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雅乐不知何时开始逐渐停下，换上了祭典用的配乐。
一群红衣绯袴的正式巫女装束的女子簇拥着一位体态袅娜的美艳女子婷婷娉娉地踏上了筑台。眉不点而黛，眸不转而媚，头系杨桐枝，樱唇抹朱砂。一手持着金色的神乐铃，手执着金银扇，迎风起舞。一袭绣着云色水纹的雪白衣裳逶迤拽地，舞姿清绝华美，恍若流风回雪，顾盼生姿。
绝美的神乐舞正在筑台上翩翩重现。
但四周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一众见过夜羽容颜的人全都愣在当场。尤其是藤原伊尹，简直是一脸见鬼的样子，用不可置信的惊疑目光死盯着筑台上的舞者，眼珠子都快要掉出眼眶了。
博雅吃惊地张着的嘴巴也没能合上，酒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因为，在筑台上迎风起舞的女子，有着与夜羽几近相同的完美容颜。
宛若双生。
第十六章：晓梦迷蝴蝶
山隂道的丹波国，鲜有人至的大江山。
大片厚重乌云盘踞青天，乌压压地聚成一团。大地昏沉冗冗，偶尔渗进的几缕日光不多时便被无边的阴暗所吞噬。
黑色的风在吹，带起了满地的黄叶。刮过树梢时猎猎作响，凛冽得像是要将人撕裂。
落叶残梗飘零堆积，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霉斑雨露布满其上，隐隐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湿气，来往间沾满了衣裾。人踩在落叶上面时会发出像是丛木燃烧时的那种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但清脆得过于响亮的声音却又像是骨头碎裂。通体遍黑的乌鸦成群成群地栖息在被烈风肆虐得干干净净地光秃秃的树杈上，乌幽幽的眼睛折射出贪婪嗜血的目光，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那一个白衣翩然的男子身上。在这浓墨晕染似的黑得透不进一丝亮光的山头中，那一抹白色显得格外突兀。
“月余不见，这里似乎变得更加阴森了呢。”与周遭阴沉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清澈音色悠然响起，不染纤尘的白袍在风中翻飞如蝶，在无边阴沉的颓败之色下熠熠生辉。
那人正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呜——晴明大人，我，我们真的要上大江山去吗？”说话的是晴明刚刚收为式神不久的小天狗。被强拉了上路的它一路上绕着晴明不断地飞来下去，吵吵闹闹地没个消停。
“你不是才上去过一次嘛，怕什么？”晴明斜睨了小天狗一眼，神情依旧悠然自得，无所畏惧的样子让小天狗那波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但是他仍是心有不安地道：“我怕啊，可不可以不去？”
“不行。”晴明想也不想地断然道，斩钉截铁的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你上次独自一人来都敢了，更何况这次有我在。”
“我——”小天狗张口结舌，看向晴明的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也瞪得大大的。是啊，有他在，自己在怕什么呢。可是——
“我还是怕。。。。。。”想到再次见到鬼王，小天狗还是心存畏惧。
“。。。。。。”晴明缄默不语，冷眼也不扫它一下，一甩云袖，径自踏上了那蜿蜒曲折的山野小道。一挽青丝用淡蓝色的发带束在脑后，白色的身影在山间如幽魂般闪烁漂浮，行迹如风。
浓郁的黑色瘴气倏地消散，挡在山道上的那些葳蕤丛生的凌乱草木愈渐稀落，不一会儿便了无踪迹。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妖异景色。
红漆木御神门高耸屹立，宽阔的白色阶梯皆用玉石砌成，笔直地向上头那无止尽的黑暗深处延伸。幽暗的鬼火在石阶两旁处知呢勾起排列着的烽火台次第燃起，昏昏沉沉的火光影影绰绰，蓝潋潋的一片冰凉。无数绯红色的樱花树栽满了山头，大片大片的黑色曼陀罗花高傲而诡异地迎风盛开。沁骨的阴风中，片片绯红落樱与曼陀罗花卷舞跌宕，摄魂的清泠幽香四下飘散。
小天狗见到眼前的景象不免愣住，上次它独自来大江山时，见到的景象可不是这样。
看着小天狗那迷惑呆怔的神情，晴明那艳如红梅般的唇角勾起的纯澈笑颜也染上了淡淡的妖艳，深不见底的眸子内浅浅的绯光氤氲流转：“人家鬼王都打开正门来恭迎了，你就这么愣着就太失礼了。”说罢就伸手狠狠地往小天狗的额头上用力一弹。
“啊，好痛！你干什么啦！”小天狗抱头痛呼，晴明听我藐藐地扔下一句再不上来就扔了你，就目不斜视地踏上了石阶。
“等、等等我，别落下我啊！”不知是不是小天狗自己多心的缘故，总觉得晴明一离开自己，身后就传来一阵阴飕飕的凉风，直刮到骨子里的凉意让人毛骨悚然。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地朝那已渐然远去的白色身影飞扑而去。
。。。。。。
百鬼万妖，魑魅魍魉。
五花八门的妖怪齐聚一堂，正忘我地载歌载舞，癫狂行乐。有很多鬼怪是涉世未深的小天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眼花缭乱的鬼怪数目令小天狗怀疑自己上次究竟是不是确确实实地到过大江山。又或者，上次自己看到的寥寥鬼怪只是冰山一角，现在的才是全盛景象。
而且小天狗还惊讶地发现，晴明所行之处，发现他的鬼怪们不仅不袭击他，反尔齐刷刷地跪成一片，诚惶诚恐的脸上是一片掩盖不住的惊恐之色。偶尔遇到几只高级一点的妖兽，虽不下跪，身子却也是微微颤抖着的。但不服气地胆敢朝晴明攻击的鬼怪也有不少，不过所有的攻击要不就被围绕在晴明周遭的一道无形的淡蓝色结界消散，要不就被那结界反弹。所有的攻击全都是没能靠近晴明的身旁，哪怕那些攻击已经化为粉末，皆无一例外地连他的一片衣裾也沾不到。
面对这惊险万分的场面，晴明却只是由始至终地淡然微笑，纯净透明的笑容像似轻云蔽月，找不到一丝戾气。
目睹这一切的小天狗开始懂得什么叫差距。
“鬼王恭候大人您已久了，请随梦靥来——”一抹模糊的身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花月一般，无声无息地从前方那团黑色的浓雾中走了出来，模糊了的容颜让人看不真切。
晴明缄默不语，只是浅浅一笑，便悠然地跟随着梦靥踏入了那座华美诡异的巨大宫殿。
绕过蜿蜒曲折而又幽深阴暗的长长甬道，聆听着身旁的浅橘色烛火一次次地自动点燃复破灭，小天狗的心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块浮萍，随波逐浪地浮浮沉沉。
越过最后一道描山绘水的九重门，梅花帏屏的后的幽蓝色斗帐赫然映入眼帘。
幽泠的曼陀罗花香悄然四溢，一脉侵肌染骨的蚀骨冷香让人心神欲醉。
扶风绛帐内，妖闲无比的酒吞童子正慵懒地斜倚在斗帐后横着的那张香绒铺就的花榻上，闭目入寐。缁染了鲜血般的七尺柔软发丝散落一榻，阴柔的眉眼间糅合了妖气与邪气，诡雅异俗。
魅惑众生的容颜模糊在香烟飞舞的流苏斗帐内，寂静无声。
“该醒了，别睡了——”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辰后，晴明便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铭文的符咒，持在手中轻声喃念咒语过之后，便毫不留情地将符咒扔向帐幔逶地的斗帐。
符咒先是在空中悠然地打了个转儿，倏然便化作一道冰蓝色的焰光，像离弦的箭一般地射入斗帐。
在一阵短暂的石沉大海一般无声无息的沉寂过后，一把懒懒散散的嗓音带着些许的愠怒，悄然从斗帐内传出，缥缈不定的音色像是夜间横行的魅：“你可真没耐性。”
“那倒要看看对方是谁了。”晴明不慢不紧地应着，清澈洒脱的音色一如往日般淡定从容。
斗帐后面的酒吞童子懒洋洋地在榻上翻了个身，一记黑色的风刃便带着凛冽的阴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蓦地从上方闪现，朝站在寝殿中央的晴明破空而下。
晴明微微眨了眨眼，连挪动脚步的兴趣也欠奉，只是微微嚅动艳泽的唇瓣，轻声地喊了一声：“腾蛇——”
身为火将的腾蛇立即现身，扬手便挥了一把地狱业火，枣红色的火光与黑色风刃在半空中相互碰撞，迸发出一阵激烈的火花之后便相互抵消，化作一团青烟散逸在空中。
“进来说话吧——”进行了一番‘礼尚往来’之后，酒吞童子才懒洋洋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晴明闻言秀眉微挑，唇角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挥退了神将腾蛇并命令小天狗要留在原地之后，便孤身一人信步踏上铺满绒毯的玉阶。待走至斗帐前方站定时，毫不犹豫地一手撩开垂落的幔帐。
扑面而来的是黑色曼陀罗花的那馥郁而沉霭幽泠香蚀骨的香气，恍若梦神的一个睡吻，黯然销魂得就想让人这么昏睡过去。
晴明神色未变，悠然地伸手出袖里抽出携带的墨紫色蝙蝠扇掩脸轻摇，扇起扇落间抡起的风无形地挡隔着那些拼命想朝自己靠近的妖媚香气。看着酒吞童子那恍若婆娑魅影中的一抹幽魂般梦幻妖冶的迷离容颜时，晶瞳里泛着点点荧光，像是昼生昼灭的萤火，闪烁着诡异而动人的光泽，碧波凝翠。红润透血般的薄唇勾起的竟是山花一般妖冶的笑颜，丝毫不逊于容姿妖绝的酒吞童子：“我想你应该好好管教一下你的手下了，老是这么由着他们胡来，真的很讨厌。”
“你还真是直白啊。”酒吞童子一甩长长的水袖，满室缭绕的妖媚尘香半数尽散。待只余下几缕残香徘徊萦绕，这才吞吞地撑起身子，拉过花榻旁搁置着的黑木胁息，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上面。以半倚半躺的姿势斜睨着风姿绰然地立在榻前的晴明，神态极尽惬意狂傲。“不过这也没碍着你吧——这么远路来到这里，我也该好好尽一下待客之礼才对。你想知道什么？”
“星熊童子的行踪。”晴明也不拐弯抹角，既然对方会这么问，想必也就知道自己这趟行程的目的。
“如果我说不知道呢。”酒吞童子眨了眨眼，妖媚的眉眼间划过一丝奸诈，轻慢地应道：“大江山那么大，一个小妖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啊。”
“那我就做一回好人，为你这个分忧。”晴明笑得人畜无害，精心修饰过般白玉无暇的双手上下翻合，几缕幽蓝色的火焰便奇迹般地凭空而现，缠绕在晴明那晶莹的指尖上像在遨游在水中尽情嬉戏的鱼儿一般上下浮动游弋。“一把火烧掉这个枯枿朽株的大江山，那么他绝对会主动现身，你说这样可好？”
“呵，我看还是免了，收起你的天狐之火吧。一下子就能烧了整个雾水林的它太刚烈了，我可承受不了。”忽而转念一想，酒吞童子的金色双瞳蒙上一层朦胧的妖媚，唇角含笑地用蜻蜓点水般的语调侃侃而道：“不过你要真烧了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我迁居到土御门，反正都是鬼门方位。”说罢便从黑色的二层棚架上取出用红布裹着的云外妖镜，递给晴明。
“土御门太窄了，哪里容得下尊驾。”晴明想也不想地断然而道。施施然地伸手接过那块雕花嵌玉的云外镜，用指尖在镜面上轻轻划了个五芒星，琉璃色的镜面内闪过一阵金色的流光后，镜中呈现出两抹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抹隐藏在黑暗中的像是魅一般的身影正是星熊童子，而站在他身旁那一脸嬉笑、满眼皆是狡狯的男子，正是昨夜与自己‘深谈’的法师芦屋道满。
他们似乎在谈论着什么，而且星熊童子似乎特别的激动，但芦屋道满却至始至终都是一副虽笑容满面但却刻意疏远的样子， 俨然一副等待看好戏的模样。
看来之前六合找到的线索和自己的猜想果然是对的。
“真是无聊之至。”了悟所有的晴明冷笑一声，随手便将云外镜抛还给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的酒吞童子，冷凝的音色犹如晶莹的冰花碎裂错落，簌簌地跌坠飞溅，触之伤人。
“且看一场戏，何乐而不为？”酒吞童子也不介意，随手将镜子搁在一旁，笑容像是月下凝翠潋滟的山溪，澈净中带着入骨的妖媚。
“你真是太无聊了。”
“彼此彼此——我看你也不准备这么早回去吧。”酒吞童子那雾霭空溟的笑颜中充满了蛊惑：“要不，再来下一盘棋。如何？”
“却之不恭。”既然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反正现在回平安京也正好是端午节会，所以好不容易借机脱身的晴明也懒得再沾这趟浑水，遂无所谓地应承了下来。
酒吞童子那金色的妖瞳内闪过一抹得色，朗朗笑意从妖妍的唇畔溢出：“让我们延续那一局未分胜负的残局吧。”说罢便优雅地从花榻上翻身而起，与晴明在香烟飞舞的弈台上相对而坐。
由鬼怪们恭敬地呈上来的一套檀木制的棋局，正是上一次晴明叫朱雀扔掉的。
“就当作是一场梦吧。”酒吞童子手执云子，笑容像妖花一般妖冶迷离。
“总会醒的。”晴明悠悠然地说着，瞥了一眼窗外那如毫毛般纷飞洒落的绯红花雨，微微眯起了眼。
是啊，梦，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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