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外间便有婢女们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老太君!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大丫环吟香已带了两名睡眼惺忪的婢女速速跑了进来,看到歪坐在床畔的主子,三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将老人搀扶上了床去。
吟香将碧老夫人安顿好,又将屋中左右仔细看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
“老太君,您方才到底是怎么了?怎地坐到地上去了?”
听了婢女的问话,那白发散乱,狼狈不堪的百岁老人却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28。【番外】莲殇(一)
丹城碧府的三小姐是个美人。
碧家老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然而人到中年膝下无子,四十岁上得了第三个女儿,虽不是儿子,却也是金生玉养着长大。
三小姐闺名叫做碧莲,清泠高洁的名字,寄托了碧家夫妇对么女的宠爱。七岁善女红,九岁长诗画,十四弹箜篌……春秋荏苒过去,碧三小姐果然未曾辜负这清雅美丽的名字,长成一名娉婷的美人。那时铜镜里的绝色容颜还显得青涩稚嫩,便早早有媒人说项者日日登门,提亲求亲者众,几欲踏平了碧府高高的门槛。
碧家夫妇疼惜女儿,并不想早早将女儿嫁了去,加之碧莲温柔至孝的性子,一年一年来求亲的人,皆被婉言相拒。久而久之,丹城之人便知碧家有女养在深闺,却从未有哪家的少年郎攀得下这枝芳华。
那一年,碧三小姐的贴身侍女出府为小姐买些绣线,无意间将碧莲亲绣的一幅青莲锦帕遗留在店中,竟引得丹城中的女子们一时争相相仿,只可惜,城之中再无人能仿绣出那样灵韵清华的莲花来。
那之后,也不知是城中哪位思恋三小姐的酸儒,一篇词工句丽的《慕莲赋》,言道碧三小姐有若青琴宓妃之貌,绝殊离俗,柔桡嫚嫚,直教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自此之后,那娇养于深闺的碧三小姐,“莲姬”之名便举城皆慕。
俗世繁复纷扰,岁月依循轮转,忽忽又是几载寒暑,那一日春雨潇潇,为犹自有几分料峭风寒的丹城,染上薄雾一般的烟朦之色。
一把油纸竹骨的雨伞,遮住了伞下女子大半张脸。然而那小巧洁白的下颌与纤合有度的窈窕身段儿,却不由得引得路人遐思,那把纸伞之下,到底是怎生的美丽容貌?
“嗳,这位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啊?”城中素有恶名的地痞,张臂拦在那女子之前,嬉笑着开口。
“……我赶着回家,还请大哥让让道吧。”女子一开口,那宛转仿若鹂鸟的娇柔嗓音,让那几个地痞几欲酥了骨头。
“哎呦,小娘子又娇又柔的声音,听得哥哥我浑身茫酥酥的,”那地痞喋笑着去拉她执伞的手,“快让哥哥瞧瞧你的小模样儿!”他这样说着,那伸向执伞女子的手却倏忽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了手腕。
“你是什么——”恼怒的喝声还未说完,那地痞倏忽住了嘴,傻愣地盯着眼前的男人那一双金黄的眼眸。那非是人类的瞳色,让他骇得住了口,然后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怔愣地站在原地失了神。
伞下的女子抬起头来,清润温柔的眼眸看向面前替自己解围的男人。他一双剑眉斜飞,发鬓若刀裁,薄唇微微抿着,一头墨色长发随意地以发带轻系,配上一袭白色长袍,衬得他潇洒仿如玉树临风。细雨落在他身上,却并未让他有半丝的狼狈,那缠绵的雨丝,仿佛眷恋亲吻他冠玉一样的面庞。
“小姐无恙?”他薄红的唇畔含着笑,眉眼里有着难掩的风流俊逸。
“我没事……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莲般清美的女子敛裾一礼,再抬起头来,那双盈盈美目,便望入那双灿若耀阳的眼眸,然而也只是这一望,便成就了那日后爱恨痴缠的起始。
从那日之后,丹城碧府中便多了一个名叫“檀九”的绣工师傅。
……
碧府早年出嫁的次女因急病亡故,只留下个小字端云的女儿,未满十岁的稚龄,自小便跟在碧莲身边。转眼一年过去,碧莲已经是二九年华,女子韶华有限,碧家夫妇就算再疼爱女儿,却也不得不开始为女儿张罗婚事。然而那被视作掌珠的碧莲,却对此毫不关心,只日日埋首醉心于刺绣,双亲将亲事逼得急了,那素日淑雅温婉的三小姐竟然掷了杯盘,竟似铁了心不要嫁人。
盛夏之夜,夜风褪去一日的燥热,轻柔拂过院中一池绽放的芙蕖。一枚小小的石子被抛入池中,激起一圈圈涟漪,隐含淡淡情愁的叹息,随即融入了微凉的夜风之中。那着了碧色纱裙的美人,蜷坐在池边。
“莲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低沉好听的嗓音响起,她蓦地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枕在男人宽广肩头,碧莲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倏忽有了一丝不安的神色,“檀郎……我爹和娘,要我嫁人呢……”
“哦?”
男人的眉头挑了起来,唇瓣勾勒出一个戏谑的笑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碧莲儿……终于要被他人撷去了么?”
“你、你听了便半点也不急么?”她在檀九怀里仰首,却未曾看出他眼角眉梢的愁。小脸儿上有着几分恼意,说完似乎猛地意识到方才那句话有多么羞人,她蠕动着唇瓣,低下头去,“你自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那怎么行,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呢。”男人看着她可爱的小小发旋,逗弄她道:“莲儿有没有心上人呢?嗯……让我猜猜,是东街央人来提过三次亲的王公子,还是张家学富五车的李秀才?”
“你、你……”怀中的青裙少女闻言羞恼不堪,便红了一张芙蓉面,挣扎着想推开檀九结实的怀抱,“你走开些!”
“哦呦,莲儿生气了,是我的不是呢……”他哪会将她的花拳绣腿看在眼里,低笑着揽紧了馨软娇躯,垂首,薄唇轻吻在碧莲光洁的额头,“莲儿,你是我的,任是谁都夺不去的。”
她仰起脸来看着他琥珀一样颜色的美丽眼眸,唇红若樱,终是甜甜地羞笑起来,“嗯,我谁也不嫁,只和你在一起。”
“这傻姑娘啊……”
薄唇含住她软嫩的红唇,辗转吸吮,他吻她的时候一贯温柔,然而今日里,沉醉在浓情蜜意里的少女却并未注意,情人那低敛的眼神里,却添了些许的忧悒。
奴为近情怯,教郎恣意怜。
四周安然静谧下去,荷风送走夏夜里最后一次热度,他却在她的身上燃起了另一把火。那两双瞳眸的交汇,顾盼流转掩不住的情意密密透了出来,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已是多余。
怀中身下的那副柔软的身体在细细颤抖,檀九爱怜地抚过她如玉剔透如羊脂温软的娇躯,缠绵缱绻,如同膜拜这浊世里最圣洁的一枝青莲。
碧莲闭上眼,全心全意地投入那陌生却又狂热无比的火焰中,紧紧地痴缠,眷恋且不舍。他轻咬住她线条优美的锁骨,唇舌的吮弄间,便在她细致美好的肌肤上留下一朵朵恣意绽放的樱红,她低声呼痛,却被他惩罚一般叼住了修美的项颈。
“莲儿……莲儿……”
他被□浸染的嗓音喑哑低沉,隆隆地几乎要震透了她的心魂,无法回答,她的臂膀攀住他强壮的项颈,眼角有喜悦的泪水滑落,那具动人心魄的美丽胴体,在他身下柔软而温驯地绽放了整夜。
……
由来好梦最是易醒。
三月之后的夜晚,那一池的青莲已经败谢,池畔的两人相对无语。
久久,那高大英俊的男人伸出手来,动作温柔地揩去女子脸上的泪珠儿,然而那泪珠儿却似泉涌,他擦去,便又立即涌出。男人叹息一声,捧住那张娇嫩的脸儿,俯身将那成串的泪珠一一吮吻。
“莲儿,我身为狐帝,自有该承担的责任。如今族中大乱,我势必要回去一趟的……”金黄的双瞳望入她幽黑的大眼,“一待事情了解,我便回来,可好?”
“可是爹娘这些时日一直迫我嫁人……我……”梨花带雨的美人,那双冰凉的小手贴抚在男人的大掌上,苍白的小脸儿有着惶然的神色,“你明日便要走了,我、我……”
她啜泣得几乎语不成句,男人将她轻轻揽住,怜爱地拍抚抽噎的少女,“你这般舍不得,我心里其实好生欢喜,我定会尽快回来,最迟不过一月的时间,到时我亲自向你爹娘求亲,他们同意便好,若不同意,我便立时带了你走……”
“可是檀郎,我当真、当真是舍不得你……”碧莲慢慢止了哭泣,嫩红的唇微微撅了起来,环抱住男人的腰身,“你答应我,一定要早些回来……”
他轻轻揽紧了她依旧瘦弱的身子,语气轻快带着安抚之意,“你这傻丫头,到时我带了你走,咱两个夫唱妇随的,开个小小的绣坊也好。你为我生个像你一样美一样好的女娃娃,我们就叫她秀秀……呐,你教给她针线女红,我这做爹爹的呢……”
他故意拖长了语声不再说下去,引得怀里的女子好奇地发问:“你怎样?”
“我啊,我就等着痛扁那些觊觎我的乖囡囡的臭小子们!”
他一贯温文俊朗的面容显出了那样滑稽的样子,惹得碧莲呵呵笑了起来,心中那个甜蜜万分的秘密,她要等着他回来的时候再告诉他。
泪珠儿尚且挂在眼角,她的小拳便捶在男人的肩膀,“真是讨厌,哪里有孩儿……”
“我们一定很快便会有孩儿,届时我们一家三口,寻个安稳的地方住下来……”男人忽地悠悠叹了一声,道:“那狐之谷……我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碧莲闻言怔愣了片刻,细致的眉心蹙了起来,“是呢,你是狐帝,而我却是凡人……”
似是知道她担心什么,他的长指点住碧莲那张娇软的红唇,呵呵笑道:“傻莲儿,你夫君我虽非仙神,但世间延命长寿之法甚多,我自有办法让你我长相厮守。你要相信我……”
“檀郎,我自然是信你……”她应着他,美眸里满是深深的爱恋之色,“我们便对月起誓……此情永不相负。”
“嗯,此情……永不相负!”
他叹息着拥紧了碧莲,埋首在她如云的秀发,深深吸入她清雅淡甜的香气,胸腔里胀满澎湃汹涌的柔情,瞬间温暖抚慰了他的四肢百脉。在心爱的女人身边,这种恬淡喜悦的感觉,是他漫长而无趣的生命里从未体会过的——盈满心房的喜乐和涤净身心的无比安宁。
再一月之后,丹城府尹亲自替自家的公子提亲,碧家老爷特意将容色倾城的么女碧莲唤来前厅,欲成就这门“天作之合”。然而那碧三小姐却是宁死不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盛怒的爹亲一掌掴得踉跄着跌倒在地。而后,她在那满厅的宾客,所有人的惊诧的视线里……伸手护住了那已经微微隆起的肚腹。
29。【番外】莲殇(二)
碧三小姐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早有些好事之人在碧府门前观望着。
那一双双或幸灾乐祸,或满溢同情之色的眼睛,明明灭灭地窥视着,伺探着……碧莲咬紧了牙关,立在那里,回头望一望那高阶之上的朱门府地,柔荑在肚腹之上轻抚,仿佛这个动作便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
她尚且年少,被娇养在深闺的日子,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亲恩断绝的一日。然而人生在世,做出的每个抉择都容不得人反悔叫停。
那个时候碧莲并不懂得“悔”之一物是怎生的滋味,更也许,在那短暂且苦乐参半的一生终了的时候,她也未曾去想过这个字。她只记得她的檀郎,只记得他殷殷切切的每一句话……她那纤细温柔的身体里,有他给予她的最珍贵的礼物,所以她有在这浮世里挣扎守候的勇气。
女人虽弱,为母则强。
檀黑的美眸流转,她蓦地弯了双膝,向那碧府的大门跪了下去,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这三叩之后,便是还了父母生养之恩。
那一天,那个青衣翩然若谪仙的碧三小姐,纤细的脊背挺得仿若笔直莲梗,一个人慢慢走过那条长街。无论人们唏嘘嗟叹也好,嘲笑指摘也罢……那原本被称作“莲姬”的仙人一般的高门娇娥,转眼便成了一个不知检点未婚孕子的女人。然而,她的脸上却并没有哀戚之色,柔美的眼角眉梢,满满俱都是倔强。
于是这一日之后,碧家那疼宠若珍宝十数载的么女,从此在碧门族谱之上被抹去了姓名。
丹城的贫民陋巷里,多了一个名叫三娘的美貌女子。
流言蜚语易生也易逝,没有多久,关于碧三小姐的韵事便渐渐淡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列。
第二年的三月,丹城宁阳坊的贫民窟里,身怀六甲的三娘正将替人浆洗缝补好的衣衫晾挂在小小院落之中。她那只拈过绣花针,抚过琴提过箸的纤细十指,因为日复一日的辛劳而变得粗糙……伸手轻捶了捶泛酸的腰肢,三娘仰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檀九……已经走了许久了。
那时他说不过月余便可归来,可如今她临盆在即,良人却迟迟不归。若不是有腹中的孩儿陪伴着她,她早就会在日复一日的相思等待里死去。
三娘垂下眼来,素手轻柔地抚在高高隆起的肚腹之上,眸中便溢满了慈爱之色,再过不久,她的孩儿便会来到这世上,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娃,小字都要叫做“秀秀”,然后这个孩子会陪着她,伴着她,一起等檀九归来的那天……
三娘这样想着,想着,柔软的唇角便微微上翘了起来,低低哼唱起一首歌儿来——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
娘怀儿,二个月,才知细情,
娘怀儿,三个月,成为血饼,
娘怀儿,四个月,似火烧身,
娘怀儿,五个月,分为五指,
娘怀儿,六个月,六根不全,
娘怀儿,七个月,分为七窍,
娘怀儿,八个月,八宝成人,
娘怀儿,九个月,四肋发大,
娘怀儿,十个月,离了娘的身,
哎呀,我的儿,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离了娘的怀,
五岁六岁学玩耍,七岁八岁上学堂,九岁十岁状元考,十一、十二得个状元郎……
歌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