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失散,也是女仙你故意为之的吧?”少女的容颜被黑色的发丝与白色的帷帽遮掩了大半,原本的柔嗓也因为寒冷而带了轻微的颤抖。
“不错,是我召来风雪将你二人离散。天下间甚少有人知晓霜月幻境的存在,那小子既是狐妖,那么……一定是从狐帝的手里得来了那张秘图。而你……可知道那张秘图究竟记载了什么?”
“……不,我不知道……”
珠儿答她,却忍不住想起那日小九将她从狐之谷的“幽梦瘴”里救出之后,曾给她看过一张秘图。那张古老的秘图散发着幽香的气味,似乎用特制的熏香熏染过,然而却因为年代古旧而泛黄发皱。
看着那张密图,小九风华妩媚的脸上展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笑容,仿佛是得到了某种奇珍异宝一般,兴奋无比。
“这是狐族世代珍藏的秘图。”他这样说着,琥珀色的眼里发出异样的光芒,“只要按照图中的指示,找到八识塔便可以了……”
“八识塔又是哪里?”
清润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有些诡异的欢喜之情,心脏忽然慌乱不安地鼓动着,她揪住心口的衣襟,问着。
“八识塔……八识塔便是所有狐族人无比惧怕,却又拼了性命也想去的地方啊……”
他火烫的双手握住她的,“珠儿!我们去八识塔,然后、然后……”
“那个狐妖,算来应是前代狐帝檀九的血脉吧。可据我所知,现任的狐帝叫做幽伢,那么……这一个,便应是庶子了……凡人,告诉我他的名字。” 面前的女仙再次骤然发声,打断珠儿的思绪,语气淡然。
“他叫小九。”
“小九?哼,这算什么名字?”女仙的语气微微疑惑,又好似带了一丝隐约的讥讽,“也罢,卑贱得连名字都没有的妖物,就是死在霜月幻境里,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女仙说着站起身来,那双莹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慢慢捋下少女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若幻境白雪的素颜。
这张脸……就是这样一张脸么?!
让那个人甘心无怨无悔地犯下那样的罪责,让那个人千百年来眼中只有她一个人的,便是这样一张脸么?!
女仙细细端详着少女那张隐隐带了怒容的脸,冰蓝色的眼睛里似有液体流动,渐渐交织出复杂的神色来,像是不甘,又像是……嫉妒。
“如何?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半晌,她才再次冷冷启口。
“尘世渺渺,仙凡虽有分界,但神仙要活下去,妖也是一样,为何彼此之间……要那样憎恶呢?我从不认为妖有多么卑贱可恨,也从不认为仙神有多高贵尊崇……万物皆是生灵,又哪里有注定的贵贱善恶之分?”
“呵呵,你真的还是像从前一样蠢不可及……”
女仙低微的语声模糊难辨,却又猛地回过头来看着珠儿,比雪空更浅淡的蓝色眼睛里的狠戾之色再不掩饰。
“看来,你对那红衣狐狸用情颇深呢。他……是你的情郎吧?”
女仙美丽的脸上忽然又露出迷离的神色,“如果你和他心中有情,那么,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在这茫茫的大雪山里找到他。如若不然……你们就一起死在这霜月幻境里,做一对死鬼鸳鸯吧!”
“你是说小九他、他现下便还在这雪山之中?”
“这是自然。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个妖精杀孽颇重,而这霜月幻境,本是不允许任何有罪孽在身的人踏上的净土……否则,前行的每一步都犹若风刃冰剑割裂身体一样的疼痛……”
冰蓝色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快意,霜雪一样的冰冷语声竟然带了幸灾乐祸的意味,“也许你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就痛死在雪山里了!”
宽广的白色大袖翻扬而起,并无丝毫善意的放肆笑声里伴着室中凭空乱舞的雪片,将少女纤弱的身躯包裹,继而融化一般,慢慢消失……
……0
亘古洁白的霜月幻境里,无昼无夜。
散雪女仙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身后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响,她蓦地回过头去,还未开口,便被一只冰凉大手牢牢扣住了手腕。男人夹带了霜雪寒气的身体欺了上来,隐含了压抑的怒火——
“暮雪!你将她怎样了?!”
好像因为男人急切的话语带起的疾风吹乱了女仙云一样的鬓发,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抚着额角,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伯雅,你对她当真如此挂心?”
那白袍缓带,玉冠束发的温润男人闻言不答,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暮雪,告诉我,你将他们送去哪了?”
“还能送去哪里呢?”
轻轻从他的掌中挣动出来,叫做暮雪的美丽仙子垂眸看着自己雪白的皓腕上那圈淡淡的红痕,“不过就是在霜月幻境里呆上一天一夜罢了。”
闻言,伯雅那一向温文的脸上,竟第一次露出不愉的神色,他未发一语地转身欲走。却被暮雪疾步赶上,张臂挡在身前。
“等等!”
暮雪拦在他身前,却又不知该如何挽留,“你、你要去找她?”
“是。”伯雅温润的眼眸闭了闭,再睁开时,那眉宇之间便恢复了那松风流水一样的淡泊神色,却仍掩饰不了那丝心焦之色。
“你明知没有任何人能在霜月幻境这样的地方活着呆上一天一夜,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
“哈,没有任何人?”暮雪的手臂放了下来,自嘲一般地笑着,美丽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住眼前的男人,“那我呢?我守在这里的日子久到连自己都记不得了,却还要一天一天行尸走肉一样地活在这个地方!”
“伯雅,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可以为她做那么多事情,却偏偏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
她问着,露出了像要哭泣一样的苦涩笑容,表情却偏又倔强地不肯示弱,“你从前怜她惜她,如今爱她护她,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她一件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回应,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一意孤行,任由她糟蹋你的真心?!”
屋中良久地安静下去,唯有窗外的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最终,伯雅脸上露出的笑容,复又像初晓与黄昏交叠一样的柔静,他微微俯身,双手轻而柔地按在散雪女仙孱弱的肩头,“暮雪,我为她做的任何事情,全部都是我心甘情愿,从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她的回报或是感谢……呵呵,你一定会觉得这样的伯雅,是天底下彻头彻尾的笨蛋。”
他顿了顿,美好的唇角露出尔雅温柔的笑花,“你不会懂的,不会懂全部的思绪和情感,随着一个人欢喜悲伤,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你知道么,我曾听有人说,前世种下的花会开在今生的路边,而她,就是开在我命途里的离朱……”
“我怎么会不懂?!”
女仙美丽却凄冷的脸上,蓦地染上一层薄怒的红晕,她推开面前的伯雅,转身站在窗畔,指甲生生地掐入了木质的窗棂,雪白的贝齿咬住了唇瓣,半晌之后才转过头来,恨声道:“伯雅,你的确是个笨蛋,无私又自私的笨蛋!离朱花早已不存在这世上了!从姑瑶山成为一座死山的那一刻开始,这世上便没有离朱花了!而她现在只是个凡人,寿命如昙花转瞬便过……”
她的身体微微地发起抖来,盈盈的眼眸里好像有冰雪被怒焰焚烧殆尽。
“你、你为她做的那许多,暮雪也一样可以,为什么你就不能回过头来,好好地看我一眼呢?!”
这样说着,那露出哀艳笑容的脸,让伯雅一瞬间忍不住心疼。然而猛地,一颗剔透的泪珠滑过冰冷高傲的女仙的侧脸,显露出脆弱的线条。
“暮雪……别哭。”
他垂下眸去,温柔的手指流连在那一点冰珠一样的冷凝上,沾着它轻轻抚过了她苍白的嘴唇。“为她做的任何事情,我从未后悔,而后果……我也会一力承担。”
“到底该说你深情,还是……该说你无情呢?伯雅……”
等到那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暮雪忽然叹息一般地说出这句话。
孤守了数千载霜月幻境的女仙,那张冰玉一样的容颜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认命般的悲哀神色,想起不久前还站在她面前的少女,那样一张脸,清秀妍丽却并非绝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素洁无华的女子,为什么,竟然让她忽然觉得,即便是嫉妒,都无比徒劳。
“你走吧,去找她吧。”暮雪低声说着,脸上有疲惫的笑容,“然后带她和那个红衣的妖精……去八识塔吧。”
40。八识玲珑塔
夹杂着雪片的烈风像能割裂皮肤的刀剑,掀下了少女头上的帷帽。她翻飞的风麾猎猎而响,被大风拂乱的发丝缠绕飞舞,像缭绕在她身畔挥之不去的阴霾。
被那散雪女仙丢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珠儿已经走了许久。膝下已经逐渐冰冷麻木地没有了知觉,额际却有细密的汗珠一点点渗出。她乌黑的双眼焦急地四顾,想要找到那个红衣染艳的妖精。然而莹白的雪却刺痛了她的眼,恍得眼前白花花一片,珠儿咬紧了牙根,一步又一步,重复着拔腿、再迈出的动作。
“这霜月幻境,本是不允许任何有罪孽在身的人踏上的净土……否则,前行的每一步都犹若风刃冰剑割裂身体一样的疼痛……”
女仙的话一遍遍响起,原来,原来小九背着她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大雪山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八识塔的时候,那副看来并不强健的身体,却在忍受着千刀万剐一样的痛楚!所以他才会对她笑得那么勉强,所以他才会看起来那么的疲惫……
“也许你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就痛死在雪山里了!”
女仙的话像诅咒,又像预言。不不,珠儿在心里一次一次反驳着,他是那样骄傲难训,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就这样死在这片苍茫无边的大雪山里?!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大雪山里走了多久,更不知道一天的时间还剩下多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地找到小九!可是、可是这无边无际的冰雪与朔风,那样无情又酷烈地撕扯着她的身体,鹅毛一样的雪片遮挡着视线,雪粒落在她长长的墨睫上,还来不及融化,就变成了晶莹的霜白。
血色渐淡的唇瓣干裂,珠儿抿了抿唇儿,努力地想迈动僵硬不堪的双腿,可是……她好冷,又好累……小九,小九,你到底在哪呢?她细微的呼喊迅速湮灭在一片风疾雪吼之中,微不足道地仿佛天地间的一缕游丝。
眼前,除了纯白,还是纯白……然而,她被风雪阻挡的迷蒙视线里,却骤然出现了一片冻结的冰湖。而那冰湖之上,竟然蜷伏着一只雪白的狐狸!
是小九!
珠儿心中狂喜,拼命地想要靠近那片冰湖。阻碍前行的厚雪却将她一次次绊倒,雪块粘在她的风麾上,而后,慢慢渗进了她单薄的衣衫。当她终于将已经化作狐形的小九抱在怀里的时候,却忍不住变了面色——
他的身躯冰冷僵硬,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
“小、小九……”
她的唇瓣蠕动着,带出一道皴裂的血丝,却仍旧执拗地想要将他唤醒。
“你醒醒……你看,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们、我们马上就要找到八识塔了啊!”她摇撼着怀里的狐身,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细微地震动,却未曾对她的话有任何回应。将小九冷硬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她被风雪割痛的脸颊贴上他被冰雪侵染覆盖的皮毛,昔日的柔软触感,此时此刻已经变作僵冷一片,珠儿的心,也慢慢凉了下去。
要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是她苍白孤寂的岁月里唯一鲜活浓艳的色彩与填充,她怎么能就这样看着他,在她的怀里慢慢死去?她想大声地问,问天问地,问这世上所有的神佛,她从来无欲无求,可是这一次……难道就连她唯一他,都想要剥夺?!
珠儿的心,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的悲愤。
已经冻僵的素手,极慢、极慢地抽开风麾的系绳,又扯开自己的衣襟,她的眼眶灼热,有汹涌的泪意涌了上来,如果……如果她热烫的眼泪可以温暖他一丝一毫,那么她宁愿倾尽一生的泪水!然而在这寒冷如斯的霜月幻境里,她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哪怕半颗眼泪。
当小九冰冷的身体贴上珠儿温热的心口,她终于忍不住重重颤抖起来。心脏在那个瞬间,几乎便像死去一样地停止了跳动,双臂似有自己的意识,紧紧地拥住了怀里即将死去的他。
她拥抱他的姿势绝然而深情,双手温柔地拢在胸前,苍白若雪的脸上却微微泛起了胭脂一样的薄红。
就这样吧……就这样用我的身体温暖你。若是就这样死去,至少……还有我陪着你。
怀抱着小九,在失去所有的知觉之前,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
……0
是在哪里呢?
这样暖,这样安然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过了吧。
珠儿轻轻地逸出一声叹息,忍不住向那温暖的热源靠了靠,眷恋一样地依赖着。唇上却忽然传来濡湿的感觉,有苦涩的药味在她口中充斥开来,她皱了皱眉头,鼻中哼了一声便要醒来。然而接着,有什么东西柔软地探进了她口中,极尽温存地挑引着她的舌,耐心地舔弄着,像在安抚,又像是存心的撩拨。
扇般的长睫猛地掀了开来,珠儿看着近在咫尺的小九,一双温婉的眼睛瞠得大大的。
倏然推开小九的同时,珠儿失声叫了出来:“小九?!”
见她醒转,原本搂抱着她的狐狸便似安心地微微笑了起来,伸指状似掏掏耳朵,“看看你,底气十足吼得那么大声,唉唉,我真不该担心你。”
“你、你……”不顾他嘲笑的话语,珠儿捧住小九那张美艳的桃花颜,忍不住大力地捏住,“你没事了?!”
“痛痛痛痛痛痛——”
小九被她捏得面颊扭曲,却不拂开珠儿的手,忍不住叫道:“我是真的没事了!”
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细细审视着他的脸,蹙着眉抿着唇儿,无比真诚地焦虑着,而后仍带了几分狐疑地问:“真的……没事了?”
“真的没事!”小九重重点头,“不知是谁留下了两粒‘赤雪流朱丹’给我们,才让你我不至于冻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