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厢房,烛火还未燃尽,他挑开床帐,见莫寒若孩童般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头埋在被褥里,乌黑的发丝铺满了枕头。他侧身坐下,撩开遮在她脸上的被子,手指滑过熟悉清丽的面庞,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怠,忍不住俯身抱她,却见她若猫儿一般在他怀中拱了拱,咕哝一声复又睡去,恬静安详。
他轻轻叹息,脸贴在她温热的侧脸上,有些无力,又有些满足。
为什么,这世间竟无一人真心祝福你我。
阿九,你可知道,我也有累的时候,可你,何曾给过我力量。
莫寒谁的迷迷糊糊,只感觉颈间温温热热,有些痒,揉了揉眼,忽见一颗硕大的头颅,不由得一惊,身子往后挪了挪,便见完颜煦猩红着眼,毫无焦距地望住她,墨色瞳仁中隐匿着从未流露过的挣扎与迷茫,那般不知所措的模样,如孩童般让人疼惜。
她心口微酸,轻轻回抱,却听见他在她怀中发出沉闷的声音,语调之中掺杂着难掩的酸涩和苦楚。她不知道,他也有不堪忍受的时刻,他也有承受不住的事情。
他说:“我知道,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一直以来,她不愿做攀援的凌霄花,他却执意要用他的高枝托起她。
她只想与所爱的人分担寒潮风雷霹雳,而他却执意要为他挡住所有风雨。
她不领情,因为那不是她从小渴望的爱情,也因这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但,是否有人说过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无论如何,他是不应该去爱的人。
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错误,始终错误。
所以,不可以,也不可能。
将柳锡辀一家人在郓城安顿好,道了别,片刻都未耽搁便上路。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北而去,莫寒早已适应这样复古的交通工具,此刻还在做着剥鸡蛋这样的技术活。
方才在郓城大街上见有老婆婆卖煮鸡蛋,便买了几个,一来带在路上填肚子,二来……
剥好的鸡蛋滑腻非常,还有些烫手,她险些拿不住,忍者烫握紧了递到完颜煦眼前,努努嘴示意他快接下。
完颜煦没伸手,理所当然地低头准备直接吞了,哪知莫寒突然收手,令他扑了个空,不由得皱眉瞪她,不满道:“这是做什么?还没长大!”
“谁说是要给你吃的?”莫寒撇撇嘴,欺近了,把热乎乎的鸡蛋贴在他淤青的嘴角上来回滚动,“我倒要问问你几岁了?奔三的老人了,还跟人打架!”
完颜煦把手按在莫寒手背上,两人一同施力差点把鸡蛋压烂。
她抽开手,坐回对面的位置,驾着二郎腿,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望着因心虚而左顾右盼的某人。
“我说,王爷英明神勇可不是谁都能伤得了的,难不成,这不是打架,而是挨打?”
“闭嘴。”被揭穿了的某人恼羞成怒,止不住大声吼道,后又觉得不妥,但仍是打死不认错,手中的鸡蛋也被捏成黏呼呼的一团,模样好不狼狈。
莫寒憋住笑,侧身又取了一个鸡蛋细细剥开,好心递给他,怎奈他小孩子似的赌气不接,莫寒也不恼,奸诈地笑了笑,把鸡蛋往车外一递,招呼道:“胡尔诺,你赶车辛苦了,这鸡蛋你趁热吃了吧,可是我亲手剥的!”
胡尔诺不由得一惊,瑟缩着回头,被他主子完颜煦吃人般的目光震住,又看那眼露精光举着鸡蛋在他眼前晃悠的王妃,不由得冷汗泠泠。这左一只老虎右一尾狐狸,谁都不是好惹的,胡尔诺囧了。(哇哈哈,第一次用这个词,自爽一下。表理我!)
“行了,你专心驾车,甭理她。”完颜煦一手拉下车帘,一手把莫寒扯了回去,责备道,“你能不能一天不折腾?”
“是你自己不要的,那我就给胡尔诺喽!浪费粮食可耻,你知道吗你!”嘴上虽是抱怨,手却已经拿着鸡蛋敷到完颜煦嘴角。
一时间,二人皆是沉默。
心里难受,她眉间微蹙,轻声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除了刁钻任性什么都不懂,长得不好,性格更是糟糕,就是太平公主的身材东施的脸,你为我,不值得,你懂吗?你应该去爱一个比我好千万倍的女人,不必如此窝屈!”
“行了行了,喜欢就是喜欢了,哪有什么该不该的,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这模样可不招人爱。”
莫寒一时尴尬,狠踹完颜煦一脚远远坐在角落,暗暗生气,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与他说那么一番感性的话。
狠狠瞟他一眼,暗骂他俗人一个,不识好人心。
又行几日,便至边境重镇丰州。
才抵丰州郊外,完颜煦便嘱咐莫寒,此番并未将她南下之事公诸于众,只对外宣称太后病弱,六王妃为表孝心于清水庵吃斋念佛,以求太后凤体安康。
且她那首诗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完颜煦与韩楚风达成默契,将罪责一并推到阿拉坦那木其身上,太后是极爱六子的,便劝了皇帝把此事算作家务事给压了下来。
莫寒惭愧,暗暗发誓再不做此等鲁莽无义之事。
应袭远与完颜煦之间的交易,金国大军现驻扎丰州附近,入得丰州莫寒便不可再露面。
她点头,一一应承。
还未进城,便闻车外马蹄阵阵。莫寒撩起窗帘一角偷眼望去,城门外已聚集千余人马,旌旗弊空,激尘漫天,处处皆闻盔甲磨砺之声,宽背大刀上寒光闪烁,甚是骇人。
完颜煦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下了车。
领头的少年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似寒星,眉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气宇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少年胯下一匹狮子璁,浑身上下漆黑如墨,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有余;从蹄至顶,高八尺;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
少年见了完颜煦,竟咧嘴一笑,翻身下马,提着马鞭拱手道:“见过六叔。”
完颜煦略略点头,瞥见合剌马后的青衣男子,面色肃然道:“不是叫你们在城内等着吗?何故出门来迎?阵仗不小!”
合剌挠挠头,竟有些无错与先前的气势彻底相悖,“言大人突然到访,说是六王爷归来岂有不出门迎接之礼,这才来了……”
完颜煦看了看仍旧端坐在马上的男子,对着合剌冷冷道:“这些年你倒是越发长进了!”
合剌也不再装傻,用马鞭挡住往前而去的完颜煦,低声道:“六叔,此人奸诈,小心为上。”
“怎么?你怕他?”
“怕,如何不怕,他是父皇最器重的臣子,又暗中做了那么多事,叫人如何不怕?”
完颜煦斜睨他一眼,笑道:“小子,你要藏好。”
“那是自然。”
完颜煦大步上前,对着马上的言崇拱手朗声道:“劳烦言大人出门来迎,本万当真惭愧。”
言崇这才下马,回礼道:“王爷为我大金劳心劳力,迎接王爷归国,实乃言某之幸,王爷又何来惭愧之说?”
在车里发呆的莫寒被这声音吓得一惊,挑帘望去,当真是那三番四次要至她于死地的堂哥,完颜煦对他的态度更是令人惊奇。完颜煦是何等高傲之人,竟会和颜悦色地对着仍在马上俯视他的人,还有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完颜合剌……
草原遇刺,府中投毒,完颜煦自然查处是谁,但却不曾动他。
五年前派探子查处的资料猛然浮现在眼前,若只是言崇一人,倒也无妨,但如果……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包裹着她,到底该不该选择相信完颜煦。
车外,完颜煦与言崇二人寒暄许久,言崇又赞完颜煦几句,一眼掠过不远处的马车,眼中寒光闪过,“敢问王爷,齐国军报可准备妥当,皇上催得急,还请王爷交与言某,好让言某回京复命。”
完颜煦有片刻的不自然,随即笑道:“那是自然,早已备好,只等大人来取了。”又对身后的咄多齐说道:“还不程给言大人!”
言崇接过那镶着火漆的信封在手上掂了掂,而后转递给身后的随从,“王爷此番立下大功,为我南下灭齐又添助力,皇上必有重赏!”
“此乃份内之事,不敢多求赏赐。”
“王爷过谦了,现下言某赶着进京复命,便不多留了,王爷回京之时皇上必设宴待之。”言毕,拱手道别,踩着小厮的背上了马。
完颜煦亦好脾气地迎上去,朗声道:“那就他日京中再会!”
言崇再回礼,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直到那一小队人马消失在官道上,合剌才上前,走到完颜煦身侧低声说:“这阴人又不知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不仅在朝中排挤咱们的人,如今还要撺掇着父皇削您的兵权,而父皇竟对着汉人言听计从……”
“合剌!”完颜煦喝住合剌的牢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往后,你要与我保持距离。特别是当着你父皇的面。”
合剌立在原地,思索片刻,随即点头了然道:“谨记六叔教诲。”
马车渐渐动了起来,完颜煦看莫寒望着马车地板发愣,料她多半是听了言崇的话兀自伤心着,不由得烦躁起来,试探着唤她一声,没见反应,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莫寒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他,痴了一般。
完颜煦心里一急,伸手抓过莫寒的肩膀就是一通猛摇。
“行了,我醒了,别摇,再摇出人命了。”她揉了揉额角,气若游丝,“完颜煦,你跟言崇到底有什么恩怨?”
他先是一阵,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又该如何说,但看莫寒玩着手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只她其实心里在乎得紧,他若当真避而不谈,后果不堪设想。
半晌,方下定决心,缓缓说道:“不过是朝中常有的争斗罢了。只是皇兄似乎站在言崇一方,事情比较麻烦。”
“就这样?”莫寒挑高了音调,眯着言瞧他,仿佛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完颜煦面露窘迫之色,躲开对面女人探究的目光,“其实以前本王虽与他政见不和,但一直未有正面冲突……”
“直到我嫁过来,他才开始处处针对你,是么?”她撇撇嘴,接下完颜煦的话,“你难道没有想过,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刺杀,下毒,追杀,他做得够绝!这些,你先我一步直到,不是么?”
“保护你是我的职责,置你于险境是我的错,不能为你报仇是我无能。”他捏紧了拳头,额上青筋凸现,显然是恨到极点,却又无处发泄。
“傻子!”莫寒轻轻踹他一下,嗔道,“让我知道不好么?什么都自己抗,难怪未老先衰,都成怪叔叔了。”
握住她的手,他长长叹息,“我总认为你不该去见那风尘肮脏。”
莫寒屈指狠狠敲他的头,“说你傻你还真傻,我是在哪长大的?后宫难道会比官场干净……”
见完颜煦看着她的手发愣,莫寒连忙抽开手,坐回原处,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完颜煦,你还记得我在地牢里讽刺你的话吗?”
他蹙眉,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刻骨铭心。”
莫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当是我收到的情报是你与完颜晟早有心结,你当时不愿娶博日那便是因她父亲势力强大,以免完颜晟生出嫌嫉,你便……”
“也不全是……”
“行了,我知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见他急着辩解,莫寒不由得好笑,摆摆手接着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其实一直以来完颜晟就想除掉你,你别瞪我,事实如此,而言崇只是恰好利用这一点。说起来这一半罪责在我,因为言崇是我惹来的,他想折磨我解恨,你是我丈夫,自然也在他找茬的范围之内,若不解决他,以后还有一连串的危险等着我们。我不想死,也不想你出事。所以,这件事情,我必须负责。”
她望着他的眼,看见他的挣扎,她知道,在完颜煦心中,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是件多么羞耻的事情,但她必须让他了解,她不是菟丝花,不愿永远生活在别人的庇荫之下。
“你想如何做?”良久,完颜煦才哑着嗓子问道。
目的达到,莫寒忍住上前去拍拍完颜煦的头,赞他听话懂事的冲动,异常认真地说道:“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
完颜煦略微有些吃惊,不由问道:“何解?”
“简单来说就是蓄势、突击、一击毙命。”
她忽然变脸,从得意到慎重,“任何人都有弱点,言崇更是,但他之所以有恃无恐在于他料定我绝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你,那么,完颜煦,我能信你么?”
他亦不再玩笑,握紧了她的手,反问道:“你不信我,还要去信谁?”
“若你将此事宣扬出去,我便沦为大齐的千古罪人,而你,却可创下震古烁今之功绩,如此,你可抵得住诱惑?”她牢牢盯住他的眼,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相对于莫寒的紧张,完颜煦却是笑,拍拍她的脸颊,取笑着说:“除非你要逼我造反或出卖大金,不然我都听你的,谁让你是我老婆呢!横竖本王就是个怕老婆的,没那个胆子。”
“那好,都说人生如赌局。今天我就赌我对你的信任。你若叛我,我便……阉了你!”
完颜煦被她那股子狠劲下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挪,用全力点头,“绝不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
“错了。”
“什么?”
“你当言崇不是人哪!应该是第四个。”
“好吧。绝不把此事透露给第四个人知道。”他开始不耐烦了。
“好像也不对……”莫寒撑着头,冥思苦想,“当时在场的除了我,还有陆非然,还有念七,哦,还有言崇身后的一大票人呢……”
“算了,不说也罢。”他败了。
她突然一拍手,得意地说:“他们知道也没用,因为证据在我手上。再说,他们也不会妨碍我做事。”
“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好长哦,要不还是到客栈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