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远无言以对,低头吃饭。
“其实我这次也是存了私心的。”瞥见袭远明显停滞的动作,莫寒心下一沉,想来世上最高明的骗术便是说真话,只不过说一半藏一半而已,但愿能如此逃过严密的监视,“我去同紫玉要了样好东西。”
袭远并未有过多反应,显然是事先知晓,只随意附和道:“哦?是何物?”
“白狐领子,十年前猎场里你答应送我的,却不想转给了紫玉,这回正好讨来。不过也难得紫玉惜旧情,收得极好,现下寻出来也没有丝毫破损。”
他从桌下握了她的手,滑腻且温良,心绪不由得一松。
“世人都赞长公主贤德,却不知其实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莫寒亦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仍是没心没肺地笑,“我可没闲情去在乎旁人如何如何说,只管自个过得舒坦就行。再说,天大的事不还有你们这样贤德宽厚的人顶着么?圣人太难, 做小人就挺好。”
“哼,你倒是本分得很!”他轻哼一声,但已不复先前质疑,“那也用得着一路跑着去?”
“若是跟宫女们说,他们定是要拦的,再呈报给你,大半当即就给驳了,弄不好害得挨顿教训。倒不如就这样去了,横竖也只骂一次。”
袭远失笑,轻捏她鼻尖,“你总是有理。”
顿了顿又正色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然那玉华殿的宫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莫寒忙不迭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皇上可别凡事拿宫人们开刀,不然过不了几天我那玉华殿可就人迹罕至 。”
“不罚他们,难道罚你?
指示宫女将碗碟撤走,回头却见莫寒坚定地摇头,不由得大笑,揽了她纤细的腰身,取笑道:“胆小怕事,谁跟了你,怕是要暗地里后悔死。”
下意识地往外挣,对于袭远的触碰,她有莫名的抵触,但须臾之间,脑中已回复清明。
忍,是悬在心头的一把钝刀。
不再往外挣脱,垂下眼睑,静默无言。于袭远, 又做另一番体味,他只当她渐渐尝试着接受,心中一喜,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尽力压制,仍是亲昵的口气,“奈何我倾心相待却总换不到他人半分真意,这便好似那吃人的夜叉,面目可憎。”
“还记恨着先前的事?朕不过是想多放些人在你身边保护你 而已,朕也能放心些。”
她仍是垂着头,摆弄腰间挂坠。“圣上自然是为大局着想。”
触到袭远痛处,联想她曾受过的委屈,无外乎为“大局”二字,他便心生怜惜,安抚道:“罢了,都是朕的过错。今后绝不再如此。”
“琐碎事情而已,圣上无需挂心。”
“朕琢磨着这当是说反话,阿九心里指不定多怨恨朕!”他笑,眉目舒朗,此刻才显出几分少年稚气。
仿佛现下才是人间,识得凡尘俗世,普通情感。
“后宫经验总结?”
“可不是。虽说后宫美人无数,但归结起来不过几类,只是面孔不同罢 。”袭远牵着它往案几走去,懒懒地说,“但阿九是不同的。”
“可别太抬举我,再夸几句就得找不着北了。” 将侧脸埋进斜照的阴影之中,笑得极不自然。
而袭远却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错过任何细微变化。“阿九,今日又起战事。”
莫寒身子一颤,迟疑着开口道:“是么?想来黄天庇佑,大齐必是胜 。”
袭远从桌脚堆得老高的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置于莫寒眼前,那耀眼的明黄,几乎要将瞳孔灼伤。
“看看吧,里头提了完颜煦。阿九不想知道么?”
她在心底冷笑,他处处试探,她步步为营。
目光落在奏折边沿灰白的指尖,她忽略袭远几近炽烈的眼神,犹豫许久,终是将奏折从袭远手中接过。
如她所料,完颜煦再胜汉军,窦县失手。
缓缓合起奏折,脑中飞快旋转,该以何种表情面对袭远。
她只能保持默然,将折子递回,不料袭远却扣住她手腕,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好似等待,好似怜悯,更有一股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嗓音低沉,引导似的说:“再看看,下面还有。”
她本满腹狐疑,现下却成恐惧。仿佛那几句干瘪的文字会将 拽入无底深渊,更似利刃,划开永不弥合的伤口。
她的世界,陡然化作一片废墟,只留她,独守空城。
许多画面,凌乱不堪,来回闪烁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却似青烟弥散。
她想,她此刻定时极丑的,落寞不堪,暗自神伤,不知该感叹命运多舛,还是应嘲笑自作自受。
而他此刻应是极美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又有娇妻在侧,众人恭贺,皇帝亲临。青云壮志,何人能敌。
她离开,他亦丢开枷锁,失去羁绊。
为何不能为她留下些许欲念,醉生梦死,了此残生。
此刻打破她梦境的人,才是真的残忍。
“八大部族之首,蒲察部首领的掌上明珠,乃完颜合剌亲自下旨赐婚,婚礼定在他凯旋之日,且帝后亲临…………”
很静,四周空旷。
仿佛有温和的风,携着淡淡的青草香,追逐纷乱的发尾。
抬起头,闭上眼,就可以寻到那些恒河沙数版闪耀的星。
还有那随风而来的辽远歌声缠绕在耳际,仿佛在何时听过,那般深沉低哑的嗓音,流溢着默默温情。
“章古图海子里的芦苇,不是种的是自己长的;娇小柔嫩的蔚琳花儿,不是画的是天生的。后襟绣着库锦花儿,袖口绣着旱獭花儿。二十三岁的蔚琳花儿,两只眼睛象龙腾花儿。烘托月亮的群星,是碧空的装饰;生来美丽的蔚琳花儿,是理想的情侣。锋利的针尖,扎透 厚厚的鞋底;美貌的蔚琳花儿,扎透 小伙子们的心底。莎草的颜色,摸来摸去摸不了;蔚琳花儿的心意,老来老去老不 。”
今夜凯旋,红烛帐影,他会同她唱一样的情歌么?
碧波清池,嶙峋怪石,水榭长廊,尽态极妍。
穿过这般美到极致的殿宇,她只寻一处阴暗角落,静待黑暗。
苍穹转了夜色,低声哀泣,早就冬雨绵绵,寒气侵染入体。
宫人提着灯匆匆忙忙向前,大太监王顺跟在皇帝身边,亦步亦趋。
袭远抱着不断发抖的人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叫太医全去玉华殿侯着。”
陷入柔软丝帛中,莫寒半眯着眼漠然地看着太医与宫人穿梭在眼前,还有床边袭远焦虑的模样,但心如死水,再无涟漪。
他该满意,她这般反应与他事前设想相去无几。
在他的算计中,她对完颜煦仍存眷恋,但自此后,伤心欲绝,心若死灰,斩断旧
情,如此他方可进驻她心底,收拢多年来他对她所谓的付出。
却不知是真真切切的剜心之痛,痛贯心膂。
她冷冷的笑,泪眼朦胧。
众人撤去,只余一灯如豆,闪烁不定。
袭远低头,吻她眼角残泪,得舌尖苦涩。心中不忍,却仍是不给她半分仁慈。
“阿九,从今往后你便只有朕。这世间,唯独朕对你好,唯独朕会永远照顾你,唯独会给你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荣耀,唯独朕不会抛下你。阿九,你要在朕身边,离开朕你便一无所有,阿九,你只有朕 …………”他紧贴她仍带着湿意的侧脸,在她耳边低语,劝导般一句句重复。
莫寒闭上眼,一阵阵反胃。
千古艰难唯一死。
但她还有希望,不是么?斜睨着樟木箱子,内里的白狐领子便是密云盖日时一道破云而出的日光。
不能,不能绝望。
在这处阿鼻地狱,绝望便是死亡。
寂寞宫墙,随处都是腐朽,无论喧哗殿阁或是寂静冷宫。
镜中女子有着精致的妆容和油光可鉴的发髻,鬓角眉梢修饰得一丝不苟,除开过于苍白的唇色,在这脸上根本寻不出憔悴的痕迹。
她拆下凌云髻的镶金翡翠簪子置于妆台之上,指尖过处,一尘不染。
身后的简嬷嬷取了开花的桃木梳仔仔细细地梳理着她一头乌亮发丝,仿若手心珍宝,小心谨慎。
“娘娘当真要帮她?”简嬷嬷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简陋的卧室里,竟听得有些凄厉。
指尖划过娟秀的眉眼,却闪着凌厉的光,她蓦地一笑,抚过仍是姣好的面容。镜中倒影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
“你说的不错,这是本宫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是一生。”
“那人…………那人言行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莫说你,即便是本宫,这么多年宫中历练,自信能猜皇上的心思,却唯独看不透她。”紫玉站起身,悠然向床榻走去,“兴许她当真不似你我,所以她的心思,不必猜,也无需猜,因为本宫只需看透一项,她想要的,绝对与本宫所求没有冲突。”
冷宫于她,已成一片净地,让她安静地思考,回想往日种种,耻笑昨日愚蠢。
此刻练就的沉静坦然,亦是对往日辛苦追逐的嘲讽。
换个目标,爱情于女人并不是全部,于宫中女子,更是可有可无,似曾来过便是完满。
她仍有漫长岁月,却不想在此处终了余生。
唯有一搏,须臾争欢好过苟且度日。
莫寒侧过身,听着身旁袭远平稳的呼吸声,辗转难眠。
也许明日,也许下一刻,她惧怕的境遇便会降临,到时,是否还能忍下去。
她睁眼,看着顶端幔帐,细数时光。
一路逃亡似的赶到冷宫,却见一处静谧宫殿,安逸祥和,丝毫没有凄厉之色。
而紫玉见到遥勉时也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只是淡笑着颔首,连拥抱都不曾给。但遥勉却是满足,也不多话,紫玉问一句他答一句,恭顺谦和,只是站在一旁一个劲地傻乐,嘴角都要被笑开花。
紫玉未的相貌未有大变,但气度风范已非当年娇柔少女,举手投足之间自由气韵,比之当今皇后婉容更胜几分。
而这样的女子,仿佛仍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悠然平和,令人叹服。
老嬷嬷递上的茶具虽然简陋,却甚是干净,茶虽是粗茶,却经人挑选筛漏,清香宜人。
母子二人简略寒暄过后,紫玉便单刀直入地问莫寒来意,无惊诧更无半点忌讳。
莫寒放下茶盏,“你我旧识,客套话我便省了罢。遥勉生活得并不好,你可知道?”
紫玉点头,望向仍是傻笑着的遥勉,眼中波澜荡漾。
“过几日我会去同皇后说,将遥勉带到玉华殿养。今后有我照拂着,遥勉可说前途无忧。”
“说条件吧。”紫玉说得很平静,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交易,兴许更是厌恶。
莫寒环视一圈,屋内简陋,屋外地势开阔,且此刻应是无人知晓,正欲开口,却听紫玉淡漠道:“说吧,没人会在这费心思的。”
莫寒勾唇轻笑,大约是对这样的伙伴十分满意,“紫玉在宫里宫外大约还有许多人脉,可否借我一用?”
紫玉抬眼看她,眸如秋水生波,却暗藏刀刃,仿佛要将她看透。
半晌,却只是淡淡道:“公主说笑 。”
“执掌后宫五年,皇后贤德,宽厚待人,后宫感念娘娘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且后宫如战场,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不屑与小人争斗,但后宫制衡仍需眼线,不是么?再说到国丈,魏王乃大齐三大异姓王之一,先祖又是开国功臣,累世功勋,贵不可言。皇上虽想将其连根拔起,实际却只砍断主干,还剩枝蔓散落各处,而皇上忙着边疆战事,自是无暇过问。我不过借用片刻,紫玉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有些紧张,藏在桌下的手不断擦着袖子,却仍是湿淋淋的一片。
紫玉抬头看一看天色,并无过多触动。“日已偏西,来寻公主的人怕是要到了。”
但凡到最后一击时,都不若先前紧张。莫寒已然平和许多,笑道:“紫玉难道真甘心再次终了一生?”
“不无不可。” 仔细整理遥勉衣冠,面容温和。
“皇后,你一生荣耀,当是皇后,或者……皇太后。” 声音极小,却字字敲在紫玉心上,如雷声轰鸣,引来瓢泼大雨。
而紫玉仍是压抑着,冷笑道:“不过是冷宫中被废弃的皇后,紫玉不敢一般痴心妄想”
莫寒不语,挑眉看着遥勉。
紫玉不屑,回道:“废太子,亦不敢心存妄念。”
莫寒笑,深不可测,“紫玉你忘了,皇考是如何登上宝座的?还有袭远,他难道是等着兄弟们将玉玺双手奉上么?”
紫玉一惊,险些站不住脚,呆愣许久才正视眼前仿若无事的女人,压低了声音,恨恨道:“原是我忘了,你们澹台家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仿佛是得了夸奖,莫寒嘴角弯起愉悦的弧度。“我可助你。但愿你敢倾力一搏。”
停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室内一声绵长叹息。
“名单要如何给你?那人定然在你身边设了眼线,这般出去必定被发现。”
“十年前袭远送你的白狐可还在?”
“制成了狐皮领子。他送的东西,全然当作宝贝似的藏着。”紫玉起身去取,折回时略带疲惫地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回头,看窗外金色苍穹,仿佛从未失去。
“ 要布一个局,一个死局。”
异地
马蹄踏着人的身体往前冲刺着,就像是在充满泥土腥味的沼泽中行军,死人的铠甲破碎 ,黑色的血沾满了马蹄和它胸前淡棕色的皮毛。
衣角仍残留着腐肉与白刃的气息,他勒马暂停,望着门前烈焰般灼热的红绸和众人脸上各自不同的笑容,脑中却不断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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