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要留给你们什么。”
徐康桥看着他,怜悯地摇了摇头,说:“那你只要给钱就好了。”
“……”
“但我并不觉得你有的东西我们都有啊。”邵嘉桐不解道。
董耘叹了口气:“我说的‘东西’并不是一些很实际的东西,而是……怎么说呢,一些无形的东西。”
“比如说?”康桥挑了挑眉。
“比如说你们都有兴趣爱好,不管是买包包鞋子,或是什么书啊、黑胶唱片的……你们多少会有些自己挚爱的东西,你们会花时间去看、去研究,会想尽办法买到或者……”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康桥,“弄到手。”
听到“弄到手”这三个字,孔令书也不禁斜眼看着她。
徐康桥假咳了两声,瞪着董耘,好像在说:“你没事又提这茬干什么?!”
于是董耘继续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会有自己觉得很特别、很喜欢,同时也想要介绍给别人,让别人分享的东西——但我没有。”
其余三人不禁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我没有这些东西,我家里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能说是可有可无,而是……”他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要怎么表达。
“可以被替代?”邵嘉桐说。
“对!”他睁大眼睛,好像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让他觉得嘉桐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我的东西都是可以被替代的。衬衫、鞋子、沙发、茶几、地毯、电视机、CD、窗帘、床单、吊灯……不管是什么,我生活当中没有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无法被替代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我这个人也是可以被替代的?”
徐康桥眨了眨眼睛:“可是我想不出谁会想要替代你也。”
“……”
“但是说真的,我觉得你太妄自菲薄了。”她又说。
“?”
“至少我很想要你家客厅沙发旁边那张椅子,那是魏格纳的作品。”
“……”董耘觉得自己快要被头顶上那三根黑线压得抬不起头来。
“我倒觉得……”邵嘉桐说,“生活中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也想来踩我一脚吗?”他觉得自己对人生快要绝望了。
邵嘉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继续道:“我觉得如果你生活中有不可替代的东西,你可能就会有不能承受之重。”
“……什么意思?”
“就好比说,如果孔令书失去他的书店,康桥失去她的黑胶唱片,或是我失去我的那些高跟鞋——我们都会难过,会觉得生命中像是缺少了什么。”
“像是身体里面缺少了某个器官。”孔令书说。
“或是大脑里少了一段记忆。”徐康桥说。
“对,”嘉桐点头,“可是如果对你来说本来就没有这些东西的话,你也就没有依赖性,就不怕失去了。衬衫、沙发、CD、吊灯,不管是什么,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再买新的,就算再也没有,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吧?”
“……对哦。”董耘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的确是这样。
“所以这也未必是坏事啊。‘喜欢’、或者‘依赖’什么的,就像是一把双刃剑,当然你可以从中得到乐趣,但是你也可能因此觉得痛苦。没有喜欢或者依赖某样东西的话,也会很好,至少失去的时候不会痛苦。”
董耘皱起眉头,认真地思索着邵嘉桐的这番话。想了很久,他才得出结论:
“你说的,我隐约、似乎、大概、可能、也许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太对……我又说不上来。”
邵嘉桐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像你这样活着也很好,无欲无求。”
“……”董耘摸了摸下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服务生上来送菜,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越南牛肉河粉。董耘看着碗里的牛肉,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并不是拥有漂亮宽敞的公寓,也不是那些质地好又昂贵的衣物或家具,更不是钱……而是朋友,关心爱护着他的朋友。
好像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陪他吃着牛肉河粉的徐康桥、邵嘉桐、还有孔令书,好像那个总是很多废话却又让人觉得温暖的蒋医生,又好像很多年前在英国求学时总是陪着他疯玩的冯楷瑞和高原,还有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最后却因为女人翻脸的陆和秦……而且尽管如此,后来在他有难的时候,他们还是在暗地里帮助他。
所以,他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就是这些人……他们容忍着他的任性和随心所欲,也许还有他的坏脾气,可他们非但没有抛弃他,反而常常竭尽所能地帮助他、包容他。
噢……天呐!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感动得哭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善良!怎么可以对他这么好!
“所以啊,”邵嘉桐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河粉,一边说,“你那套新买的Bose音响反正对你来说也没什么不可替代,干脆就给我吧。”
“我要魏格纳的椅子。”徐康桥也毫不客气。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她们,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觉得女人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只有孔令书还在认真地吃了河粉,好像对他家里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董耘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孔令书的肩:“我家里难道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孔令书被他一拍,差点把河粉吃到气管里去,所有有些恼怒地看着他:“我什么也不想要。”
董耘有点动容,他没想到孔令书是这么正直。他又鄙夷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女人,对孔令书说:“还是你够兄弟,男人之间的友谊,果然不是女人能够比的。”
“我只想要你那间出版公司,”书店老板始终波澜不惊,“那样我就能天天去找项峰,而且还能出版我自己喜欢的书了。哦,对了,要是你现在就死的话,我能暂时借住下你的公寓么?我实在不想再跟徐康桥这个女人住在一起了——但我保证我自己的公寓一装修完,立刻就会搬走的。”
“……”
他现在……真的有点想去死。
五(下)
“所以丁浩,”两天后,董耘站在窗前,忧郁地看着窗外操场上挥汗如雨的犯人们,“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朋友?”
丁浩却在笑,而且是哈哈大笑。董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个年轻人就是忧郁、乖张的。他不是普通的年轻人,他是死刑犯。
“这书店老板好有趣!你那些朋友好有趣!”
“……”董耘看着他,其实心里有点高兴,但脸上却还是一副想要抓狂的样子,“丁浩!”
等他笑够了,他看着董耘,说:“有啊,有真朋友……至少我觉得你这些朋友都很真!”
“?”
“他们都没有骗你。”
“……”董耘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好吧,如果要朝好的方面想,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所以你到底是干嘛的?”丁浩坐在那张白桦木椅子上,表情像是一个初涉社会的少年。
“我?”董耘皱起眉头想了想,“我是个不愁吃穿整天无所事事的二世祖。”
丁浩抬头看着他,“啧”了一下,说:“真羡慕啊。”
董耘扯了扯嘴角,从窗边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你想过自杀吗?”
话一说完,坐在墙角的李警官就用力咳了一下。
丁浩冷笑了一下:“没事的,警官你不用紧张,我现在不会了……”
“那么说你想过喽?”董耘没理他们,自顾自地说。
“何止想过,我还差点就真的成功了。”
从丁浩的脸上,似乎用无法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董耘对于这样的他,反而越来越有兴趣:“可是为什么呢?”
“?”
“你不是被判了死刑了吗,为什么还要自杀?”
丁浩先是一愣,然后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又是哈哈大笑。
“今天你笑得可真有点多……”董耘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因为我跟你熟了嘛,”他说,“还是你觉得我笑起来很难看?”
“说真的,是有点难看……”董耘皱起眉头,然后自己也笑起来,“不过很可爱。”
丁浩表情怪异地“啧”了一声,像是很不满:“大叔,你确定你不是变态吗?”
“……”董耘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可爱你觉得我是变态?你们这些死小孩到底是什么逻辑?!”
丁浩歪着嘴角,似笑非笑:“就是死小孩的逻辑。”
“……”董耘觉得自己要是再跟他抬杠抬下去会疯掉,于是决定换个话题,问道,“所以你有遗嘱吗?”
丁浩又是一愣,然后才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别人。”
“多少总会有一点吧,就算不值多少钱,但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吧。”
丁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的,我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在我们那里……没有什么你的、我的,东西就是大家的。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跟别人去抢。”
“那里的记忆对你来说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他苦笑一下:“没什么好或不好。反正我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睡的着,反正我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你在那里呆到几岁?”董耘又问。
“十六岁。我不爱读书,成绩也不好,十六岁就开始工作了,然后就搬了出来。”
“你做什么工作?”
“我先是在快餐店送外卖,后来在理发店当学徒,再后来……我在一间体育用品店找到了工作,当店员。”
“听上去有点艰难,可我觉得你乐在其中。”
丁浩听到董耘这样说,只是苦笑了一下:“至少我终于有一种,能够自己掌握命运的感觉了。”
董耘也跟着笑了一下。
“我的人生很无聊是吗?”他忽然说。
“怎么会,”董耘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任何人的人生都不能用‘无聊’两个字去形容。”
“跟你比起来,我可能每天都在做些微不足道的事。”
“什么叫微不足道?养活自己难道是微不足道?”
丁浩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才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十几二十岁吗?在读书吧。”
丁浩苦笑了一下,眼里似乎有些泪光:“真好啊……你爸妈一定很爱你吧。”
董耘在他的注视之下,有一种无处遁形的愧疚:“是啊,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丁浩扯了扯嘴角:“我爸妈却不想要我……”
“……”
“我羡慕你,不是嫉妒,是真的羡慕你。”
“……”董耘低头看着桌子底下丁浩的那双脚,穿着统一的布球鞋,可还是看上去好大。
“所以你问我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别人,”他说,“我想没什么吧,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赚来的钱都被换成了一样东西——就是生存。”
“……”沉默了好一会儿,董耘才开口,“那么你有什么不能替代的东西吗?”
丁浩想了想,答道:“我被送到孤儿院门口时包着的那条被子,还有……小狗。”
“小狗?”
“是我捡回来的一条小狗,有天晚上我夜班回家,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听到有很微弱的狗叫声,发现在草丛边上有一条刚出生的小狗……我就把它带回家了。”
“它没有名字吗?”
丁浩摇头:“没有,我还没想好要给它起什么名字,所以只是‘小狗、小狗’地叫它……”
“那它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丁浩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也许被我的室友或者邻居收养了,或者……”
他没再说下去,脸上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你知道吗,”董耘倒在椅背上,双手抱胸,“邵嘉桐说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我不会害怕失去。但其实听到她这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觉得有点难过。”
“?”
“那些不可替代的东西,其实也意味着牵绊。那种牵绊不管是什么,是一本书、一张照片、一双鞋、一个背包、一条小狗……是什么都好,我却什么都没有。”
“……”
“其实我也很喜欢狗,可是我从来没养过。是因为小时候我叔叔养了一条狗,那狗非常聪明,常常只要一个眼神,它就能知道我叔叔要拿什么。可是他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我非常伤心,更别提我叔叔了。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养狗了。现在想起来,也许我在潜意识里就明白,虽然很好玩,可是我不想承受失去它的痛苦。”
丁浩看着他,像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
“其他的很多事也是一样。我小时候很调皮,我妈生起气来就摔我喜欢的玩具,或是撕我收集的贴纸,所以我就想,我不要再喜欢这些东西,这样的话当我失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
“……”
“所以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我家里的那些东西……它们仅仅是‘东西’而已,不能称之为我的东西。它们只是被我买下来,却不属于我。”
墙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是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在这小小的谈话室内,丁浩皱起眉头,不解地盯着他:
“你们这些变态大叔每天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
“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
“什么买下来又不属于你,”他挑了挑眉,“有什么是属于你的?死了什么都不是你的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人死了都一样,不管你再怎么喜欢,都不是你的了。”
“……”
“分遗产这种事情,你瞎担心什么呢?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跟你没关系了吧。你死了以后,那些东西要怎么分你也看不到了吧。分到和分不到的人怎么在背后议论你,你也听不到了吧。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自杀吗?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太他妈多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董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丁浩,没有发怒。
“那现在为什么又不想死了?”
“喂!”一直坐在墙角没出声的李警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
“没事没事,”这一次是董耘负责安抚他,“我相信他已经想清楚了,所以才问的。”
丁浩坐在椅子上,手上还带着手铐,他看着董耘,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问道:
“相信?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