去,告诉那送画的,就说刘某人眼神不好,不懂画,不敢领那和尚的情。”
老木:“可……可那汛兵满北京城找了这大半夜,才……”
“别说了!”刘统勋低吼了一声,“老木,你见我收过来路不明的东西么?”
“我这就去回话。”老本赶忙欠欠身,退了出来。
15.米府大门外。
柳含月打着灯笼,引着米汝成急步走出门来,管家庞旺在身后招呼着轿子。米汝成刚要进轿,忽又想起什么,问柳含月:“对了,灰哥儿捎来的信呢?”柳含月从怀里取过鸽信,递给米汝成:“江南怕是在下雨吧?这信儿有点湿了。”
米汝成匆匆取出西洋眼镜戴上,拆开信,庞旺抬高了灯笼。小小的纸片上,墨笔画着一架术梯!米汝成看着,眉头渐渐皱紧了,摘下眼镜递给庞旺,失望地叹出一声:“这米河愈来愈不像话了。上回寄来的是张白纸,这回寄来的竟是……竟是一架梯子!”
柳含月:“听庞管家说,少爷已在阁楼上读书三年了,从未下过楼。这回少爷寄来了图,莫非是想要老爷把他从阁楼上放下来?”
“荒唐!”米汝成将纸片撕碎,气愤地道,“他若是不想再读书了,可以自己从楼上往下跳!”说罢,狠狠扔下碎纸。
庞旺瞪了柳含月一眼,显然是嫌她多嘴。
“该怎么回信,等我回府自有说法!”米汝成边说边钻进轿去,喝了声:“去刘大人府上!”轿班抬起轿,急步朝胡同外走去。
柳含月目送着轿子消失在胡同尽头,蹲下,默默地拾起撕碎的纸片,拼凑了起来。纸上渐渐拼成了一架木梯……
16.剃头铺。
剃头匠手里的剃刀在刘统勋的喉皮间游走。刘统勋闭着眼笑道:“胡同口那个卖零炭的老宋头,今儿怎么了,在路心的凉石板上坐着,还满嘴的疯话。”剃头匠问:“你是说的宋大秤?”刘统勋反问:“宋大秤?这名怪。”剃头匠不以为然:“怪啥,这名是他疯了才被人叫上的,是个外号。”这一下轮到刘统勋惊了:“老头真有疯病?”
剃头匠:“有!雍正爷当朝的那几年,他还在江南做着个七品知县,不知怎么一糊涂,递了个万言折,说是要让皇上打造十万杆收漕粮的大秤,给每个收粮的晒场发放一杆。您想想,要皇上造十万杆收粮的大秤,这不分明是借着事儿骂皇上不公么?听说让田文镜给参了一本,皇上一恼,二话没说,摘顶子!”
“就这么着疯了?”
“就是!摘顶子那天,这老头就抖散了辫,肩上扛着一杆大秤,一口气跑到京城,满街喊着要把秤送给皇上瞧瞧。这么闹腾了两三年,也不知挨了多少回打,秤也让人给折了,还得了个‘宋大秤’的外号。过后,他再没力气闹腾下去,就在咱这胡同口找了间破屋,白天摆个小摊卖零炭,一到晚上,就写万言折。”
“他还在写折子?”
“要不怎么会说他是疯子呢?”
“你刚才说什么?一杆大秤?”刘统勋猛地想起什么,坐了起来。
“是啊,这老头整天扛着杆断秤,满街跑哩!”
刘统勋不再说话,找着自己的皮脸布鞋穿上,戴上圆结顶帽子,站起身,一沉头钻出了铺门。
“哎哎,脸还没刮干净呐!”剃头匠急喊。
刘统勋又回进了铺子,坐下,脱起了鞋。原来他的两只鞋穿反了。
17.铺子外。
刘统勋一头钻出铺门就对老木喊:“老木,快上车,找那老宋头去!”刚直上腰,刘统勋顿时愣了。门外,站着一匹喷鼻儿大马,马蹬旁,跪着一个双手捧着一管紫色大竹筒的汛兵。
刘统勋望向老木,沉声:“他就是替和尚送画的黄河汛兵么?”
老本:“正是他。撵了几回,他就是不走,撵急了,就干脆跪下了。”刘统勋对着汛兵鄙夷地一笑:“也忒小看我刘某了!你就跪着吧!”将袍袖一掸,冷声,“老木,赶车!”他大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汛兵托着大竹筒,长跪不起。
刘统勋走到马车边,拉车门的手犹豫了一下,回脸看了看那汛兵,猛地回身,快步走到汛兵跟前,厉声道:“我就不信你跪一辈子不起来!——打开竹筒!”
汛兵打开竹筒,画轴滑出。“展开!”刘统勋又厉声喝道。
汛兵用牙咬开扎画的细绳。老木抬高了手中的灯笼。
“慢!”刘统勋突然急声制止了汛兵,道,“那让你送画的和尚,给了你多少下跪的银子?”
那汛兵提声回道:“小的不为银子下跪,小的只为一句话下跪!”
“为一句话下跪?”刘统勋双眉一轩,“一句什么话?”
汛兵:“和尚让小的将此长轴送给刘大人的时候说‘天下苍生之福,就托付于你了’!就凭这句话,小的不能不跪!”
刘统勋心中一抽,急声:“和尚真这么说了?”
汛兵垂首:“军中无戏言!”
刘统勋给老木递了眼色。老本将灯笼又抬高了些。“打开!”刘统勋道。汛兵张开双臂,画幅赫然展开!刘统勋的眼皮渐渐狂跳起来。老本看着主子,不安地问:“老爷,看到什么了?”刘统勋没做声,惊得一步步后退着。老木看不见画幅上画的是什么,又急问:“老爷,您看到什么了?”刘统勋脸色煞白,惊声:“快把这人赶走!快赶走!”
老木急忙对着汛兵喝道:“刘大人发话了!还不快走!还不快走!”
那汛兵展着画,跪着不动。“走!”刘统勋吼道。
汛兵抬起泪眼:“刘大人真的不收此画?”
“不收!”刘统勋的声音斩钉截铁。
汛兵:“刘大人要是不收,小的就重回黄河边,把画还给和尚!”
刘统勋怒吼:“不要说了!快走!快走!”
汛兵卷起画,将画轴放进竹筒,从地上爬起,对着震惊着的刘统勋作了一揖,然后将竹筒斜扎在背上,翻身上马。马狂奔而去。
刘统勋红着眼,看着汛兵远去,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老木小心地问:“老爷,这画上……画的是……”“住嘴!”刘统勋喝道,“上车!”
他急步朝马车走去。猛地,从胡同口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三三两两的街坊朝一间矮棚子跑去。
那剃头匠也闻声从铺子里出来,向人打听了一下什么,对正要上车的刘统勋喊:“喂!客官!刚才还说着的那个宋大秤,死了!”
刘统勋一愣。
18.宋大秤住的窝棚。
刘统勋推开挤在门边的人群,钻进窝棚。棚里的泥地上放着一盏油灯,火苗儿被寒风吹得乱颤,两块打火石就放在灯盏旁。刘统勋认出,这两块石头就是老本送给这宋老头的。老头躺在床上,僵硬的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刘统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一根雪白的细辫从破枕上挂了下来。刘统勋托起细辫,在枕边摆好,从地上拾起油灯,举着,望着宋大秤的脸——这是一张瘦骨磷峋的老脸,眼窝深陷,半开着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怎么死的?”刘统勋问门外的人。从人丛中走出一位老者,回道:“刚才还看见他在屋里烧着东西,边烧边胡诌着一句疯话。这不,才一泡尿的工夫,这老头就喝下了老盐卤。”
刘统勋皱紧了眉:“他那句疯话怎么说?”
老者道:“他说,他在给大清国化纸钱儿!”
刘统勋眼皮一跳:“给大清国化纸钱儿?”
“小的亲耳听得,不敢胡言。”
刘统勋猛地意识到什么,低脸朝脚下看去。一只大瓦盆里积满了纸灰,盆里还在冒着一股淡淡的散烟。几页还未烧尽的残纸还隐隐夹在纸灰中。刘统勋弯下腰,伸出手,将这几片残纸拾了起来。他吹去灰烬,借着灯光看了好一会,辨认出纸面上是三个道劲的楷字:治漕策。他心里一紧,急忙蹲下,往灰盆里翻找起来。纸灰腾飞,抓出的全是灰烬。一股哀伤和失望攫紧了刘统勋的心,他站起身,回头望向破床,对着老人摇了摇头,沙声道:“宋大秤!有人说你做过知县,我不敢信。要不,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我刘统勋的大名,找我替你扛秤杆呢?这京里京外,谁不知道我刘统勋爱帮人管闲事!……可这会见了你的面,我信了。半个时辰前,你还在路面坐着,拦我的车,要把你的那杆残秤托付给我!……可是我……
唉!你刚才骂对了,我刘统勋,是个有眼无珠之辈!“
风从棚外刮来,纸灰纷飞。刘统勋拂去落在老人脸上的纸灰,又托了托老人的下巴,那半开着的嘴合上了。他看看手中“治漕策”三个残字,又摇了摇头:“这可不该是化给大清国的纸钱儿!——好吧,我办回傻事,用你这三个字,换我一口好棺材吧!”
他转身走出棚子,突然又回过头来。老人的一只手挂在床外,手指拳曲着,显然握着什么东西。他迟疑了一下,走到床边,掰开老人的手指,把东西取了出来,眼皮不由自主地又猛跳起来——取出的是一只乌黑的秤砣!
刘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