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做事效率却还是十分高的,第二日便将一包鼓鼓囊囊的种子交给了珠儿,珠儿当即便在房前辟了一小块地,也不管此地的主人——珑夜允不允,便勤勤快快地将那些种子种了下去。然而不知苍梧从何处弄来的那些种子,居然日日生长得极其迅速,三日之后便已出土发芽,再不过十几日有余,便为满是金红色树林的熏风谷,添上一抹盎然绿意。再数日之后,那片珠儿辟出来的小圃,居然林林总总长出了各色仙葩。
这日晚间,苍梧来看珠儿时,居然也啧啧称奇,言道他本是故意刁难珠儿,便找了些最是不易养活的娇贵花种,谁成想居然让珠儿侍弄得这般好。
珠儿只当他这是在夸奖自己,抿嘴笑着站在一旁。忽见苍梧伸手指向小圃一角,奇道:“那是什么花?我怎地没有见过?”
“天下花草这般多,有些你没见过的,也是稀松平常的吧。”珠儿笑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角落里,那一支莹白润色的花儿,花瓣轻卷,竟是刚刚才绽放。
苍梧哼声道:“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我可是有六百年道行呢,”他伸手拍拍胸脯,“放眼天下,哪有我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哦,可那一株你便没有见过呀。”珠儿淡淡吐槽他。
“这、这……”
苍梧窘红了一张俊秀的面庞,一时语塞,猛地一拂那宽大袍袖,“我现在便叫那些花精草灵的出来问个清楚。”他口中念念有词,未几,便有数个着了各色艳丽衣衫的小小花精,在清辉月光之下显现出来。
她们个个不过是手掌大小的小人儿,然而却俱都面目娇美,嘻嘻哈哈地围在苍梧身旁,一脸崇拜地娇声唤他“沉香大人”。珠儿袖手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少年的脸上,那副洋洋得意,志得意满的神情,便倏忽想起了那红衣如火的狐狸精,那一日……他为了一碗白粥在她面前显现人身之形的时候,那张绝色容颜之上,便是这样一副神情……
珠儿的轻叹引起那几个小小花精的注意,她们好奇地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飘飞过来,似乎是十分喜爱珠儿,将她团团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而后,一个淡蓝色的小花精竟凑上小小的唇儿,在珠儿嫩颊之上“吧唧”亲了一口。随后另外几个也有学有样,凑上来亲吻珠儿的面颊。
珠儿被她们可爱的举动逗得呵呵直笑,苍梧看得眼红,故意重重咳嗽一声,叫道:“喂喂,我有六百年的高深道行,你们不来亲我,怎地、怎地去围着她?”
“嘻嘻嘻,沉香大人吃味了呢,”一个小花精掩嘴笑了起来,“这位姐姐身上的‘气’与‘灵’都好干净,好清澈,在她身边很舒服,我们大家感觉得到哦!沉香大人一定也能察觉到吧?”
“是、是又怎样?”苍梧抱臂,一双灵动大眼溜来溜去,忽地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那株莹白的花儿,“那家伙没有精灵守护吗?”
小花精可爱地摇摇头,“大家都从来没有见过她呢。”
“奇了怪了……”苍梧搔搔那头金黄色的长发,突然对珠儿道:“喂女人,那花看来无主无名,不然就由你来取个名字吧?”
“这样啊……”珠儿在那株白润剔透如玉般的花儿旁边蹲下,细白的食指轻轻抚弄过娇软花瓣,“既然它素白不如其他的花儿姹紫嫣红,不如……就叫它离朱吧。”
14。待浮花浪蕊都尽
苍梧带着那群吵吵闹闹的小花精们离去了,夜风中唯剩淡淡的香气,似乎是苍梧身上的沉香木味道,又似那些小花精飘洒的花儿香气。
珠儿再次蹲下身来,垂眸看着这朵没有任何精灵守护的孤寂花儿,心中升起一阵怜惜。然,她却骤然发现,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这“离朱花”居然便已盛开!她食指探出,划过花儿的嫩瓣,却在倏忽间发现,那五瓣花蕊,才不过盛开片刻,便居然慢慢开始凋谢了!紧接着,花萼茎叶俱都呈了萎靡之色。
这花儿本是颜色极淡,近似于白色却又隐隐发出润泽的光芒,月色下看来,如幻花虚雾一般不似人间才有。然而它从绽放到显露凋谢之态,不过短短的几刻时间!
珠儿心下极其惋惜这花儿,眼见它连枝叶都枯黄了,忙伸指,轻轻掐下这即将开败的离朱花。
旖旎原是无颜色……
电光石火的瞬间,有个声音骤然掠过,珠儿悚然一惊,倏忽站起了身来。
“谁在说话?!是谁?”
裙裾因为身体急速的转动而转成一个小小的圆,珠儿惶急地左右四顾,然而回答她的,却是空旷林谷的回音——
是谁……
是谁……
回音一声声传来,渐弱渐无。她不死心,提起裙摆在林中奔跑了起来,“谁在说话?快出来!出来啊……”
她在林中跑跑停停,原本娇脆的嗓音因为大声的叫喊而略有些嘶哑,终于,沉重无力的感觉从双腿传来,珠儿气喘吁吁地停下身来,靠身在笔直的树干上,四顾茫然。
“旖旎原是无颜色……”
她轻声重复着方才那句话,瘦弱的双肩垮了下来,望着素手之中那朵白璧色的离珠花,方才那到底……到底是谁的声音?!
这样陌生又熟悉,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如隔世?她皱眉,为什么……为什么来到这熏风谷之后,隐隐约约,总觉得自己将一件很重要的遗忘在脑后?
林风拂过山林,哗啦哗啦的枝叶声响,渐渐成为谷中唯一的声音。她颓然放下双手,抬头望望天空中那一轮清凄的弯月,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大,静谧的林中深处,却忽然传来淙淙流水之声。
珠儿一愣,她所居住的竹舍之后,有一小小一池温泉水,在谷中住得这许多时日,她未曾再别处见到有水泽池潭。本以为这谷中再无水源,没想到今晚误打误撞却是让她发现。珠儿心念一动,便敛了裙摆,轻声向水声之处寻去。
再行不过数十步,在那层层林木遮掩之下,竟又是一泓蒸腾着袅袅热气的温泉水。眼前白雾弥漫,鼻中闻见的是温泉水特有的暖湿又带些刺鼻的味道。
白雾遮挡了眼前的视线,珠儿挥挥手,想赶走蔽目的雾气,然而待雾气稍散,红润菱唇之中却逸出一声短小惊呼,她忍不住瞠大了一双妙目——
那是熏风谷的主人——珑夜。
氤氲水汽中,她瞧见上半身趴伏在岸边平石之上的术师,因为那水温暖的抚慰而睡去。脸颊微侧,那张平日里刚硬冷峭的英俊脸庞,也因为此时的舒适而放松。他深刻的五官,不再严酷如寒冬,也不再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男人肌理分明的脊背,每一寸每一分的线条都暗蓄了劲力,雄性的美叫人忍不住屏息……
她一时竟看得出神。
他的背部充满了力与美,健臂宽肩,龙骨微凸,显现出两侧肌肉强健纹理,宛如蛰伏慵懒的虎兽。然而那结实背脊,却并非毫无瑕疵。一道道狰狞丑陋的疤痕,盘桓于背,仿若一条条恶虫,要将他蚕食殆尽。
苍梧曾对她说过,珑夜诛杀妖魔精怪无数……那些疤痕,只怕便是那些不甘心引颈就戮的凶兽恶魔留下的痕迹。他受伤的时候,一定……很痛吧。她的身体虽然异于旁人,无论再沉重的伤势也可以自行痊愈……然而那种划破血肉,割裂血脉的疼痛,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这个男人,带着一身累累的伤疤……难道他天生就是为杀戮而生的么?
珠儿这样想着,忍不住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他的身畔,屈膝跪坐下来,对着他的睡颜怔怔地发起愣来。
蓦地,珑夜睁开了眼。灿若朗星的眸子,只在那极短的瞬间掠过一丝惊奇,继而便恢复了以往的冷清。然而直到这时,珠儿才陡然惊觉,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不妥。
珑夜此时的注视,即便是未发一语,未有一分的动作,也足够让珠儿不知所措。她瞬间羞红了芙颜,站起身就要逃。
但,仿佛是猎物的逃窜,激起了猎人的本能一样,身后的池水一阵哗啦啦的响动,未几,便有男人宽厚有力的指掌,极快地探出,握住她的一只皓腕。属于男性的强大力量,不但制止了她的逃离,更让她窘迫得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眼前,是男人□的强健胸膛,她白皙的脸颊漫上红晕,一双纯澈的眸子急急眨了几眨,却慌乱的不知要看向哪里。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问,钢铁般的手掌仍旧钳住她细瘦的双腕。
“我我误打误撞,不、不是有意的……”她急忙解释,努力地想要做到对眼前的所见“视而不见,见而无感”的境界,可两人离得这般近,他强烈的男性气息让她突生了莫名的慌意,珠儿徒劳地挣动两下手腕,却可耻地发现,他在垂眸紧紧盯着她。
那样带着探究的眼神,她不是没有接触过。自从她哼出了那笛曲的下半阙以来,珑夜便时时用这种眼神看着她,每每她都在这眼神里落荒而逃。
而今日的情形,她便是自投罗网。
夜风拂来,珠儿的发如鸦羽般黑亮,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有好几缕青丝在轻风的送拂之下,轻轻勾住他的项颈,如蝶吻一般地轻触他刚硬冷峻的脸颊与□的胸膛。
珑夜垂眸,看着他胸前羞涩困窘难当的少女,锢住她皓腕的手便松了开来。珠儿一得自由,小脑袋垂得更低,急忙轻声道了句歉,便迅速想要离开。无奈那池边草地湿滑,她心中惶急,只跑得两步,脚下便是一轻,顿时毫不矜持地重重摔倒在地。
此时此刻,若面前有道地缝,珠儿情愿一头钻进去,一辈子再不出来。
只可惜地缝却是没有,一只带了薄茧的大掌却伸在她面前。珠儿咬了咬唇儿,雪白小手递在他的大掌里,宛如一个小小的结。
“谢谢你……”她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道谢,接着便甩脱了珑夜的手。
这男人今夜竟热心得如此奇怪,珠儿暗忖着转身,身后却传来男人低沉的语声:“等等。”
“嗯?”她下意识地回头,便见他手掌之中,躺着那朵原本是白璧色的离朱花。方才情形混乱,想是她不小心将它掉在地上,而此时,那花叶已呈枯黄之色,已然是凋谢了。
“好可惜……”细致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她面上掠过不忍的神色。
珑夜看着她披散着长发的小脸蛋上闪现的那分黯然,心中一动,掌心便有淡金色的细碎光芒吞吐,片刻,那离朱花便神奇地再次绽放开来!
“啊……”她口中惊喜地低呼一声,清辉月下,她因着那花儿死而复生,盈盈而笑。
那笑容发自内心,娇怯而真实。
因这朵笑靥,他的胸口蓦地紧绷,气息随之一滞。倏地,她的小手伸来便要将花儿取走,怎奈珑夜将掌虚合,珠儿便落了空。
“这是什么花?”他垂眼看着掌中的仙葩,问她。
“它叫离朱!”她慌忙答他,又说道:“那是我的花,你……把它还给我吧!竹舍前的圃子里还有许多,你若要,我都送给你。只是这一朵……”
急切的语声因为男人的动作骤然停住,那拈了花茎的修长手指,竟带着让人惊奇的温柔,将花儿轻别在她耳畔如瀑的青丝上。她仰头,湿漉漉的眼眸看向珑夜,面上情不自禁露出疑惑的神情。
许是她脸上那不知所措的迷蒙羞涩,让他意外地心情愉悦,那素日冷峻的唇,就那样勾了起来,露出微乎其微的弧度。
好半晌,又一声清浅的低呼才从珠儿口中发出,她捂住热烫的脸颊,再不敢看他一眼,转身匆匆逃开。
纤细的背影消失于林间,温泉池畔的男人,嘴角那最后一抹笑容也消失殆尽。
寂静林间,忽然传出鸟儿翅膀扑扇之声。
“绫州城有妖孽作祟……”珑夜的手掌微抬,那纸鹤便飞落在他掌中,紧接着居然口吐人言!
闻言,他玄玉一样的眸子里又回复成以往深沉如冰潭一样的冷漠寂清,大掌一阖,将那纸鹤攥在手掌之中。
再张开之时,有黑色的灰烬粉末,从他的指掌间细碎洒落。
15。寡妇
绫州城内一家最不起眼的客栈——“仙客居”的店小二阿顺这一日起得特别早。天不过才是蒙蒙亮,苍穹之中的星子还未全数隐去,阿顺便打着哈欠爬起身来,匆匆就着脸盆里昨夜的水抹了两把脸,便跑去客栈的前堂。没有办法,店里生意不好,掌柜又极其吝啬,平日里跑堂劈柴,生火刷碗的琐事俱都是由他一人全揽。
绫州城地处中州北部,数十年前不过是个供南北往来的旅人商贾休息补给小小村镇,然而岁月流转,此地却渐渐因为地利之便逐渐成为了北方大城,
每年有不少各地商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买卖。于是这原先小小的市集,便逐渐发展为通商往来的小镇,之后聚镇为城,久而久之,绫州城便成了现在的规模。这“仙客居”原是绫州城里最早开设的客栈,随着绫州城的繁华壮大,许多颇有生意头脑的人来这里纷纷开设客栈食馆,仙客居客栈的生意便日渐寡淡,最终落了个经营惨淡,东家只雇得一个跑堂小二和一名厨子而已。
阿顺一面睡眼迷蒙地例行抱怨着苛刻的老板,一面卸下一块块挡门的木板,准备开门做生意。晨雾袅袅,空旷静谧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忽然传来“嗒嗒”脚步之声,阿顺揉了揉犹自带着眼屎的一对三角眼,转头向街上望去。
淡白晨雾里,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向这里行来。阿顺心中忍不住便打了个突,莫不是大白天的让他见着了不干净的东西?啊呸呸,阿顺猛拍自己脑门,现下已是秋季,中元鬼节早已过去,青天白日的,大鬼儿小鬼儿早已回了地府!可再看那俩人影……这客栈名叫仙客居,仙客倒是没来,怕是先来了黑白无常!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两道身影却来得好快,转眼间人便已站在阿顺面前。阿顺骇得一溜烟钻进柜台后,这才探出头来偷眼打量。
来人是一男一女,那男人一张脸端得是俊朗非凡,一身黑色衣衫也是不沾片尘,只是阿顺第一眼瞧见他便忍不住哆嗦一下,因为这男人……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