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凝滞着莫名的紧张,仿佛绷紧的弦,稍稍使力便要断裂。
良久,觉出唇齿间茶水冰凉,言崇放下茶盏,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居然为了个男人连家国天下都不顾了。”
他语速极慢,一字一句逼进完颜煦耳中,又仿佛吟诗般悠然美好,不带半点粗俗。
完颜煦并无过多反应,只端起酒杯,在唇边晃了晃,略带不悦地说道:“本王的女人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言大人答应与否还请给个爽快,这几日家中事多,本王还赶着回去处理,恕不奉陪。”
找不到破绽,何秋霜给的消息断然无错,完颜煦与澹台莫寒已然闹翻,本想借此除去弥月和念七,却不想令完颜煦对那女人死心,不管不顾地拿出他身世威胁,千算万算,高估了澹台莫寒,低估了完颜煦。果然是无毒不丈夫。
言崇虽心底焦躁不安但面上依旧平静,缓了片刻,才放下茶盏开口道:“不知王爷有何事需言某效劳?”
见他终于妥协,完颜煦握紧的拳头不禁松了松,嘴角一抹得意的笑,“岂敢岂敢,只是前几天收房的女人家里有个大哥想寻个差事,本王久在军中,那男人又是个文弱书生,便想请大人在户部给随便安插个闲置就行。”
“既是王爷的人,言某又怎敢怠慢,户部侍郎正好出缺,王爷看这可好?”
“言大人安排的,自然甚好。本王听说最近朝廷一笔银子下拨到黄河赈灾,你知道这黄河连年泛滥,治水也不是一点银钱就能解决的。”
“王爷说的是,那银子确实是浪费了。”
完颜煦将酒杯扔在桌上,发出“嘭”地一声响,起身一甩袍子道:“言大人是聪明人,本王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王爷请。”言崇欠身相送,温和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言崇的死讯传来时,她正端着凉茶劝完颜煦好歹喝一口,干瘪的语句撞翻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她挣开完颜煦宽大的手掌,走到屋外繁盛的草木间。七月的太阳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球在肩上投下炽烈的光。
仰起头,耀目的光将眼睛刺得生疼,她伸出手挡在眼前,眼光透过指缝流泻而下,柔和许多,却仍旧刺得人心莫名疼痛。
完颜煦倚门而立,看着她在烈日下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侧过头怔怔地望着他:“不是说只发配而已么?”
挪用赈灾粮饷,户部侍郎一口咬定是言崇所为,其下每一名受贿官员的证词都一样,皇上都不得不严办,将其发配边关。
谁料路上被人刺上,干净利落,半点蛛丝马迹没有。
他走近了,拉下她遮挡在眼前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握紧。
她无奈地摇头,凄然一笑,“还是被他抢先了,好像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
本想半路劫了言崇放在身边囚禁,但现在少了言崇,手中便少了要挟的筹码,沈乔生,陆非然,不知又要面对怎样的境遇。
“他死了今后便无人再要害你。”阳光跳跃在他俊朗的眉宇间,他暖暖地笑,嘴角划出一道迷人的弧度,“你无事就好,以后的日子还长。”
“如果我说我难受,会不会显得太矫情?”
他摇头,亲吻她微蹙的眉心,“在我面前不需要掩藏。阿九,没事的,你有我。”
她颔首,用手背胡乱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已不复先前的郁结,“可是你都不听我的话。”
“那茶味道太怪,本王……本王喝不惯。”
“夏枯草清火明目,散结消肿。桑叶疏散风热,清肺润燥,清肝明目。菊花,散风清热,平肝明目。样样都是好东西,三伏天喝最好不过,哪里怪了?”她晃着完颜煦的衣袖,瘪嘴抱怨道。
“好吧,我喝就是。”
她笑,牵着他的手一同进屋。
四年
沉重的钟声如涟漪般向外散开,弥漫了薄雾笼罩中的燕京城。广济寺香火鼎盛,清晨时分已有不少香客前来祈福还愿。三个月斋戒修身,她已养成早起的习惯,拂晓动身只为赶到广济寺敬上第一炷香,祈求菩萨保佑太后娘娘玉体安康。自太后旧疾复发那日起,她已重复了整整九十天,无一天落下。虚伪造作也好,至诚至孝也罢,最重要是太后如何看,但今早在广济寺外等她的老太监已然证实了她的成功。太后传话,吾儿的心意哀家明了,数九寒冬切莫为此伤了身子,速速回去才好。
莫寒笑着答应,却不肯退,还道完颜煦出征前曾反复叮嘱必定要等太后康复方能停罢,此中更有她一片孝心。上完香,她亲自送老太监下山,谦和恭顺。行至山腰,广济寺一小沙弥匆匆赶来,出乎意料的,广济寺主持明惠禅师请六王妃共谈佛理。
她略略有些吃惊,但也不好拒绝,便辞别老宫人带着随从与小沙弥一道再上广济寺。
落叶满地,铺就满院萧索。白色缎鞋踩在枯槁的叶片上挤压出枯叶临死前的哀嚎。广济寺后院与正殿恰恰相反,处处透出孤寂寥落之感,比腊月寒风更加清冷。前方带路的小沙弥欠身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主持师傅就在小亭中,施主请。”
莫寒颔首道谢,提步上前。简陋小亭中一老僧凝视着石桌上的黑白残局垂首深思,发觉有人来了也不抬眼只伸手示意莫寒在对面落座。偶有寒风刮过,将没来得及入土的枯叶卷到远处,更远处。莫寒支着下颚静静看着老僧琥珀色的眼眸还有白花花的眉毛胡子,莞尔一笑,恬静无声。
老僧捋了捋长过脖颈的胡须,咳嗽一声方道:“女施主是已否习惯北地寒冷?”
她望着远处凋零的菊瓣出神,直到最后一片残破的花瓣坠落在层层落叶间才挪回视线,却不去看那熟悉的眼,只与他一道凝着桌上棋局,许久才开口说:“我慢慢努力,总有一天不再惧怕寒冷。”
长久的沉默,他执黑,在角落落下一子。“佛祖曾说过,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哦?大师从何处得来此话,莫寒竟闻所未闻。”她笑,执白,守住余下阵营。
琥珀般晶莹的眼瞳里映着她纤细的手指,黑白棋局间竟半分不让。“佛曰,不可说。”
一子落,欲与中心相连。“这个世界本就是痛苦,没有例外。”她利落出手,截去黑子去路。他转攻为守,在咫尺阡陌间织起细密的网,虽防却不退。“今日的执着,会造成明日的后悔。”
“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当你痛苦时你要想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她拣起棋盘上的白子,渐渐收拢在一起,“不下了,没意思。”“这世间从来只有圆滑,没有圆满。为了我想留住的东西,圆滑一些又有何不可。”
握住她忙碌的手,他抬头,琥珀色眼眸锁住她越发成熟的面容,沉沉说道:“你已经赢了,何必急着清理棋局?”她摇头,抽离他温暖的掌心,“一盘棋而已,你什么时候也如此较真了?”
“四年呵…………”他饶有兴致地玩着自己的胡子,捡拾起零散的黑子,“你似变又似不变。”
“果然是明惠禅师,话语间也透出禅理。敢问阁下还想扮作何人?下回相见,只怕要莫寒唤您一声公公了!”“岂敢岂敢,贫僧鲁钝扮不成那般独特之人。”广济寺,空寂的禅院,老僧对谈。不是不明白的,他的用心。在燕京,她是堂堂王妃,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只有这样才能避去瓜田李下之嫌。
“四年,你可过得好?”拿起一颗圆润的棋子在指尖把玩,莫寒看着他有些滑稽的扮相问道。
“得过且过,不能说好亦不能说不好。不过是悟透了些许真谛,又打碎了些许奢念罢了。”
她不答话,默然摆弄棋局,一步步回复方才残局。剑藏在袈裟之中,他可以潇洒地走,静默地等待,如先前一般。天下于他来说没有区别,匆匆走过,都只是片刻停靠的驿站,没有归属,没有眷恋,他是过客,似乎一直如此,似乎可以这般一路远行。“那夜苏州冬雨连绵,我抱着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为何路过青衣巷老石墩下的老房子,望着空屋子站了一夜,日出那一刻前所未有地想她,于是匆匆赶来,在燕京徘徊一月有余,日日看她为讨好婆婆天还未亮便起床赶到广济寺上香祈福,夜夜守在她家门前却不敢走进一步。”
“有天早晨,确切的说应是拂晓,我看着她哭哭啼啼地出了门,竟只是为了早起痛苦,但到了广济寺却不敢有半分怠慢,那是我便和自己说,大丈夫当断则断。”她低头,掩藏住微红的眼。“女人,总是如此。”他笑,苍凉孤寂,仿佛置身旷野,苍茫天穹下只他一人,孤身一人。“我从不后悔,但现在却开始质疑,也许四年前我就应该把她抢走,或者,把该说的话说完。”“来是偶然,走是必然。这世上独独抓不住的,就是时光。”她轻轻诉说,短短几个字却耗尽了另一个人的四年,或者,更长,更远。陆非然起身,在负手而立,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在认识她之前,即使一个人独处,我也从来不觉得寂寞。 或许我连独处时,也没察觉到自己在独处吧? 可是,一个人会寂寞,我觉得不是因为“独处”这件事情的本身…… 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与某人共处的记忆,已经尝过与某人在一起的幸福。 也许没尝过幸福滋味,也许反而是最幸福的。 因为,一旦尝过幸福滋味,不幸的因素就会想对增加吧?我只是没想到爱得越深,失落大吃一惊 似乎也会……越来越强吧?”
远远看见站从门口赶来的弥月,她整了整衣裙,缓缓向他走去,最终却只是擦肩而过。
相遇,错过,相遇,诀别。错身而去的瞬间,他看见她在冬日越发苍白的侧脸,看见她低垂的眼睑,看见她睫毛的剪影,连极力躲藏的眼泪都看得清清楚楚。走动间被风拂乱的发丝都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四年前,他让她走,四年后,却来燕京求最后一个结局。
挑起雪白的眉毛,他勾唇一笑,可惜那般魅惑的笑容被黏在唇边的胡须遮掩得密密实实,“医生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女施主虽有佛缘,却乃无缘众生,实在是可惜!”
她回头,欣然微笑,“这话是如何说的?难不成大师要我皈依佛门?大师何时管起尼姑庵的事了?”“非也非也,我本就是静心庵师太,来广济寺游玩而已。”说话间已然拔去胡须扯掉袈裟露出本来样貌。他舒眉朗笑,瞬间已跃上房顶。狂躁的北风凌乱了一头银发,琥珀色的眼眸从高处凝望,眼中的女人渐渐模糊,他们都不曾离开,但有些东西必然远去,譬如那些早已远去的岁月,譬如彼此的容颜,譬如真心等待的誓言。
只是隐约记得曾经爱过这样一个人,却突然,想不起名字,忆不起容颜。
她朝他挥手,他将长剑回旋习惯性地搭在肩上,转身一跃消失在广济寺大大小小的佛殿之间。
她亦离开,迎上焦急等待的弥月。还弥月一个安抚的笑,她往家的方向走,不曾有片刻停下脚步。“回去吧,王爷快回来了。”
弥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呐呐道:“您怎么知道的?方才还是多摩尔急匆匆地来报王爷七日后回城,您…………”莫寒提着裙子快步跑过广济寺外长长的阶梯,“他答应过,要回来陪我过生日。”
广济寺高耸的钟塔,他站在顶端,看她纤细的背影从视野中脱离,风过耳际的瞬间,他已忘记,永远忘记。灿烂可以象烟花一样瞬间就消失,幸福可以象梦一般虚幻的无所适从,爱可以头破血流从来不知道回头,爱可以象万年青一样的永远盛开着最初的颜色,爱人的笑容可以象刻在胸口的刺青一样永远不会磨灭,朋友的纯洁可以一生一世的永存,第一次吻的感觉可以存在一万年,第一次爱的人可以记住一辈子。。。梦一般的虚幻,瞬间的灿烂,似水一样的轻盈,漂浮在这个季节里,注定只是一场风吹来就散开涟漪的年代。永世无悔的年代,似水的年华。似水年华,或许只是一场错觉,经历了万年的轮回,绽放了一世的烟花,错失了千年的等待,最后消失在一瞬间。。。
生活
高阔的天空挂满着星斗,于冷干冷的寒气,冻的星星也直僵着眼。
落落余辉泼洒在肩上,流泻成清冷朦胧的薄纱。
寂寥的街道,滚滚向前的车轱辘声戛然而止,王府正门就在眼前,小厮将马车停在两座大石狮之间,跳下车,恭恭敬敬地禀告,半晌都未听得马车内有半点响动,于是撞着胆子再请王爷下车,甫一抬头便撞上挑帘子的完颜煦,连忙垂着头唯唯诺诺地等王爷发落。
谁料他低头只见一排脚印从眼底而过,等了许久,听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敢抬头纳闷道:“嘿,刚上车的不还有咱王妃吗?怎么一转眼就没了?怪了怪了。”
旁边赶车的马夫用肘子撞他一下,挤眉弄眼地说道:“没看见呢!是给咱王爷抱下车的,你说王爷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这可不想着房里的人嘛!小别胜新婚,你小子还没成亲呢,等你有了女人就明白了,这大晚上的,主房可不得消停!”
从暖暖的貂裘中探出头来,她仰头看着完颜煦绷得紧紧的脸一阵坏笑,心想他当真是经不起撩拨,在马车上趁着黑灯瞎火的当口,她在他身上胡乱揩油,真杠上了,却又已到府门口,她衣衫不整,完颜煦看她收拾得烦了,便用披风将她一裹,打横抱着下了车。
“回房看本王怎么收拾你!”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眼中却溢出笑意,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往上一提,颠得她不禁惊呼,于是脚步更加快,皮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引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便又不敢走太快,怕雪地打滑,摔伤了怀里兀自得意的丫头。
莫寒略微垂头,目光恰恰落在完颜煦泛着青涩胡渣的下颚,心中酸涩,伸手抚过较半年前更加消瘦脸颊,来来回回,以敏感的指腹感受被风沙磨砺的肌肤。“都瘦了,前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