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喜欢德妃,这么多年鲜少遮掩;去得最多的时候也就一个月两三次。太后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可要说后悔却无半点。
当年先帝猝逝,储君尚未册立,皇宫人心惶惶;各路人马伺机而动,都想趁机分一杯羹。那时候,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随时有可能搬家。若非四妃娘家的鼎力支持,皇帝恐怕走不到今天。
皇后,贵妃,淑妃和德妃,都是太后做主给皇帝纳的。太后一门心思,要将自己的儿子推到权利最高峰,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情情爱爱之类,皇帝心意所属,太后不予考虑。她认为,情爱伤人,是阻碍皇帝夺位的绊脚石。
心有所爱,心会变得 ,甚至优柔寡断。一战成名万骨枯,无情无爱的男人,心怀大志,为达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勇猛而果敢。事实证明,太后的做法是正确的,皇帝终是成功了。
皇帝登上大雄宝殿的那一刻,太后 中涌动的激动和自豪难以言喻。为了那一刻,她隐忍多年,与先帝假意周旋,同其他妃子斗智斗勇,殚尽竭虑身心俱疲。撑不下去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儿子,想想失势后的凄惨,再苦再累也都咬牙撑过去了。
后宫的恩怨情仇,明刀暗箭,无法用正义与邪恶衡量,无法用善与恶批判。
为了生存,为了活得更好,没有人敢拍 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光明磊落。违心的事几乎人人都做过,正与邪的标准,无非是做多做少的区别。
所以,后宫那些妃嫔为了争宠而起的私斗,太后心里亮堂得很。想到曾经的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心头也就多了份 谅与包容。只要不危急到皇帝,只要对社稷无碍,太后大多睁只眼闭只眼,由她们去闹去争。
宫里女人太多,自己不去争取,何时能出头。
直到最近发生的种种事件,先是长公主病逝,再是纯容华小产,现在德妃又出现流产迹象,这些事情严重威胁到皇帝子嗣承袭,不能不引起重视。
德妃这一胎,太后非常看重,时有赏赐补品下来。又免了她请安,嘱她一心在德福宫安胎养息,旁的别多想。
原以为能够安安稳稳抱到孙子,哪晓得出了张家失火这茬,到底是老天爷发难,还是有人捣鬼。现在竟然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实在是欺人太甚。
张家这会惨遭灭顶之灾,除张二爷最小的庶子活下来,其余三十号人全死于大火中。活下来的这个庶子,德妃的庶弟,因 太多浓烟导致大脑受损,变得痴傻呆滞,生活无法自理。
皇帝虑及这是张家最后一根独苗,说什么都要保住。下旨封了五等开国县公,食邑—干五百户,选了处风水极佳的宅子,又命赵随亲自挑选家仆送过去。考量面面俱到,务必保证他衣食无忧。至于娶妻生子,那就是成年后的事,到时再作打算。
“你父亲的血脉,我们想法设法保全。你自己也要坚强,挺过这一关,以后就好了。”只要生下子嗣,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
德妃双眼紧闭,面色白到发青,安静无声的躺着床上,仿佛要一睡到白头。太后的话,是自言自语,心里图个安慰,至于德妃有没有听到,就看她的造化。
太医放了一小块人参到德妃嘴中,据说有提精固气的功效。又用了些保胎的急药,腹中的胎儿险险保住,暂时没有滑胎的危险。至于以后如何,还要看德妃自己的心态。母 情绪康健与否,对胎儿的发育有一定影响。
皇帝面无表情看了眼沉睡的德妃,眼底闪现复杂的情绪。
现在后宫当中,除了皇后和贵妃,就属德妃伴随自己年月最久。可自己对这个自视甚高,刻薄张扬的女人向来无甚好感,少有的宠幸也是看在张家多年对朝廷尽忠职守的份上。
见惯德妃张扬模样,如今看她虚弱躺在床上,与平时判若两人,多少还是有所触动。
怜惜谈不上,同情倒是有的。毕竟是为了皇家子嗣受这份罪,加上娘家遭逢大难,德妃如今能仰仗的只有皇帝了。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母后守了这久,想必累了,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胎儿暂且保住,有太医在这里守着,母后无需太过担忧。”皇帝劝道。
太后看了下时辰,差不多该到佛堂上香了,顺便给德妃祈福祷告。
“那哀家先走了,皇帝也要保重龙 ,公务繁忙,可别累着了。”
皇帝笑道,“儿子晓得,儿子送母后出去。”起身送太后出屋,看来要跟着一起走。
掀帘到外屋,久候的妃子们齐齐曲膝向皇帝和太后问安。
贵妃打头阵,皇帝叫起磕后,面露忧色,语带关切问道,“皇上,德妃妹妹现在如何了,可有好转。”
皇帝还没有开口,太后倒是先出声,微微笑道,“难得贵妃一片关怀之情,胎儿暂时保住,德妃也无大碍,以后还要你多加照拂。能者多劳,贵妃多担待点,往后还有费心的时候。”
“蒙太后和皇上看重,臣妾定当尽心尽力,不负重托。”贵妃凝眉肃穆,无比郑重说道。
乔嫣然余光小觑,笑在心里。论演技,谁都比不过贵妃。出神入化,真假难辨。
皇帝手搀太后,环顾四周,凌厉的目光扫视一圈。
众妃翘首以待,摆出自以为最漂亮的姿势,露出自以为最美的笑容,接收皇帝检阅。皇帝很快扫过众人,到乔嫣然时多停留了片刻,眼中未见波澜,漠然移开。
乔嫣然始终低着头,并不关注皇帝一举一动。
倒是她身后的乔蓦然,小心翼翼仰头看着皇帝,随着他的视线,跟着转到乔嫣然身上。盯着乔嫣然后脑勺,乔蓦然比乔嫣然这个当事人还急,恨不得踹乔嫣然一脚。皇帝在看你,你倒是反应一下啊。没看到皇帝快盯出窟窿了,傻妞,给皇帝一点暗示,说你要侍寝啊。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乔蓦然自觉获宠无望,把宝全押在乔嫣然身上。自家妹妹得宠,总比那些心思难测的陌生人靠谱。
乔嫣然无知无觉,依旧低着头,视若不见。
乔嫣然对皇帝有情绪,隐而不发。皇帝主动靠近,她意思意思敷衍一下。皇帝不主动,也别指望她主动。
反正女人那么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为了这样一个薄情寡 的人,不惜一切明争暗斗,争得你死我活,何必。弄得残的残,伤的伤,得意笑到最后的又有几人。后位只有一个,损三千,唯一人荣。
目前形势不够明朗,但直觉敏感的人或多或少能看出点迹象。
德妃娘家势力没了,自身又不讨皇帝喜欢。如今皇帝和太后重视她,只为她腹中那块 。皇室向来注重多子多福,就算没有栽培这孩子委以大任的心思,多个皇子总是有福的。德妃保住了孩子还好说,看在孩子的份上,地位是稳固的。要是没保住,安分守己的话,或许能在德妃这位子上干一辈子。要是认不清形势,妄图再往上爬,那就是不自量力,有的是人收拾她。
德妃在宫中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树敌无数。除了钱容华,估计就数她人缘最差。一旦失势,背后搞小动作的大有人在。
所以说,无论地位多高,人还是要安分低调。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一报还一报,只是时机未到。
德妃这次闻噩耗惊胎,肯定是有心人士故意放出的消息。
宠妃活不长, 妃命大。不够宠又不够 ,等着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吧。
乔嫣然把自己归类到 妃一类,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如果他人在自己门前泼一盆狗血,乔嫣然肯定反击,泼对方一桶狗血。
总之,不主动惹事,也不被动受罪。
至于皇帝的心思,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简言之,就是犯贱。吊他胃口,让他贱去。
乔嫣然抬头,笑盈盈注视太后,似有千言万语要与太后分享。
皇后陪太后吃斋礼佛以来,乔嫣然去永宁宫的次数明显少了。一来怕撞到皇后,让皇后误会自己争宠。二来趁此机会偷个闲,天知道整天陪着太后念南无阿弥陀佛有多无趣。
现在太后既然在自己眼前,要是没点表示,就说不过去了。太后将自己提拔上去,要是被她判定为白眼狼,以后日子也别想好过。
老佛爷,没那么好伺候。
太后招手让她上前,乔嫣然乖巧走近。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稍许笑道,“你这气色是越发好了,一天到晚在广乐殿养着,颇有成效。看来,老老实实在寝宫将养着,还是有些益处。”
转而看向众妃,说道,“你们可以学学嫣婉容的养颜之道,把自己打理漂亮了,皇上看了,心情也会更愉快。”言下之意,少饶舌少惹事少外出,顾自己的,别想些旁的歪心思。
一时之间,乔嫣然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
乔嫣然很想说,都别看我,我也很无奈。
太后这是兴起的一句话,拿她当箭靶子,警示众人呢。
布料里的奥妙
乔嫣然曲着胳膊由太后搭着;扶太后上辇往永宁宫去。太后穿了件高坎肩的绣金凤紫袍衫,内着深蓝色牡丹图案束裙;脸上化了层淡妆;涂了层薄胭脂;气色红润看上去既雍容华贵;又比平常年轻许多。乔嫣然脑海中兀的冒出一个词,风韵犹存。
太后察觉到乔嫣然的凝视;目光扫过来,扬唇道;“做什么盯着哀家;难道能看出金子。”
乔嫣然提留心神,笑眯眯回道,“太后风姿卓越;气度超群,怎么看都不够。”
“就你嘴巧,惯会说好话。”抑制不住眉梢上扬,太后貌似心情不错,一扫刚进德福宫的阴霾。
“嫣然不说巧话,只说大实话。”乔嫣然伸伸舌,模样极为俏皮。
太后瞧着乔嫣然那天真无暇的少女模样,牵动的情怀仿佛回到年少无知时。那时候,不识男女情爱,不懂人间险恶,凭着一味的倔强与愚勇,受尽羞辱与难堪,祸到临头方知悔恨。小死过一回后,对这世间的人 彻底绝望,开始伪装自己,开始利用女人的优势获取最大的利益。
无论先皇,还是后宫和她姐妹相称,把她当知己看待的妃子,她有的只是利用,以及笑里藏刀的虚情假意。她不相信世上有真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权势面前没有人能免俗。后来,做的一些事,真的假的,好的坏的,孰是孰非,早已分不清。
这双养尊处优的手,看似绵软无害,谁又知它曾经做过多少有违人 的事。一桩桩,一条条,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心有余悸。越老心越软,也越来越爱追思过往。做过的那些事,有违善道的不在少数,真怕百年之后佛祖不容,凄风厉雨跌入那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她潜心修佛,是畏惧,也是悔过。但愿佛祖能够听到她的忏悔,即使堕入地狱,也能少受些刑罚。
“哀家希望她们相安无事,可太过平静又觉得虚假。偶尔一些小吵小斗,只要不伤及 命,哀家疏于理会。深宫太寂寞,太幽暗,那么多女人围着一个男人,何尝不怨不恨。她们找点喜欢的事做,分散注意力,打发时间,其实无可厚非。”
太后长长叹口气,望着乔嫣然意味深远。
“你是否觉得哀家很矛盾,很不可理喻。”
乔嫣然歪头,状似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须臾,浅浅笑道,“太后是不对。”
太后愣,这丫头居然敢指责她。
“太后的不对在于太细致太周全,为我们这些妃子考虑得太周到,让有些人忘乎所以,以致迷失本 。太后的不对,在于太好。”
然而,太后您终究是高高在上的。
主仆尊卑有别,深深刻在您骨血里。即便你待桂嬷嬷和玉容较其他下人亲厚,可到底有个度。所以,玉容的死,您生气,却并没有大动干戈。因为您觉得一个下人的枉死还没有重要到可以惩罚皇后的地步,至于后来,桂嬷嬷的死,也不是您迁怒皇后的理由。
桂嬷嬷死前,一定说了某些触及太后逆鳞且与皇后有关的私事,太后才下定决心让皇后移权。
太后沉默不语,认真听乔嫣然分析。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唇角沉默上扬,由浅入深,弧度拉大。那眼角皱起的纹路,竟不似平时的严苛犀利,变得温和松弛。
“如果她们也能和你一样,这宫里定会清静许多。”太后惆怅道。
“都像妾这样,那日子就索然无味了。”乔嫣然笑了笑,笑过后敛眉沉思,认真讲述自己的理解,“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 。若非要把这个掰作那个,那个掰作这个,既失了本 ,又失了情趣。太后经常暗示提点,我们心中警钟长鸣,时刻审言酌行。这后宫,迟早又是一派百花开放的美好景象。”
“和你说话就是舒心,哪像皇后,整天阴阳怪气。有心拉她一把,她也不知感恩。”一对比,孰优孰劣瞬间见分晓。
乔嫣然得了夸,有些羞赧, 手谦虚道,“皇后是国母,自然有她的傲气,嫣然哪能与皇后相提并论。太后谬赞,折煞妾也。”
太后拉过乔嫣然的手,十指纤纤,根根如玉,轻拍。
“哀家夸你,那就是大实话,尽管虚心受着。你从进宫到现在,一路走过来,哀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这样很好,不要变,就一直这样吧。”
演技得到后宫第一大老板的认可,乔嫣然激动啊,激动啊,还是激动啊。走到这一步,做了多少功课,花了多少工夫,现在想来都觉艰难。一旦获得回报,曾经吃过的那些苦,承受的心理磨难,觉得遗憾,但是值得。
桂嬷嬷,玉容,心怡公主,钱容华,和修仪,如贵人。是否冤屈,有的明了,有的难断,如果没有人给她们翻案,最终都将被时光掩埋。
小梦三十里,三生非醉。醒来愁却一场空,原来皆是梦。
多少次梦中与玉容相见,希望她能予以提示,早日将真凶绳之于法。隔着白雾,玉容的笑淡如烟尘,她说些什么,乔嫣然听不真切。仅从她反复开合的唇形中读出,不要报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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