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既然答应了念大侠要救王妃,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王妃身边已有人为此事劳心劳力,多半不用岑某出手了。”转而看向念七,仍旧是一脸严肃,平淡冷静的叙述着:“公主不在的这几个月,府中下人轮换颇多,所有与公主有过接触的下人都被抓进王府后院的地下牢房,严刑拷打,至今无人活着被带出来。”“嗯。”难怪以往在房中当值的几个汉人丫头都一并不见了,问起完颜煦,他只说都回去探亲了,她疑惑为什么要一大群人同时跑回家,他只说人多路上热闹些便敷衍过去,现今想来还真是可怕,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而且其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
心里闷闷的,她还是不能想其他人一样将人命视若草芥啊。
“王妃不必担心。”岑缪崖声音沉稳,没有一丝波澜,“只要今后不再有人下毒,掘墓还是很好解的。
解毒的药引麒麟竭和红藤都是宫中贡品,六王爷应当寻得到,岑某这就开药方,托人找机会献给六王爷,您看,如此可好?”“劳烦岑先生了。
先生以后若有用得到莫寒之处,尽管开口,莫寒必当竭力相报。”
岑缪崖微微颔首,谦道:“岑某不过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王妃若要谢,便谢念大侠吧。”
“嗯。
过几日我请两位吃饭,一并谢了。”她笑着朝二人各自一拜,“时候不早了,今日还要回府用膳,拜别二位,大恩不言谢。”岑缪崖慢慢收拾着摊在桌上把脉看诊的工具,不经意间提起,“恕岑某无礼,敢问王妃,可有服食天花粉、棉酚一类断产药物吗?”迈出门去的脚迅速拖回,莫寒一窒,这消息的劲爆程度不亚于宣布她就是失散多年的还珠格格。
回到府中,完颜煦已然在饭桌前正襟危坐,等着迟迟不归的妻子。
她躲在饭厅门口,偷偷往内看,见完颜煦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黑,更加犹豫着要不要这个时候进去,甫一转身,就被厅内阴沉的声音绊住了脚步。
“你这是刚回来还是正好要出去呢?”
“嘿嘿…………不小心迷路,这才回来晚了。”看着他结霜般的表情,耳边忽然萦绕着念七的话语,不知怎地,心底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恐惧。
“出门也不许带个侍卫,我当真是太纵然你了。”说完招手唤她进来,将筷子递到她手中,“快吃饭。”乖顺地“哦”一声,埋头吃饭。
“你今天是怎么了?话这么少?谁给你气受了?”“没,没有啦。
食不言寝不语,快吃饭。”扒了两口饭,莫寒又想起来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事。
“对了,哈丹巴特尔拿来的印戳,你查出是谁的了没有?”“没有,估计是乱刻的。”“哦。”是不是该接受,他善意的掩盖。
纤长有力的手指上生长着厚厚的茧子,被弓弦勒出的印记划满指节,这双手,她曾紧握过的手,隐隐有血色光晕,流泻出很多,很多泯灭的生命。
分不清是非曲直,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顶着龟壳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
以前在房中当职的仆妇被一次性清了个干净,现下在身边的统统都是新面孔,但,有一个人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吧。
她闭上眼,不愿去想,更不愿去怀疑。
三个月,她足不出户地待在府中,老老实实喝光完颜煦令人煎好的药,温顺地吃掉每一份特地为她准备的食物,并且————呕吐反胃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但仅限于完颜煦不在的时候。
弥月曾惶恐地臆测她是不是怀孕了,莫寒只是一摊手,天要下雨,我要怀孕,半点不由人,倒是弥月在一旁干着急,试探着问她对怀孕的态度,但却只得到一堆模棱两可的废话。
八月,丹桂飘香。
莫寒心情大好,拖着弥月出门逛街,留完颜煦独守空房。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逛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便到了玉樊楼门口,莫寒一捂肚子,对着弥月撒娇道:“弥月,我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好么,好么?”弥月无奈,只要求日落之前一定要回府,便跟随着莫寒进去,见她轻车熟路,俨然一副常客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好笑,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吃喝玩乐的本分。
跟着小二行至二楼雅间门口,莫寒顿了顿,朝弥月慧黠一笑,推门而入。
坐在雅间里的是个着蓝布衫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读书人的模样,见她二人进门,起身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又坐下,不发一言。
洗得发白的蓝布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弥月认得,那是上好的松江棉布,价钱不菲,料想此人来历不小,便屈膝行礼,道了声万福。
莫寒硬扯着弥月坐下,笑眯眯地介绍道:“这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岑缪崖岑先生,这是我的姐们儿,闺民弥月。”弥月急忙起身,再次行礼道:“见过岑先生。”岑缪崖只道“多礼了。”便转向莫寒,“荣岑某为王妃请脉。”乖乖伸出手腕,好整以暇地等着既定的答案。
“恭喜王妃,是喜脉。”弥月一震,莫寒装懵。
“真的?岑先生您确定自己没弄错?不会是我刚刚运动完脉象跟平时不太一样?不会的,怎么会这样?生孩子很痛的,您一定是看错了对不对,对不对啊?”为了一装到底,她开始哀号,“哎呀,我怎么真么命苦啊,上天你对我还真是不公平啊,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让我怀上了呢?我还年青啊,我的大好人生,我的前路茫茫,我的未知美男啊…………”“这世上怕是找不出比岑某更好的大夫了,王妃是喜脉无疑。”听到岑缪崖的死刑判决书,她开始趴在弥月肩上放情乱号。
********************************是夜,天穹被乌云封地一丝缝隙都不留,沉闷得令人窒息。
一抹蓝色的倩影闪过长廊,溜进阴暗的厨房,蹲着在炉灶附近,不知在寻些什么。
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亮,映出眼前白色粗制糖罐的模样。
她将白糖全数倒在带来的纸上,但糖罐似乎没有见底,撕开一层糊好的油纸,她仔细数着藏在下面的数十颗小药丸,似乎颇疑惑,便伸出手指准备再数一次。
“不用数了。”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她手一抖,险些打破了糖罐,转眼看向披衣斜靠在门边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自我来后,每日一颗,你做得很细心,没有漏过一天,就算是去塞外,你都把药下在亲自做给我的点心里。
弥月,你果真是尽心尽责地照顾我。”“公主…………”弥月“啪”地一声重重跪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一脸冷然,努力压制着起伏不定的心绪,低低地说:“袭远让你干的?”
“不是,是奴婢…………皇上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弥月只是不停地磕头,把额头磕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只是她手中,始终牢牢抱着装药的糖罐子,一刻也不肯松开。
突然感觉前额一下一下地抽痛,莫寒伸手按压着太阳穴,疲惫地摆摆手道:“我本以为我对你真心相待你便会…………算了,袭远笼络人心的本事着实是我不能比的…………”她转身,不去看仍旧伏在地上不断磕头地女子,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侧头低声说道:“我并没有怀孕,一切都只是为了试你。
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继续吧。”夜风静静地吹,八月夏末,竟带着冷冷的寒意,吹得人满身酸涩。
这些人乱七八糟地都干什么呢!她在池塘边吼出一声国骂,缓步回到屋内,掀开被子史无前例地主动抱紧他,考拉似的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夏夜好冷,给我一点点温暖好不好。
三月初四,同宿。
三月初五,同宿。
三月初六,同食,同宿。
……………………三月十六,前往呼伦贝尔草原。
四月三十,同归。
五月初一,同食,同宿。
五月初二,同游京郊别院,留宿别院。
……………………上好的洛阳宣纸刹那间捏碎在濡湿的掌心,紧握的拳头砰然砸向铺着明黄色锦缎的书桌,哐啷啷一阵不大不小的响动,桌上的笔搁狼毫全数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在这样空落落的夜里显得异常突兀。
深秋时节,大理石砖上沁凉的气息一丝丝扣进膝盖,伏跪在地的人丝毫不敢怠慢,挺直了背脊却深深低着头,眼神恭敬而空洞。
袭远一拍桌案,将堆叠的奏章震得滑落一地。
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启,苦涩的言语却消失在半空,只留满室静谧,悄然演出短暂的无声默剧。
叹息,长长的喟叹,他重重地坐在冷硬的龙椅上,手指滑过正一点点舒展的纸团,忽地诡谲一笑,沙哑着声音说吩咐道:“不错,你们做得很好。
以后还要更好更详细地记录,定期来报,朕要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越详细越好。”他不害怕,不后退,如此酣畅淋漓的刺伤,如此心痛压抑的感触,令他老去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没有什么能够令他逃避。
“行了,你去吧。”“嗻。”那人领命退出空寂的紫宸殿,却在殿门不小心撞上迎面而来的白衣男子。
他匆匆行礼,侧身避了过去,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太监总管王顺躬身进殿,偷偷睨着龙座中人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皇上,沈大人在殿外求见。”握在手中的狼毫没有丝毫停顿,他淡然地吩咐着,眼皮都不抬一下。
“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宣他进来。”绣着繁复流云花纹的白色衣角掠过老旧的门槛,他一撩袍子顺利跨过,与正退出门去的王顺擦身而过,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他便读到了今日帝王的情绪。
他在殿中立定行礼,听红木大门阖上时沉闷的呻吟。
月光统统被挡在门外,寂静的紫宸殿越发诡异。
“微臣沈乔生参见皇上。”他下跪,白袍掠地,沾染上沁凉地板上若有似无的灰尘,再无洁净的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袭远依旧在案几上忙碌着,空闲的左手轻轻一抬,示意他起身。
“沈卿不必多礼。”
他缓缓起身,却始终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人一眼。
“谢皇上。”“吏部公然买卖官爵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回皇上,此事………………”沈乔生似乎是颇为为难地看向皇上,但已然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表述卖官鬻爵的内幕。
“沈卿但说无妨。”神乔什顿了顿,吐露道:“回皇上,此事,魏王也牵涉其中,微臣惶恐,怕冤枉了国丈大人,便没敢再查下去。”“先压着,找人暗中查。”专注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却不曾有半分犹豫。
“买马的事,跟西夏人谈得如何了?”他终于搁笔,揉了揉酸胀的手指,蹙眉沉思。
“西夏蛮夷贪婪,一马千金,要价太高,柳锡侜正在与之议价,但价格实在是高,这些年国库空虚,怕是…………”“河西走廊,确是养马的好地方哪。
银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朕倾尽全力做此事,便一定要将此事做好,不必在毫厘上多做计较。”这么些年,钱粮多半流入了商贾之家,朝廷久征无果,在赋税制度上改革是必然,但若要解燃眉之急,则必须…………柳家,天下首富柳家。
“微臣遵旨。”“行了,沈卿辛苦了,退下吧。”“微臣告退。”“噢,是了。”袭远陡然出声,将沈乔生退后的脚步停顿在门边。
“方才出去的人,沈卿见到了?”不知如何回答才恰到好处,他只低声应了句“是。”便低头掩藏着自己的慌乱。
“那是朕安排在燕京的人,皇姐她…………似乎过得不错。”满意地看着眼前人猛然一震的身体,他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夫妻恩爱,如胶似漆。
朕看了深感欣慰啊,沈卿觉得呢?”
短暂的心乱,他已经平静下来,恭谨而谦卑地答道:“回皇上,微臣为公主感到高兴。”
袭远冷哼一声,完全不以为然,“朕不会让女真人的太平日子长久下去。”
再道一声“微臣告退。”他一步步倒退着出门,熟练俐落地抬脚越过紫宸殿高得出奇的门槛,时间勾勒起早已远去的模样,她曾绊倒过的地方,她曾生活过的场景,全然模糊地一一重现。
抬头看一眼清冷的月色,他轻勾唇角,馥梅多半还在等着他吧。
一颗心满了,便再也装不下别的人。
妒妇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三年寒暑易逝,若白驹过隙,更如流水匆匆。
岁末严冬,风雪连天。
狂乱的北风在窗外呼啸,干枯的树枝被吹得嘎啦作响,像夜里哭号不止的鬼怪,叫得人心发怵。
屋内门窗被封得死死的,生怕有一丝冷风窜进来,红泥小炉上温着从汴梁运来的黄酒,牵扯出鼻尖若有似无的淡淡酒香,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将一层层布帘映得通红。
转眼三岁已逝,她依然受不住北地严寒,此刻正如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卧榻上。
未施粉黛的脸略显苍白,偶有几声咳嗽,给面颊染上片刻的酡红,她蹙眉,撑起左臂给自己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抬手取了青釉酒杯,浅浅一啜,那温良的酒香便沁入心肺,久留唇齿。
忽然一声门响,弥月快步走了进来,挑起帘子屈膝行礼道:“王爷回来了。”
“嗯。”虚应一声,她并不急着起身,继续懒懒地斜倚在暖榻,“麻烦再倒杯酒好么?”
“是。”不复先前的浅饮轻啜,此番猛然间一杯酒下肚,温热的液体从喉头一直暖到腹中,烧得人面颊微热。
庭院里热闹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前短暂停顿。
他风风火火进屋,把布帘甩得老高,引得帘子上细碎的小铃铛一阵叮咚狂响。
手中的书看了一半,她眯了眯眼,将书丢到一旁的矮几上,左手撑起身子,不疾不徐地下床,穿上她自制的粉红色猪头拖鞋,斜睨了端坐在红杉木椅子内的男人一眼,淡淡陈述:“王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