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墙之隔,阿思钵却坐在书房中,静静等着一位客人。
宋宇推门而入之时,阿思钵起身相迎,笑道:“今日忽然将宋大人请到此处,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宋宇一身衣物甚是素净,回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不敢。”
“昨日宋大人席上一番话,让我印象深刻。今日特遣人将大人请来,想与大人详谈一番。”
宋宇坐下,微笑道:“不知大人想要谈些什么?”
“恕我直言,宋大人如今在转运司任检校官,又在转运司做些文书往来之事,并无线报来源的特殊渠道。不知对于越军的情况,如何了解得这般清楚?”
宋宇笑道:“转运司征收赋税,少不得要在互市上和大小商贾打交道。如今两国来往,最活跃最常往来的是些什么人?不就是这些商人么?多聊聊,自然就知道大概了。”
阿思钵点头,目光中掠过赞赏之色。
“大人,昨日在宴席上,只怕您对这汴梁路的诸位同僚,也是颇有保留吧?”宋宇目不转瞬的望着阿思钵,微微笑道。
“哦?”阿思钵似笑非笑,“怎么说?”
宋宇答得甚是直接:“如今陛下对越朝打算采取何种态势,恐怕真烈上下,没有人比大人更清楚吧?”
阿思钵神色自若:“此话又怎说?”
“陛下遣您来汴梁路,不日又要南下。若说对越朝没有大动作,只怕无人会信。昨日宴席上,诸位大人难道不是眼巴巴的希望您能说些讯息出来么?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阿思钵但笑不语,良久,才道:“圣心难测啊……”
宋宇眼中几分失望之色不掩。
“在转运司为一文吏,宋先生可觉屈才?”阿思钵淡淡望向他,“不日我要去颍州查看军务,不知先生可愿与我同行?”
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经改变了,宋宇长身站起,深深一揖,道:“愿意。”
过了午膳时分,静云手中拿了一套衣物,又来到谢绿筱房中替她梳理长发。
她的手甚巧,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持了镜子对谢绿筱道:“姑娘看看,满意么?”
谢绿筱半晌没说话,皱眉道:“为什么梳这样的发式?我是越人。”她越看心中越是别扭,伸手便要去拆下来——
手腕却被不轻不重的扣住了,力道不大,却恰好让她难以动弹——从镜中可以看见自己身后的男子,一双幽深的眸子因被镜面折了光影,有几分明暗不定的流影闪动。
谢绿筱脸色一变,连忙松开了刚触到头发的手指,喝道:“你松手!”
他便依她而言,负手而立,略略低了头道:“我下午有空闲,一起去外边逛逛么?”
谢绿筱仿佛没有听见,只又看了看静云取来的衣物,双眉轻轻皱起道:“这是又什么?”
那外袍交领窄袖,袖口和衣襟处缘着宽阔的锦边,一看就知并非中原服饰。
“大人说要和姑娘去外边逛逛,还是这样打扮方便一些。”
谢绿筱倏然站起道:“谁要和他出去逛!”
借着午后颇为亮堂的光线打量她。她的长发被编成了两股辫子,盘在脑后,看上去清爽俏丽,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只是下颌处还有淡淡的两道指印未消。
阿思钵闻言,也不生气,只静静的说:
“这几日你最好听我的话。或许我还能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谢绿筱转过身,想起这人的所作所为,心底暗暗发冷,半晌,才道:“我不信你的话。”
“你最好信。”阿思钵浅笑,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暴戾,语气温和。
隔了片刻,他又补上一句:“除了信我的话,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动,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慢慢松开,似是在做衡量。
静云不安的觑了谢绿筱的背影一眼,又将那套衣物往谢绿筱身边递了递,低声道:“奴婢服侍姑娘穿戴吧。”
半晌,谢绿筱接过静云手中的衣物。
静云半蹲下身,替她整理着腰间数道彩丝捻成的细线,悉悉索索弄了会儿,才站起来道:“好了。”
谢绿筱勉强道了声谢谢,沉着脸推门而出:“去哪里?”
他站在廊檐之下,目光略略的上下看了一眼,轻赞道:“你这样穿很好看。”
谢绿筱又欲口出嘲讽之言,想了想,忍住了,回头对静云道:“静云姑娘,你是汴梁人么?”
“奴婢不是。”静云有些局促,“姑娘就叫我静云吧。”
“那么一起出去逛逛吧。左右在这里也是无事。”
静云看了阿思钵一眼,正要拒绝,他却微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绕过荷池,阿思钵回头问她:“你想要去哪里?”
谢绿筱心道不是你带我去逛么,又问我做什么。她心下不爽,便闷闷道:“大相国寺吧。”心里又算了算日子,据说大相国寺每月朔望三八日即开,那么今日恰好能赶上一次。
“为何要去那里?”
谢绿筱答应同他一道出去已是勉强,偏偏今日他看上去心情极好,处处找了话题和她说话。谢绿筱不理他,侧过头问静云道:“你可知这大相国寺内的万姓交易?”
静云摇头。
谢绿筱笑眯眯道:“那便一起去瞧瞧吧,据说很是热闹。”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谢绿筱表情不豫,阿思钵猜出了她的心思,道:“你以为我还敢让你骑马么?”
静云扶着她上车,自己却站在一边,不知是不是该上去。
阿思钵轻轻点头:“上去吧。”
他亦上马,往城东行去。
尚是冬日之末,这一日的天气甚是阴沉,黑压压的云絮一直卷到了远处的城墙。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莫非这样的日子,还要下上一场大雪?
马车轻轻一顿,便听外边人说:“到了。”
谢绿筱从马车中出来,抬头看了看耸立的大三门,上书“大相国寺”四字,据说是越朝开国皇帝太宗亲笔题写。只是今日天气不佳,虽未下雪,却也光线蒙蒙,竟瞧不清楚那几个金色大字。
谢绿筱心中记着《东京梦华录》中所载“万姓交易……无所不有”,抬眼看着相国寺的外观。寺庙甚是宏大,站在外边,便听见喧哗声不绝于耳,加之周围拴着不少牲畜车马,热闹非凡。
莫非只有在此处,才能寻出当年东京梦华的繁盛光景么?谢绿筱踏进里边,心中不由起了这样的感慨。
因天气晦沉,又十分阴冷,唯有这人多的地方,才醺醺的有些暖意。庭院中铺满了各色各样的摊位,所卖的物事从时果腊脯,到笔墨弓箭,叫人眼花缭乱。往来的人群有穿胡服的,也有穿着中原服饰的,果真是“万姓交易”。
谢绿筱喜欢热闹新鲜的事物,甫一踏入,这几日心中的郁郁便纾解了许多。她走在各色摊铺边,忽然在一个番人小贩前驻足,又弯下腰,把玩着种种骨质饰物,很是好奇。
阿思钵站在她身侧,看着她将一串链子缠在腕上,又取下来,接着又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示意摊主奏给她听听。他便俯身递了几锭银子给她。
谢绿筱没接,饶有兴趣的听着摊主吹笛,那声音略有些刺耳,并不圆润清响。她便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此刻忽然飘落下雪片儿来,那些薄薄如纤羽的残片在透明的苍穹中凝结成形,无声的打着坠儿落下来。
她毫无知觉的低头查看着那些小东西,阿思钵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这一刹那,一道胜似飞雪的寒光便从他眼底划过,迅捷如闪电,直直的劈向他的咽喉。
阿思钵身后,静云脸色煞白,而侍卫则抢了上来,只是隔了太远,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女人将刀刃抵向他的喉处。
梦觉
那小贩吓得大声惊叫起来,双手连连比划。
只是阿思钵一动不动,甚至睫毛都未曾轻眨,目光透过雪光般的飞影,平澜无波。
刀尖一点,顿在他喉前。
并未再往前。
少女精致美丽的笑颜掩在了那刀影一现之后,她微弯了唇角,试探着又往前送了送,笑道:“你不怕?”
他依然沉沉看着她,目光中却闪过微毫不可察的笑意,像昨晚那般说:“玩够了?”
谢绿筱收起刀,又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才放下,向小贩道:“好刀。”
她站起来,回身看看脸色苍白的静云和那几个还不敢退下的侍卫,抿唇笑道:“他们好像不信任你的身手。”
阿思钵不答,看着她笑语晏晏,说话间一片雪花飘飘悠悠的落在她的鬓边,没有化去,宛如一瓣溶白琼花,静静在她耳侧绽开。
修眉之下,他的一双星眸更是熠熠泽着光亮,缓缓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拂去,抿唇柔声道:“适才那一刀,你带了几分真心?”
话一出口,却不由愕然,便是知道她伤不了自己……可到底,心中还是存了介意么?
谢绿筱甚是不习惯他这么柔和的语调、亲昵的动作,虽未躲开,到底僵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讪讪笑了笑:“真心么?你明知我伤不了你,开个玩笑而已。”
而他也在瞬间恢复如常。拂过她鬓角的指尖似乎还带着馨香,他收拢了回来,淡淡道:“你若喜欢那把番刀,便去买了。”
那刀确是锋锐,且形状颇殊。两把并在一起,合则为鞘,分则双刀。
谢绿筱唇角一弯:“我要刀何用?既杀不了你,也不愿自尽。”
他面无表情瞧上她一眼,往前边走去。
而她跟在他身后,续道:“你把那短剑还我,我便感激不尽了。”
阿思钵斜睨她一眼,语气十分清淡:“我不曾拿你的剑。”
“那定是你侍卫拿的。烦你替我问一问。那是朋友所赠,若是遗失了,我实在无法向人交代。”
他应了一声,又回过神,轻轻重复了一遍:“朋友?”
谢绿筱并未听见,她走出相国寺的大殿,一直走到资圣门前。
“这便是资圣门?听闻汴梁八景之一就有资圣熏香。”她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周围,如今香火不旺,倒没见得熏香袅袅的样子,未免有些可惜。
资圣门旁是两座颇大的偏殿,站在外边就听到里边人声鼎沸,倒像比之前更为热闹。
“那是卖什么的?”
阿思钵脸色一凛,拉住她手腕道:“你既不买什么,那就走吧。”
“嗳,看看又如何?”谢绿筱轻轻甩开他的手,迈步进去。
里边的场景,却着实让谢绿筱怔在了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也是一个集市,只是卖的不是什物,不是珍禽,却是活生生的人。
空气浑浊,数十个巨大的木笼陈列在偏殿中,每一笼中,都有数人至十数人不等,衣不蔽体,或缩在角落,或倚着木条,像是死了一般。
离她最近的地方,一个妇人从笼中伸出手,去抓那商贩的衣角,声音嘶哑道:“给喝点睡吧……他快……渴死了。”
那双手十分枯瘦,像是鸡禽的爪子一般,狰狞可怖,却牢牢的抓住了那商人的衣角,任凭他怎样的抽打都不放开。
一旁的人却只木木的看着,仿佛习以为常。
半晌,那商人拾起一个水囊扔了进去,满脸晦气道:“喝喝喝,病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那水一扔进笼中,数人便过来抢夺,仿佛是动物般嗬嗬上前,厮打成一团。
那妇人又岂是那些男人的对手,很快,水被人夺走了,她便抱着那小孩,哀哀哭泣。
谢绿筱跨了一步就要上去找那人贩子理论。
身后腰带上的丝绦却被人轻轻一扯,她回身,却见阿思钵深邃的眉眼注视着自己,那表情却似笑非笑。
“干什么!”
她欲不理,可他顺势拉住她的手腕,牢牢扣住,“这是万姓交易,并无任何不妥。”
“书上从不曾言说有这般交易!”她喘气,目光看到那对母子,又不止是这母子,分明还有许多其他的人,一模一样。
“又是你南越的书么?”他低低笑起来,眸色浓稠,“可这里早已不是你们的东京了。”
“这些人都是奴隶,被买卖亦是正常的。你看看,越人、真烈人乃至番人都有。你忘了那晚我在都梁山对你说过,若是我死了,你便是那些人的奴隶?”
谢绿筱定定的望着他,良久,才记起来,那时自己说的是:“我宁死。”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些真烈人身上,忽然难以遏制心头对这些蛮夷的厌恶,而屋里那些腥臭味道又叫她作呕,她紧紧咬着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必做出那副表情。这本就是人噬人的世界,便是在你南越,卖儿鬻女之事也是不绝。不独真烈如此。”他清冽的眉眼间带了几分傲然,毫不留情的讥笑她心中所想,“看够了么?够了便走吧,你救不过那么多人来。”
谢绿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一直被他拖出了偏殿,站在的漫天雪花之下,又毫无知觉的随着他走出几步,才轻声道:“你借我些钱,我去把那对母子救了吧?”
他冷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腕,脚下并不曾停顿,而声音冷似冰雪,慢慢传来:“似你这般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不过凭着一点怜悯,就以为能救下所有可怜之人?”
谢绿筱看着他孤高的背影,忽然哑声,没有同他再争执下去。
静云在车边等着,眼看他们走进,便掀起了竹帘。
谢绿筱微弯了腰正要上车,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凌空抱起。
她惊呼了一声,而阿思钵不顾她挣扎,将她放在自己身前,一打马,便往南边疾驰而去。
一路上行人纷纷闪避开,马速又是极快,不过眨眼间,变成了风雪间的一点黑影。
谢绿筱被风雪兜了一脸,一口寒气呛在喉咙中,颠簸之间,咳嗽得天翻地覆。
他终于缓缓勒住了马的速度,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声音像是从胸腹的地方传出来,带了轻微的震动。
“梁园雪霁,汴梁八景之一。”他将勒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再的收紧,鼻梁如峻峰,眼眸似深海,说出的话语带了一丝酷烈的味道,“今日不看,以后的机会就少了。”
骏马飞身而过一个小渠,她无意识间回抓住他的手背,抠出了数道血痕,谢绿筱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惊惧他此刻的语调和表情……他没醉,却又变得像醉了一样,周身有着不详的戾气。
过了陈州门,一路上行,直到山巅之上,寒风拂面,雪却是止了。
阿思钵下马,又将谢绿筱抱下来,指着眼前茫茫一片原野,轻道:“就是这里。”
薄雪未曾将整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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