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友忠 先不必顾虑那个!你无须说话;往那里一站,大家就都得受感动!告诉我,我现在可以替你作点什么?
栗晚成 唉!你是多么可爱啊。(思索)那……那什么,你的头还疼不疼?
荆友忠 差不多完全好啦!说吧,教我干点什么?
栗晚成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自己能办,实在不想麻烦你,可是,可是……
荆友忠 说吧,说吧!
栗晚成 我两个星期以前就对平支书说过,能不能给我作一对拐子?
荆友忠 什么?
栗晚成 拐子。我的腿不是不方便吗?架上拐……
荆友忠 我明白了!往下说!
栗晚成 平支书已经答应了,可是到今天还没作来,也许他早忘了这件事,我不好意思去催他。
荆友忠 官僚主义作风!
栗晚成 同志,不要这么随便批评领导!你知道,平支书有多么忙!
荆友忠 官僚主义者都爱强调自己事情忙!我跟他说去!
栗晚成 要好好地说,不要闹气!
荆友忠 我知道!可是,他是党支书,他也应当懂得怎么接受批评!
栗晚成 算了!算了!你不用去了。我不愿意教任何人怀疑我挑拨离间!
荆友忠 谁能那么怀疑你呢?别怪我说,你这么顾虑这个那个的,简直有点不大象个老战士了!
栗晚成 你、你、你不晓得,一个战士要多么细心,在战场上,有时候多眨巴一下眼睛就会有生命的危险!
荆友忠 对!对!你说的对!我希望,不久我就也会去受炮火的锻炼!
〔程二立,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少年,象大人似的腰里掖着一把斧子,肩上扛着一条桃木棍,急急忙忙地走来。
程二立 栗叔叔,(拿桃木棍给栗晚成看)看这个行不行?
栗晚成 二立!(接过棍子)行!行!(试着拄了拄)分量合手,长短也合适!二立,你真是好孩子,我谢谢你!
程二立 (很喜欢)看,上下一边粗,连一个疖子也没有!可惜,没法子弯出个把儿来!
栗晚成 这就很好!看,(拄着棍子走了几步)三条腿比两条腿好多了!
荆友忠 哼,干部们对你还不如这位小朋友呢!(亲热地问程二立)你叫二立?在哪儿住啊?
程二立 程家庄的,程二立,你知道他是英雄吗?你也爱英雄吗?(没等回答,转向栗晚成)栗叔叔,你答应我的事呢?
栗晚成 (急向袋里摸)我也不失信!刻好了!(摸出一个木头图章)你看,这是“程”,这是“二”,这是“立”。
荆友忠 栗同志,你还会刻图章?真是多才多艺!
栗晚成 初学乍练,刻不好!只有二立能欣赏我这点技术。
程二立 有个这个,我就跟大人一样了。我哥哥再来挂号信的时候,(摹仿邮递员的语调)“程家的信,拿戳子!”我就可以打上这个了!
荆友忠 你哥哥在哪儿?
栗晚成 他哥哥是志愿军!二立,你打听明白没有啊?(对荆友忠)你看,我要是能够到朝鲜去,很可能见到他的哥哥呀。
程二立 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哥哥,爸爸妈妈都说,请你到我们家里去一趟,当面托咐托咐你。(很小心地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相片。相片用厚纸包着,他小心地打开纸包,取出相片。骄傲地)看,这就是他!〔栗晚成接过相片看,荆友忠也凑过来看。
栗晚成 二立,你哥哥多么体面,跟你长得一样!好好地保存着,别弄坏了!他到底是在……
程二立 ……在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记住了!你说一遍!
栗晚成 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程大立。对不对?
程二立 对!这个番号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栗晚成 (递回相片,对荆友忠)你看,小朋友的警惕性多么高!(对程二立)小朋友,放心吧,我自己也是军人!
程二立 你什么时候上我家里来呀?
栗晚成 星期天来,好不好?
程二立 好!我早八点来接你,谢谢你给我刻戳子,叔叔!
栗晚成 谢谢你的桃木棍,二立!
程二立 再见!(对荆友忠)再见,同志!(下)
栗晚成 友……友忠同志,不必再对支书提作拐子的事吧,有这根棍子就可以将就了。
荆友忠 你可以将就,领导上可不该不格外照顾你,这是两回事!还有别的事吗?
栗晚成 想起来了。你会写蜡板不会?
荆友忠 会呀,而且写得相当的好。
栗晚成 好极了!跟我来,你给我印几张表格。我是支部的组织委员,在我到中南去以前,我得把这里的党员的一切文件都整理好,清清楚楚地交代出去。
荆友忠 你这种负责的精神,真值得学习!马上就去吧,还等什么呢?
栗晚成 你的头疼真好了吗?
荆友忠 完全好啦,真的!
栗晚成 走!(边走边说)友忠同志,你是这么热诚,这么积极,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呢?
荆友忠 我要先争取立功,然后入党!
栗晚成 你想的对!我就是在淮海战役立了功,才入党的。(与荆友忠一齐进入院内)
〔平亦奇和杨柱国从院旁的小道走来。他们是由学院里来的。平亦奇是干训班的党支书,杨柱国是学院的党支书。平亦奇有二十七八岁,身量不高,很壮实,很活泼。杨柱国有三十岁左右了,高身量,相当的瘦,但全身都象很有力量,说话响亮,非常爽直可爱。
平亦奇 你想可以批准他到中南去?
杨柱国 除了他的身体不大好,没有别的理由不准他去。我亲自跟他谈谈,问问他身体能不能支持得住,好不好?
平亦奇 对!我必须说,我们对他照顾得不算太周到。哼,他要一对拐子,到今天也还没有做来。
杨柱国 不能借口工作忙就原谅我们自己,可是咱们真忙也是事实,不是吗?(为欣赏自己的辩才,笑了两声)这一个多月,他给你的印象怎样?
平亦奇 不坏。他非常地守纪律。
杨柱国 受过部队训练嘛。
平亦奇 对人,他非常热情。
杨柱国 我虽然只见过他两面,他给我的印象是:老成持重,谦虚热情。
平亦奇 可是,他独自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往往好象郁郁不乐。我老想跟他好好谈一谈,可是总找不出时间来。
杨柱国 那是可以理解的。他本来是个知识分子,难免多忧多虑。我想,他一定常常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你看,一个知识分子参加了部队,受了几处伤,还要争取去参加抗美援朝,他的心里能够平静无事吗?我也看出他一点毛病,他爱自我宣传。可是,又一想呢,一个知识分子上过战场,立了功,当然会特别感到骄傲,爱宣传自己的功劳,而且夸大地宣传。你说是不是?
平亦奇 对!说真话,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才好!他是个英雄啊!柱国同志,他给咱们看的文件是二野军政大学组织部来的,你看了吗?
杨柱国 我看了那个文件,最初觉得不大对头。可是继而一想,他是到中南去受训,受训的事也许由军政大学负责组织、布置。不是吗?你看了没有?平亦奇 还没有。我看哪,部队有部队的一套规矩、办法,咱们不大懂,就批准他去吧!
杨柱国 我先跟他谈一谈。看他自己怎么说。〔栗晚成由院中走出来,拄着那条桃木棍。看见他们,他急往前赶。杨柱国、平亦奇赶紧往前迎。平亦奇 慢着!慢着!留神你的腿!
栗晚成 (没理会平亦奇的劝告,直扑过杨柱国去。他的热烈是不易形容的)杨同志!杨支书!(他紧张、热烈,可是还有礼貌,直到杨柱国伸出手来,他才敢去握手,握得亲热)
杨柱国 怎样啊,身体好些吗?
栗晚成 好一些。(只这么简单地回答,不敢再多说,表示他对党支书的尊敬)
杨柱国 到中南去受训,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栗晚成 我要求批准我去!我去,不必下操,我主要的是去学指挥艺术。
杨柱国 只要你觉得能够支持,我一定尊重你的志愿!老平,你看怎样?
平亦奇 我也愿意尊重栗同志的意见。
杨柱国 好吧!那么你就把咱们给他转关系的文件预备好,交我签字。
平亦奇 对!(问栗晚成)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栗晚成 越快越好,亦奇同志!
平亦奇 那么,我马上就去给你办理手续。你还缺什么东西不缺?噢,想起来了,你的那对拐子!这么办吧,你路过西安的时候,自己去取吧,我们给你在那里做了一对。
栗晚成 谢谢!你们这样照顾我,我一定去好好学习,早早到朝鲜,去打击敌人!
平亦奇 柱国同志,我赶紧办理去吧?
杨柱国 你去吧,老平。文件可以由他自己带去。〔平亦奇下。
杨柱国 你快要离开我们了,说说对我们这里有什么意见?说说吧!
栗晚成 (想)对、对、对课程方面,我有些不成熟的意见。
杨柱国 说吧,你是学过农业的!
栗晚成 我看,似乎……似乎讲课太多,实习太少!
杨柱国 对!你说的对!还有什么?
栗晚成 还……还……还……还……(结巴得不象话了,急得直咬牙)
杨柱国 怎么啦?怎么啦?
栗晚成 (指脖子)这……这里不好受!
杨柱国 伤口疼?
栗晚成 我……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过,这里有颗子弹!
杨柱国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说?你应当马上入医院!
栗晚成 不……不必!我一紧张,它才乱闹;心里平静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杨柱国 十分对不起,我问你这个那个,教你紧张起来,好啦,你去休息休息吧!我看哪,你路过西安的时候,应该到医院去看看!
栗晚成 看……看事行事吧!杨同志,对你个人……
杨柱国 说吧!说我的缺点!咱们俩都是老干部了!
栗晚成 好,说缺点!我看出这么一点来:大家对你尊重的还不够!
杨柱国 是!你说对了!我做事太心急,往往没有全面考虑周到就发表意见,定出办法。结果呢,事情往往办不通,损害了自己的威信!我自信非常爽直,可是有时候把急躁冒进也看成了爽直!谢谢你肯这么善意地告诉我!我也佩服你的观察力,到这里才一个多月就能看出我的缺点来,这证明部队训练是多么宝贵!好吧,你休息休息去!在你动身之前,我希望能找到时间再跟你谈谈,就是这样吧。(和栗晚成握手)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走入院内)〔栗晚成看着杨柱国的背影,呆立,似乎受了很大的感动。下课铃响。院里开始有说笑的声音和歌声。荆友忠首先跑出来。
荆友忠 我告诉了他们!我告诉了他们!〔栗晚成还没来得及说话,院中男女同学已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围住了他。大家给他鼓掌,都对他问长问短,一片嘈杂,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栗晚成 (呆立,慢慢低下头去,似乎已受不住大家的敬爱。而后,又抬起头来,向大家微笑。而后,举起木棍,高呼)抗美援朝胜利万岁!
〔大家一齐跟着喊。
——幕徐落
第二幕
时间 一九五二年春天,星期日下午。
地 点 汉口,农业技术研究所的宿舍里。
人 物
栗晚成 林大嫂
卜希霖
林树桐 达玉琴
马 昭 金 丹
〔幕启:栗晚成的宿室。他现在是中南区农林部的农业技术研究所的秘书主任。屋里的桌椅等等是合乎秘书主任的身分的,不太讲究,也才太简陋。它们不过是普通的中等的写字台、方桌、小书架、椅子、独睡的小铁床、茶壶、茶碗和暖水瓶……而已。可是,这是栗晚成的宿室。这就大有文章了。这些东西好象极乐意、极骄傲为他服务,都发出一些不易从这种普通东西看到的光彩。它们的地位是那么合适,使这间不大的屋子看起来十分宽敞。它们都是那么干净,令人几乎不敢去动一动,很怕把它们弄脏了一点点。
在这些东西之外,还有些绝对是属于栗晚成的小物件。例如:墙上挂着的那张大相片——栗晚成自己的半身相片。在小床的上面,挂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衣,前襟上用白线横着织成“战斗英雄”四个大字。在写字台上放着一本纪念册,假若我们掀开看看,里边不但有许多名人的签字,而且夹着几小条剪报,都是歌颂他的功绩的记载。这些小物件都有力地说明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栗晚成,志愿军的“战斗英雄”。
〔空场。我们正切盼看一看这位“英雄”,“英雄”就进来了。现在他走路的声势更大了:他已架上两根拐子,发出咚咚的响声。他的脸上添了点肉,比以前胖了一点,可是脸上还是那么苍白。因为自信心更高了,所以他的气度比以前更大方些,而且不象以前那么忧郁了。他是含笑进来的。他的军装也不象从前那么破旧了,胸前的徽章加多了。进了门,他立定,看看屋里,笑容逐渐扩大,似乎相当满意这个环境。然后,他把拐子轻轻地放在屋角,走了几步,走的并不比架着拐子的时候吃力。然后,他拿起暖水瓶。迟疑了一下,又轻轻地把它放下,似乎宁可忍着口渴,也不愿轻易挪动已经摆好了的小器皿。他走到床前,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个解放军的符号来,翻过来调过去地细看。然后,他从床下拉出一只小皮箱,从箱中拿出一个小本,在小本上写了几个字。急将小本放回,推回箱子。然后,又坐在床沿上发愣,笑容不见了,心中好象很不安。〔林大嫂,一位家庭妇女,并没敲门,气冲冲地拉开门就走进来。
林大嫂 你刚才上我们屋里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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