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是他,还是我,都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身前有侍卫开道,身侧有言官和史官相伴,身后有阿监和宫娥随侍。在他身前身后雁行摆开的,是九重天子的卤薄仪仗,代表着他的无上权威。
而我,手扶着老师,后携着三童,裹着素色的巾帼,穿着粗麻布衣,身负着药箱。步步缓行,有的,是平凡五口之家举家迁徙时对前程的憧憬和不安。
他向政治中心的议堂走去,我往清闲散漫的宫外慢行。
在一片只能听见脚步声地寂静里,他从上面的复廊里穿行过去,我从下面的甬道中稳步向前。
道路平行,我与他,隔着上下分别的复廊,错身而过。
然后,一步一步,彼此远离。
出了长乐宫,外面驰道旁,张典、铁三郎和两名来帮我们搬运东西的期门卫正等在一旁,两方闲言几句,接收了内府送出来的医疗器械,便上车北行。
三辆车,拉着一家五口,杂物若干,迤逦北行,直奔横门外。
“云姑姑,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的?如果有,那我们这车就从长安九市穿行;如果没有,那我就抄近路,直取横门。”
“抄近路,当然抄近路。”我把钱财托给张典替我购房,老师还能出宫张罗一下,我却是拘在宫里从没见过那院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想想那将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便由不得我心思都早飞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逛市衢?
再说了,如今一家子人的生计都担在我肩上呢,要买东西也要先紧了家里要用的,这就需要先到家去整理一下,再做计划。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急切了点,坐在旁边的张典忍不住一笑,道:“云姑姑不必担心,那院子初买时确是略为荒芜,但经这些天修整,已经大好了。至于柴米油盐等物,我也已稍做准备,暂不必采买。”
那院子坐落在横门外西南,就是用两条腿走的要进长安城,也只要一刻时间。
驴车停在一座新泥夯就围墙的院子外,未开院门,我便隔着院墙看到了院里的青翠的修竹。
张典下车打开院门上挂的铜锁,铁三郎驱车直入院中。
那院子正中是青石板铺成的一条甬道,甬道尽处有四级台阶,登阶而上,便是我最初设想的两层青砖七开间楼房。
楼房四周都有抄手游廊,有四条复廊从这抄手游廊的四角延伸出去,尽头依稀便是厨房、库房、茅厕、马厩这类的建筑物。
几畦空地,便散落在五个建筑物中间,虽然看着荒芜,却很平整,想来只要春耕开挖下种,就能成为药田。前院没有水井,但有以竹筒为管自后院一条直通护城河的山溪里接过来的一股清泉,正好供各屋之用。
我扶着老师下车,走到主屋之前,发现桥廊、房柱以及屋里所有朽坏的木器都已经修理好,刷上了新漆。这屋子贱价购来的“鬼屋”,朴拙之余竟没有丝毫破败之相,该有的家俱都井然有序地放着。
我不用猜也知这必是铁三郎等人动手替我修整的,心里十分感动,正想道谢,铁三郎已经抢在我面前笑道:“云姑姑,这是张大哥和严大哥请了四十多个期门军中的好兄弟,粗粗整理出来的。你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我们好照你说的再做修整。”
“这已经极好,不用再张罗了。”我连声道谢,心知自己给张典等人的财物断然做不了这许多事,如今这物超所值的院子被他们打理得这么好,实在欠了他们太大的人情,若是再诸多要求,那委实是不知好歹。
“云姑姑,这是院子的地契,这是房契,这里院里一些大件物什的别书,还有这张,这是院子后面那块荒地的地契……还有,你刚和范先生、三位弟子都是刚从宫里出来的,要住在这里需要在官府重新落籍。这事是严兄办理的,想来明天他便会有消息。”
张典拿出一摞竹册,将一应文书递给我,让我过目。我谢过他,将这些契书递给老师保管,带了三童打扫洗刷,忙碌半晌,才把厨房、卧室、堂屋三处要地洗刷干净,将各种物什摆开。慢慢地,这本来略欠人气热闹的院落,便开始景气起来。
眼看天色将瞑,远处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我也兴致大发,拉了赤术一起下厨,亲自煮饭炒菜,弄了六菜一汤,请老师和张典他们上坐。
这顿饭虽然简陋,但胜在宾主兴致极高,也吃得尽兴。
晚饭过后,两名帮忙搬家的期门卫军士便赶了牛车告辞,张典和钱三郎却留了下来。一个在前院的厨房灶下开铺睡下,另一个则在后院的厩房马倌宿房里住了。
我见他们都提刀而卧,知道他们必是因为这院子是由于闹鬼才拣便宜买来的,唯恐果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在我们入住的第一晚留下来一守前院,一守后院的替我“镇宅”。
黄精人虽小,心眼却多,等二人离了正屋,这才悄悄地一拉我的衣袖,问道:“姑姑,你怎么不让他们走?咱家就你一个女子,他们留宿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一时错愕,好一会儿才失笑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小鬼头,一户人家招呼客人留宿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跟名声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们在这里留宿,也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
黄精不明所以,我不愿吓着他们,自不会将张典他们留宿的所有原因说出来,只拣正常的理由说:“我们的院子跟旁边的村落离有一段距离,家里人老老小小,都不大济事。要是有强盗劫掠,这就是最好的目标。他们在这里留宿,正是为了替我们向可能怀有歹意的人示威。有他们在这里守着,普通蝥贼以后就不敢打坏主意。”
来这到世间的第一个完全自由的夜晚,我竟是辗转难以成眠。前生的、今世的甚至于连这具躯体里原有的一些朦胧记忆,也在这无眠之夜成了我的思虑。那方寸之地千头万绪,回肠百转,似乎什么事都想了,又似乎什么事都没想,只留下一片空白,令人不由自主的怔然成痴。
【第二卷 翔空】
第二十章 生活
次日清晨,天刚刚亮,院子里便传来了有人起身打水的声音。我起身推窗一看,原来却是老师起得早。我困旽的打个呵欠,半眯着眼准备起身梳洗。
“老师,又不用值守,你起这么早干嘛?”
“年纪大了,血气亏,睡不稳,还不如早些起来。”老师说着,对我挥挥手,笑道:“年轻人贪睡不足,你不用早起,再睡会儿吧。”
老师都起来了,我哪里还睡得下,赶紧起身梳洗。三小听到我和老师起床的声音,都忍不住呵欠抱怨,慢吞吞地穿衣梳洗。
“轻点,别吵醒客人了,梳洗好跟着我和老师跑步煅练身体去。”
我料想厨房和马厩里睡的铁三郎和张典应该还在睡,便和老师轻轻地出了院门,领着三小晨跑煅练。
这院子左侧有村落庄园,右侧却是无法开垦的石山,后面有块买院子时附送的平整地,赋税极低,可惜却是苦水贫地,种不得粮,也不好住人。好在那地靠着家里接水吃的河流,如果起两座水车,用水力建个造纸的作坊,供给家里用纸之余,或还可以外销赚点钱,也不算全无益处。
现在那荒地还空无一物,正好做晨练的大操场用。
在宫里的时候,早晨煅练只能沿着太医署的院墙根跑圈子;如今出来了,早晨跑步有这么块宽阔地方,由不得三小欢呼雀跃,活似脱了笼头的牛犊子,在荒地上扑通地横冲直撞。
老师年纪大了,就由我陪着跟在他们后面慢跑,跑了一圈回来,在院门口与明显也是刚从外面晨练回来的张典和铁三郎迎面碰上。
我看二人衣裳透湿,头发上也沾着水珠,大为诧异:“张兄,铁三哥,你们不会在老师都还没起来的时候就出去了吧?”
“张大哥习惯五更起身练武读书,这些年兄弟们都被带习惯了。”铁三郎拍拍腰间佩的环首刀,嘿嘿笑道:“不过张大哥自那次伤后,现在都还没恢复,最近对练都是我赢,也算出了往年老是挨揍的气。”
我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俊不禁:“武力你赢了,兵法谋略呢?”
铁三郎一拍胸脯,大抱大揽:“嗨,那有什么好说的,给我三千人马,我定能破敌三万。”
“那给你三万人马呢?”
铁三郎顿时挠挠头,不过他脸皮厚,这种程度的说笑却不会让他觉得丢面子,反而诚实的说:“三万人马,我统率不来。”
众人大笑,我手一指身后的三小,笑道:“治军统兵是多难的事,铁三哥能领三千兵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可不见我连三个小鬼头都治不好?”
黄精嘻嘻笑道:“姑姑,你要治我们吗?你以前可是说过,只要我们做事有分寸有担当,你只支持,绝不约束,可不兴反悔。”
七人说说笑笑,各自回去重新梳洗。赤术治庖是把好手,揽了做早餐的重任,我在旁边起火打下手,过不多时便煮一大锅小米粥和葱饼上来,招呼大家围席进膳。
屋里七个人坐着吃早餐,除了老师和张典是谨守“食不言”之礼的人以外,我和铁三郎、三童都是一边吃就一边说话。
“姑姑,咱们这院子开阔,可以养些鸡鸭鹅,养得好了我们以后就能天天吃鸡蛋,吃不完的就提去横门卖……”
黄精说得眉飞色舞,白芍却在一旁哧笑:“养那东西除了弄得满院子又臭又吵又脏抵什么用。照我说,姑姑,咱家最要紧的是买两条狗养着护院;买头驴子,以后姑姑要去医署轮值和外出行医……”
赤术大约是见黄精他们争得热闹,也忍不住凑一嘴:“姑姑,咱家后院那块荒地可以开几个池塘,从河里引水养鱼……”
“先买鸡鸭鹅,可以生财!”
“先买驴子和狗,可以持家!”
“挖塘做鱼池,省得那么块地占着赋税又不生息!”
三童各抒已见,争持不下,顿时吵作一团。
家里虽然还没有养鸡养狗,但看到他们吵架时那挽袖捋肘的样子,我已经能够预见未来那鸡犬不宁的生活场景了。
可平常人的生活,不正是由这些柴米油盐酱醋之类的鸡毛小事累成的吗?
有他们这样赌气争斗,家里的气氛才算是真正的活跃。
我咬着葱饼,喝着米粥,将三童的争执当成加味的酱料,听得是津津有味——其实三童未必真的一定要买他们提出来的东西,而是他们初出宫来,一方面为自己重获自由兴奋,另一方面则急于经营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家园,所以才会如此忘乎所以的吵成一气。
“行了!都别吵了!”
老师终于吃完了早餐,一声大喝,将眼睛睁得斗鸡似的三童镇住:“吃饭的时候也吵,不成体统!今天什么都不许买,先祭神灵安居。阿迟,老师想将历年行医的心得都录写出来,编一部医经,以后都不想管这些俗务,你要多费心管教这三个小的,免得他们惹出什么祸来。”
老师有将治过的典型医例记下来的习惯,我早料他那是在为编纂医经做准备,听到他这决定,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问他:“老师,编纂医经是件大事,需不需要我替您找几个助手?”
“过几天太医署的几位老兄弟都会请辞,和我一起编纂医经,他们门下弟子众多,一起编纂医经也不用外面请人。不过你说的那纸坊得尽早替我造起来才好,免得纸不够用。”
老师说着,想了想问道:“最近办的事多,家里是不是钱不够用?”
一提到钱,连一旁犹自以目厮杀的三童也顿时焉了下来,不再争了。
我知道老师是个没多少经济观念的人,能问到这一句已经十分不容易,不禁一笑:“老师放心,咱家虽说不算富裕,但日常支度用的钱还是足够的。”
跟老师说是一回事,不过早膳后我仔细一算现在大家都已经想要用的各项开支,顿生志短之叹。
铁三郎见我面有愁容,赶紧安慰:“云姑姑,你要是没钱,我可以替你借贷,不用担心。”
“行了,你们那一群多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真有钱也不会大把年纪还说不成亲了。别说我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是到了,也不能让你们去替我借贷。”
我再仔细查点了一下从宫里带出来的物件,终于还是挖出几件能卖好价的东西来,却是去年秋天我用冷萃法提出来的几瓶桂花香精和薄荷油。
长安城是当世大城,各种名贵的香料都有,但用冷萃法提出来的香精,却只我一个人有。且由于这些东西都是我实验得出的,暂时无法量产,称得上一时之稀。如果将它们托到胡商手里,请他们往王侯公卿家贩售,必能得到高价。
我算计停当,把香精托给张典和铁三郎,让他们替我找人变卖,便安下心来。遵从老师的意率三童拜祭水神和火神,在神位前张上香火,算是正式安居。
这个时代还是一日两顿饭,我在宫里十分不习惯,如今有了自己能做主的地方,自然立即实行三餐制,过上了中午也吃饭的“奢侈”生活。
过了两天,卖香精的钱到手了。我手头宽裕,一面依老师的要求请铁三郎他们在荒地上起作坊造水车,开造纸坊;一面在横门外租房开了间平康医馆,前堂门诊,后院列为住院部。
这年头有住院意识的人极少,住院部闲置的房子多,就成了老师和他那些老朋友编纂医经的议事之所。
有这群昔日赫赫有名的老太医们坐镇,虽然他们并不给人看病,但这医馆的名声还是传扬了开去。一开始是长安城各医馆的医生听说原为太医署供奉的老先生们编纂医经,本着交流学习的心态常带着弟子学徒前来请益,后来病人们听说这里名医汇集,对医馆的信任度大为提升,就经常跑来看病。
我搭了这些老大夫的顺风车,聘了四名有真材实学,又想跟编纂医经的老先生学习医技的游医坐堂,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便轻了许多。
这医馆外有期门军卫士常来打杂帮忙,无赖流氓不敢招惹;内有名医如云往来,问脉断案少有失手,我又有专治疑难杂症的薄名,在长安城里口碑甚佳。半年下来,竟办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