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年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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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年暗伤-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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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点

  


  一如她所想,沈乔生坐在衙门内堂中,点一盏孤灯,品一杯温热的太平猴魁,雾气模糊了他清朗的面容,朦胧中隐现着沧桑的笑容。
  很多很多年前,曾经云淡风轻的日子,曾经谦和如玉的男子已随时光远去。宦海沉浮中丢失了启明星,没有方向,没有梦想。
  摊开掌心才知道,原来岁月的痕迹不止写在脸上。
  原来一切真如她所说,人没有了梦想,便跟咸鱼一般无二。
  到最后,活着便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他低头,轻抿一口喝了多年的太平猴魁,突然觉得太苦,苦不堪言。
  苦得皱眉,他抬眼便看到她一袭深紫色貂裘推门而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礼节性的笑容,朝他略微一点头,轻声唤道:“表哥。”
  沈乔生颔首,伸手招呼她坐在自己对面,放下茶杯,含笑相对。“夜深了,阿九还未歇息?”
  看着他的笑,她心下木然,不愿多做拖延,坦然问道:“皇上应该早到了吧,我要见他,劳烦表哥引路。”
  窗外一声白头翁的啼鸣,沧桑凛冽,带出冬日应有的萧索贫瘠,牵扯得人心一下一下抽痛。
  他笑,依旧一副温温的样子,但心底却不若表面这般云淡风轻,“怎么越发急躁了呢,这些年在燕京,性子竟一点儿没变。”
  “我变了。老了。可今日看来,表哥似乎比我老得更快些。”
  “人老了,便会时常回想过去。”他轻叹,复又沉声道,“皇上,果真是好皇上。阿九,还是你赢,当年你我各自为政,我从来信心满满,料想即使是败,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但如今方知,任你位极人臣,却始终只是奴才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挣扎多年,都是徒然,只能远远待在苏州,眼睁睁看着皇上将沈家近百年根基统统打散,我,沈家长子嫡孙,又能如何?”
  “如此,也好。你有一个好弟弟,百姓亦有一位好皇上。这结局,当真是好。”
  烛火渐渐暗下去,映出他苍白孤寂的侧脸,半明半魅之间,看不清浓郁的无奈与挣扎。
  微凉的指尖轻轻触及放在桌上攥得死紧的拳头,却猛然收手,她怔了怔,半晌无言,不知如何安慰,只有心上隐隐的痛感为他悲泣。
  “带我见他。造就了这么一场好戏,他怎么可能不亲自来观战?”
  沈乔生一窒,是疼痛,也是欣慰。
  她终于可以冷然地看待了么?如此,甚好。
  起码不会再犹豫,不会在为他这样不相关的人而受伤。
  沈家自己的孽障便该由自己来背,他又何苦,用彼此间最后一点情分来逼她,他伤她还不够么?竟要在她最困难的时刻利用她的不忍,利用她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爱恋为沈家谋最后一条出路。
  此刻方知,自己如此卑鄙,当年是他先放弃,是他将她遗落在皇家猎场,是他独留她一人面对凶残可怕的女真人,而现在,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求她,甚至是利用她。
  假情假意,虚与委蛇,在官场上运用自如的手法,竟也要用来对付她。
  沈乔生起身,不再多言,只道:“你跟我来。”便在前方引路,步履匆匆。
  我们都变了。
  夜雨沾湿了绣鞋,风中淋漓着江南的哀思。他走得太快,她几乎无法跟上他的步伐。
  他停在后院简陋的厢房门前,侧身让了让,回头道:“就是这里。进去罢。”
  莫寒点头致谢,上前去,顿了顿,深深吸气方才抬手敲门。
  内里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不似常人,却是宫中常有的人。面色清白的男子将门敞开,躬身一拜道:“奴才王顺,恭迎长公主殿下。”
  莫寒摆摆手,提裙而入。“不必了。皇上还没休息吧。”
  王顺手中的沉浮一甩,又是一拜,方说:“皇上已等了殿下多时。殿下请跟奴才来。”
  “嗯,有劳了。”
  挑开串珠而成的帘子,便见一清瘦男子斜坐在暖榻上,手中捧着一本早已翻旧了的《史记》,神情专注,听见人来,也不抬眼,更不起身,只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莫寒坐下,眼睛始终盯着书上枯燥的文字,半点分心也无。
  莫寒扯下披风递给王顺,安静地坐到袭远身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窗外响起悠长的更声,一、二、三,三声,原来已是夜半三更,她伏在暖榻中间的矮几上,满身倦意。
  屋内是淡淡的玫瑰熏香,很熟悉的味道。
  手中的书再翻过一页,他随意扫了两眼便将书放下,瞧着蜷缩在身旁的人,失笑。“猜猜朕方才在看哪一段?”
  “是写汉武帝的吧?”她起身揉了揉面颊,好让自己清醒些,略带困倦地答道。
  “你看,朕的事情,即使不说你也知道。”袭远凑近了,从背后抱着她,头搁在她肩上,亲昵地说。
  莫寒无言,疲倦地抚额,轻轻道:“所以,你都不准备告诉我,对不对?”
  “如果你问,我自然会答,对你,朕何时有过隐瞒?”他回答得很坦然,把莫寒往外躲的身子拉回,全神贯注地玩着她纤细的手指。
  心下一沉,她咬住下唇,犹豫了许久,终是开口:“为什么……引完颜煦来?又为什么令陆非然杀他?还有沈家和废后诏书又是怎么回事?”
  “废后的事,朕不想多说,置于沈家,近些年来失了母后的支持,沈鸿儒便急了,生怕保不住宰相的位置,便找上魏王,相互勾结,互为利益,卖官鬻爵、克扣粮饷、侵占民田、私扣贡赋之事举不胜举,且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本来,若他们两家互争互斗朕还可以留他们一阵,但可惜,沈鸿儒太不知足。”
  他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手心,捂热。略带责备地说:“怎么在苏州都这么凉?这些年在燕京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莫寒心凉,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显得太做作?说到底,是你将我送去那苦寒之地。
  “而废后,是一个引子。朝廷赋税一年比一年少,但你看这天下,依旧是一片繁华,户部每年报上来的人口都在增长,可赋税一半是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另一半是被那商贾大户逃了,所以,朕必须尽快改革税制,为将来做准备,而他们这些世家贵族便是改革最大的阻碍。朕等不了了,必须尽快将他们一一革除。”
  “如此,朕便将魏王和沈鸿儒逼到墙角,更在紧张万分的时刻,来苏州看你,这般便给了他们一个造反的机会。此刻宫中,还指不定有多热闹。”
  他说得很慢,语气平淡,却将她说得一阵阵发冷。
  谋反,这样的罪名,难道要灭了沈家满门么。
  袭远将她的收摊在自己手心上,微笑,果然,他的手已经大过她许多,可以稳稳牵住她纤瘦的手,不松开。
  “朕叫沈乔生来苏州处理陆非然的事,只是个幌子,而朕废了紫玉,更是让他觉得朕一心都扑在你身上,沈鸿儒自然也不会多做防备。”
  “而在此之前,朕需要一个理由,将陈同翎也就是沈鸿儒的女婿,要将他的兵马调离京城,如此朕便和完颜煦达成协定,他在两国边境驻军,做出入侵的假象,而朕,答应把你交还给他。”
  “是么?如此看来,我还真是值钱。”
  袭远皱眉,却不多做解释,只沉声道:“完颜煦亦不是省油的灯,他遣大军压境,自然不怕朕对付他,便有恃无恐地领着三百余人分成三十组从边境散开,各自由不同的方向进入我大齐境内,想要以此将我方军情彻底摸清楚。哼,他金国的军情,朕又何尝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吗?若真是了解得清清楚楚,又何必要拉拢陆非然呢?
  她苦笑,无法言语。
  她造就知道,完颜煦,又怎会单单为了她而只身涉险。
  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
  苏州的冬日与燕京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一样,冷。
  “皇上就不怕陆非然当真杀了完颜煦吗?”
  “若他当真得手,那罪责统统在他,到时两边都容不下澄江阁,他不愿归顺朕,便只有死这么一条路。而你,会让他杀了完颜煦么?”
  这就是机关算尽么。
  “阿九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朕吗?”
  他问得很轻,更可说是温柔,但于莫寒,却是猛地一窒,全身血液仿佛都集中在心间,紧张地刺痛。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从袖中抽出一方白色锦帕,摊开在案几上,有些凄然地说:“韩楚风让我交给你的,兵防图。”
  锦帕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金国各地兵防以及将领的详细注解,但袭远只略微瞟过一眼,便将目光牢牢锁在莫寒脸上,带着警告的意味低声说道:“不要再有下一次,阿九,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要乖乖等着朕,如此便好。”
  “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叫人直接将它取了去,何苦来逼我?要怎么样才够?为了你的江山,要牺牲多少才够?”她苦笑,颤抖着问。
  袭远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原来光是弥月一个人盯着我还不够,还有念七,呵……袭远,你真是厉害,让人不得不佩服。”
  “朕之所以能够那般轻易的就将陈同翎调走,是因为,朕令他儿子陈诠代管东京禁卫营,谁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儿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吗?”他将她发颤的身子搂紧,皱着眉说道。他不喜欢,不喜欢她现在对他说话的语气。
  她不再只为他一人着想,她的生命里多出了许多人,许多讨厌的身影。
  譬如完颜煦,譬如陆非然。
  但是,都不会长久。
  他有这个自信,江山美人,他都要。
  “原来,陈诠也被你招揽了。”无怪,念七最初是陈诠派在她身边的人,韩楚风制的兵防图,本也是通过念七传到她手中的。
  如此,可算万幸。
  沈乔生,柳锡洀,陈诠,在丰乐楼日日吃喝享乐的少年同伴,还能留得陈诠一人。
  有什么不好呢,她应该笑的。
  他有些心疼,在她耳边柔声说:“累了就睡一觉,明天朕会叫你。”
  “叫醒我,然后把我送上北去的马车么?”她已然没有力气,闭上眼,听着袭远的心跳,疼痛无法言语。
  原来一直以来,都由不得她选择,岑谬崖算是多此一举了,不论她愿不愿意,袭远都是要将她送还给完颜煦的。
  而袭远决心要做的事,又有谁能拦的了?
  “相信朕,这是最后一次了。”袭远在她耳边,低低道,“可以怨朕,但不要恨朕,千万不要,这世上,朕只有你一个了。”
  “我不怨你,更不恨你,因为无论如何怨如何恨,都没有用。你从来,都不会因我而有片刻犹豫。”
  语毕,绕在她身前的手臂陡然一紧,袭远愤然,咬牙道:“是,朕是对你有亏欠,但陆非然就好么?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你知道吗?若不是朕的纵容,你以为你们能在苏州过这样悠闲安逸的日子?朕告诉你,今日他已来向朕妥协,拖了那么久,无非就是想要更高的价码罢了,从此他就是朕的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
  “如此,莫寒多谢皇上恩赐。”挣开他的怀抱,她起身,整顿衣裙,“事已至此,明日莫寒自会随六王爷北上燕京,皇上勿需担心。”
  “那么,珍重。七年之内,朕去燕京接你。”
  看着他越发成熟的眉眼,她忽地轻笑,令袭远觉不出所以。“袭远,在燕京我遇到一个人,是流落在外的前太子遗孤,算起来,他也是我大哥呢。”
  袭远皱眉,不悦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皇考曾跟我说过,先祖属意继承皇位的人并不是他,而后来,先祖病逝,太子府大火,皇考即位,却发现找不着传位诏书。而沈落梅,在火中被皇考所救,此后被接进宫,先祖驾崩时,只有她一人守在病榻前。而最终她也是服毒而死,尔后不入皇家陵墓,亦不入沈家坟地,孤零零地葬在猎场后山的小径上,连墓碑都难找到,她只说,那是她与皇考相遇的地方,这般,她才在死前求了一个恩典,她向皇考求了一件东西与之同葬。”
  “我叫人挖过沈落梅的坟,那诏书封存在樟木棺材里,被特殊处理过,保存得很好。”
  她勾起左边唇角,是习惯性的小动作,狡黠而灵慧。
  “皇考对你,倒真是好。但那又如何?人都死了,还能怎样?”
  “皇位继承的法则,你应当比我清楚。朝廷里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不少,维护宗亲礼法的老顽固更是不在少数,你说,此刻他若回朝,会是如何?”她略微提起裙子,优雅落座,含笑看着眉头越来越紧的袭远,“即使不能抢回皇位,但至少,也会搅得朝廷一团糟吧?更何况,他是个一心复仇的人。”
  朱元璋的太子早逝,他死后,便是将皇位传给了皇长孙朱允文,而朱棣便是因此谋反篡位。
  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更能轻易地伤害。
  袭远的目标是踏平女真,在那之前,他怎么能容得朝廷内乱,怎么能让这平白多出的麻烦阻碍他前进的步伐。
  “你这就回去吧,兴许还能赶上和陆非然道个别,先前的话朕就当从未听过。”他摆摆手,转身往屋内走去。
  莫寒也不恼,依旧是笑,信心满满。“皇上,莫寒已不是当年的阿九。当初祁洗玉的事已给我一个莫大的教训,此次,无论拼上什么,莫寒都不会有半分退缩。”
  袭远顿住脚步,负手而立,却依旧没有回头。“你知道与虎谋皮的代价吗?”
  她微笑着点头,了然道:“我明白,但必须一试。”
  一、二、三、四,听着远街打更人的更鼓声,她在心中默数,原来,已是四更,离天亮还有多久?
  长久的沉默,压抑着飘荡着玫瑰淡香的空气。
  袭远终于回头,踱步而来,与她一同在桌边坐下。
  “说吧,你的条件。”
  她在心中叹息,而脸上却始终挂着慧黠的笑容,袭远太厉害,她不能,不能让他看出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忍与疼惜。
  “很简单,陆非然,沈乔生,请皇上保他二人平安。”
  “哼。”袭远冷笑,挑眉不屑道,“只是两个奴才而已,值得你这样?”
  “我只要皇上一句话。”她看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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