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这场大*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的,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藏区——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的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谦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万幸丧命的关头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恩人家里把她当女儿养,后来还让她顶了自己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身后凄凉,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是一定要出钱认个活亲养个儿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人,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亲娘的事一样办。
世上事,向来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居然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轰轰烈烈大运动,原本成分就不好,谁往藏区跑?那年头,还不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啊。”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是八几年,你也知道,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叹了口气,给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的,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的践诺。”
秦放挺认同这话:“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说:“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路虎揽胜,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上下都是始祖鸟的标,目测就得好几万。
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然后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汉人吧?过来旅游的?刚看到停外头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是不会这么自来熟的,囊谦这头汉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江西景德镇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那个球!”
穿的是专业户外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衣标SV,专业向导级别,全程抖抖索索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的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回桌,这马老板犹自念念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晕车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进藏之后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么?”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气:“体质好的就能吃的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格格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去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盒子盖,先倒出一片,怔愣了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厉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找乐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儿,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的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的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水吧。”
第②章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定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是没关严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的很足,暖气扑面过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又是爸爸去哪儿,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的前仰后合的。
“艾玛笑死我了,这缺心眼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景德镇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卡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窜起的时候,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要她好看么?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公安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一个卷了东西就走,嗳呦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的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炸,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的越轻巧手下的越重,今儿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呢,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人家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又谁都不像。
“本来啊,□□无情戏子无义的,走都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的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了啊?”
他带着笑说,说到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酒店免费供客人阅读的杂志卷成了一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边,一字一顿的:“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赵江龙倒是没料到这一茬,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的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的,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的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唯一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塞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啊,秦放端看她怎么做,她笑嘻嘻的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得意了那么一点点,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涎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的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的快感真是撩拨的人心痒痒的。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摩,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两手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说了句:“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下来把安蔓打的眼前发黑:“特么安小婷你是什么玩意儿你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啪啪啪几下,男人手重,又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性,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完全懵了,自己动了刀吗?哪拿的?过去的几分钟像是大块大块空白垒砌起来的,毫无印象。
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带着订婚戒指,那是她和秦放的订婚戒指,圆润流畅的环,熨帖地绕指一周,店员介绍是最畅销款,却合适地像是为她专人定制。
眼前瞬间模糊,带着血色的泪光混着戒指边缘处莹润的银白色泽,居然奇异地幻化出五彩的光晕来,而就在这历来总是被作为吉祥意兆的光晕之中,赵江龙重重倒地。
***
安蔓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般上楼,抖抖索索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的大街上突兀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
秦放睡得很沉,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长久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各色行头,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彩鞋、云履,随着急嘈嘈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颤巍巍一颗宝珠,光洁足面,圆润的小腿,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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