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进宫密谈垂询国事,有时还留宿宫中,二老力有不逮,未语之事又非同一般,干练的姬仲连是最好的人选,可二老又隐隐担心了。
未语心中有了顾虑,在这个城市里她将生活二年,总该熟悉些,就请紫衣去问姬仲连可否出府,姬仲连只道她恋慕京城风光,这以后两年也不太容易告假出来,于是,古境名胜,名刹名园,坊间市肆,都亲自相陪,在他的心中已藏了用意,只是他向来沉稳内敛,觉得来日方长,又觉得未语心思满怀,时间不宜,将来慢慢的,定会水到渠成。
今天一大早,姬仲连去太史署最后检视一下未语和紫衣将来二年中居住的院落,未语和紫衣、澄衣易了男装,要出府门,姬家的主子们行事一向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家人见惯不怪,知道这娇客深得长老喜爱,二爷更是频频殷勤,管家就没加阻拦,两个丫头又是府中七色侍卫,只是嘱咐小心照料,便放她们出了府邸。
两个丫头如脱缰的野马,尤其是年幼的澄衣,跑前奔后,一会儿功夫,手里提了零嘴津津有味,未语也轻松起来,素日跟姬仲连出来,要带帏帽不说,总有些拘谨,有时为进出还要礼让一番,两个丫头要服侍护卫,更无心思玩了,陪着姑娘出来就自在许多,姑娘虽少言寡语,时常只管看书、写字,性子却是温柔敦厚,从来没有主子的架势,她们姊妹有书请教,没有一丝不耐之色,跟了未语一月之久,两个人都喜欢这位主子,私心里盼望是二少夫人才好,昨晚澄衣还为了不能跟未语到太史署哭了一顿鼻子,闹着要紫衣补偿,所以有了今日之行。
天子之都的上京城,未语虽已有领略,但每一次都让她动容,惊叹不已。宽阔的城墙,河流池塘沟渠纵横,桥梁造型各异,工艺精湛,雕刻精美;西市、东市、南北大街,商铺店面,鳞次栉比,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应有尽有,织造、铁艺、琉璃匠铺,随处可见,屋舍大都有三四层之高,可见京中的富庶,街上车水马龙,还可看到不同帝国服饰的人,紫衣说那是其他诸国的商人。不同与其他未语经过的城市,街道的两边都栽种了高大的树木,中心处还用了一些低矮的灌木格开,宽敞处不只一条,来回泾渭分明,来往车辆虽多,却不会拥堵,未语心想,这也许是长老之功了。正如长老所说,上京城是仿唐都长安所建,名称也有些相同。姬仲连曾说过上京城拥有上百坊二十几条东西、南北大街,规模大致相同,初入此地者,经常要迷路,所以每一条路口,都有标识岗,有京畿卫大营派人驻守。东城的胜业坊、宣阳坊、永兴坊一座座巍峨富丽、亭台玲珑的宅第是王公士卿大夫所居,从正房楼阁的高度可推断主人的官职品轶,经常发生获罪后把楼房削平,得意时又急不可待地修复,所以京中工匠的生意不错。城南有风流泽薮的平康坊,雄伟高壮的皇城,经过仁德帝的大兴土木,又建了新的宫院,更富庄严华贵,只是如姬仲连也需有事领牌进皇城,宫城就得奉旨了,太史署就在皇城里头。
曾有一夜,姬仲连带她登上崇仁坊的景龙观钟楼,眺望灯火阑珊的街市屋宇,那夜清风混合着茶花的芳香,勾起她思乡的琴弦,江南该是莲荷飘香了,而她身陷此地,回途茫然,心中总有惶惶,不由愀然不乐,身处闹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公子”前面传来澄衣快乐的叫声,未语收敛了思绪,往前看去,原来她们已到了北城门下,澄衣跑回来,“公子,木庐的茶很有名气的。
紫衣笑道:“怕是有人嘴馋了吧,听说点心也很精致喔。”
“哪有,公子爱书爱画,这茶肯定也喜欢的,是不是,公子?”澄衣眼巴巴地。
未语不由嫣然,紫衣见她开怀,用手指弹了一下澄衣的额头“算你有理”心细的紫衣,好几次发现未语似有满腹心事,虽是和颜,却少有悦色。“公子,今日阳光尚好,以后难得出来,用些茶点,不如出城到秋江池观鱼赏花,茶花和玉兰树正盛开呢”。澄衣立即点头如捣蒜。
善解人意的紫衣,娇憨可爱的澄衣,二老的亲切慈爱,未语幸甚,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有些依赖她们了,未语想,若她真能舍弃一切,坐在这澄净明亮的草厅,悠闲地品茗,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北城门通往秋江池的通衢上,车辆络绎不绝,看那车辂雕纹,车窗垂纱,有娇啭的笑声传出,香气薰人,车边有侍女跨马,分明是些娇贵的女眷。
正在茶亭喝茶的澄衣诧异地“咦,三月三洗头的日子早过了,怎么有这么多的人?”
紫衣想了想,笑道:“公子,今儿我们巧了,下月初旬是宫中选秀的日子,想必是各地的秀女都已到了京师,历年选秀前,总有一些佳丽到秋江池赏花,名义是赏花,其实是比美,久而久之,这也成了惯例。今天秋江池的王孙公子定也不少,那些闺秀怕万一落选还有机会挑个金龟婿,那些个王孙公子呢,若是看中了谁,有头有脸的,等选秀后可请皇太后或是陛下指婚。”
澄衣嗤了一声,“无聊。嗳,二爷怎么从来没有说起过?他不会背着我们去瞧美人吧?”
紫衣笑道:“二爷是什么心气,怎么会理会那些个?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真是有才有貌的,岂肯让人品头论足?”
未语微皱眉,“紫衣,既然如此,不如回去吧。”
紫衣知她喜静,点头,唤来小二结帐,三人刚离座,就见一前一后走进二男二女,青衣装扮,显然是仆从,面色倨傲,喝道,“我们薛公爷的小姐要在此歇息,闲杂人等,还不快速速回避。”
澄衣自随姬仲连在外行走,从来都是客气有礼,谁也没把她当成下人来使唤,几时见过有这等的吆三喝四,她柳眉一竖,眼看就要发脾气,紫衣捏了捏她的手,示意未语,澄衣哼了一声,护在未语身后往茶亭外走。
这时众人都已纷纷走避,那两个仆妇视若无睹,径自拿出雪白的巾绢擦座抹椅。
茶亭外一辆朱轮华盖车停在阶下,几名年轻的侍女扶出一位娇柔美丽的女子,她的帏帽轻纱向后撩起,额间垂下一串珍珠,显得脸似银月,杏眼樱唇,身姿袅娜,双目流盼间宜娇宜嗔。未语三人还未走下台阶,见她们上来,微侧身让其过去,那美人忽的看向三人,娇语“这不是姬府的紫衣和澄衣姑娘吗?”紫衣一愣,那美人掩嘴笑道:“我兄长薛钊和你们姬二爷相识,还和二爷喝过茶。”澄衣已经记起去年在双塔寺随侍二爷和三位好友踏春,碰到薛国公的一对儿女,那娇柔造作的女儿真是眼前这位美人。紫衣已盈盈欠身,“原来是薛小姐,婢子等失礼了。”澄衣却仍站在未语身后。
薛小姐微微一笑,美目一转,落在未语身上,心想能让紫衣和澄衣两个丫头服侍的,除了姬仲连,就是前几日传说中的宋氏了,“这位是。。。”她似乎不敢确定,“莫非是官家亲赐的侍书女官?”澄衣暗笑,还未选进,倒显出一副宫里人的样子,官家是随便称呼的?就听紫衣笑道,“薛小姐好眼神,真是我们家姑娘。”
那薛小姐一脸惊喜状,上前几步,“小妹薛如瑶,久慕姐姐的大名,今日相见,实是小妹之幸,姐姐也是去秋江池吗?”
未语摇头,她并不想更眼前的女子搭话,这个女子虽娇笑连连,一副热络,却是仔细地在审视她,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紫衣沉稳,有意无意地格开二人,“我们姑娘初到京城,只是认认路。”她转首对未语道“公子,我们出来很久了,只怕二爷担心,早些回府吧。”未语点头,对薛如瑶一颌首“抱歉”,薛如瑶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未语清丽出众,神情间自有高雅和温婉,她不觉退后,澄衣率先走下,紫衣对薛如瑶一笑匆匆跟上。
薛如瑶站在台阶上目送她们进了城,若有所思。
旁边的侍女撇嘴,“小姐,不过是两个丫头,也值得您敷衍?”
薛如瑶斥道“你懂什么?去,叫他们收敛些,天子脚下,连两个丫头都敢给我脸子看,他们有几个狗胆。”她恨恨地说。
仲夏末,满园姹紫嫣红。清晨,柳丝织出一片轻烟,园中清溪上漂浮着花瓣,潺潺流淌,至桥下,汇成池塘,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
未语站在九曲桥畔,清新的空气,幽香宜人,她洒落一把鱼食,锦鲤跳跃着,引得池水微澜,未语拍拍手,葱管似的纤纤十指,低头看池中人,身上浅绿色的花帔,内罩白色菱花织纹的纱衫,胸下的夹缬长裙曳于地上,乌发刚可挽起,用了一支玉簪别住,一身家常的夏服,不由心中自嘲,才二月,她似乎很习惯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
未语进太史署已有二月,二老闭关前一天亲自送她到太史署。再三叮咛她只管安心,又嘱咐姬仲连和紫衣好生照料,未语和二老相处有日,二老慈祥,让她感受了从未有的亲情,和二老暂别,未语心中依恋不舍,才惊觉她已有牵拌,只怕将来分离之日更加难以割舍,未语回避了姬仲连的关怀,自进了太史署后她就再未出去,即使太史令对她非常厚爱,经常给假。
太史署的女官共有二级四名,侍书二,校书二,不同于宫中的女官,二年期满,自行归本家,平日里并不参与太史署的日常事项,只做一些抄写典籍、校对书目的事情,太史署忙碌时帮忙整理宗卷以备记载,有时宫中需要的经卷也出自她们的手笔。女官大都来自清寒世家的女儿,过了候选年龄后,因为置办不起妆奁,夫婿难择,就来备考女官,女官有俸银,一切由公家支应,一来可维持家业,二来搏个才女的名号,以便择个如意郎君。再就是年轻居孀的贵妇,至于芳龄豆蔻,会有机会入宫或嫁给王孙贵族,是绝不肯到这里来的。未语进来时,已有二位贵妇在了,今年只取中一位,也算是百里挑一,是临洮的楚氏。
女官们住在太史署的东园,另有门禁,平日起居有嬷嬷、侍女服侍,园子里其他杂役如园丁厨子都是老成的仆妇。署中男子未经许可是不能随便进入园内,只有太史令可以带仆役搬运书籍,或是亲眷来探望。进入园中,绕过影壁,迎面珠帘画栋、碧瓦文琉的一栋大屋。名曰大观楼,女官们平素在此做事,各有房间。楼的左右都有月洞,进去后别有天地,假山玲珑,小桥流水,花木扶疏,粉墙朱楼,掩映笼翠,未语和紫衣就住在其中的涵碧楼。
未语起得早,在花园中徜徉,今天是六月十二,这个帝国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拜祭四季之神,祈求上天这一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也是一个团聚的节日。早几天,另二位夫人都有家人来接去,二屋的侍女也跟了去,园子里一下空落了许多。姬家派姬仲连前来,未语婉言谢绝了,因紫衣和澄衣是这一日的生辰,府里头还有她们的父母家人,未语让紫衣只管回去,园中有嬷嬷照料着,想也无事。紫衣到底不放心,留到今天,一大早服侍未语梳洗用了早膳,这才去准备出园。
未语回到房里,打开妆盒,几款精巧的饰物静静陈列,这些都是姬仲连替她置办的;第二格是她这两月的俸银,未语曾要紫衣拿去花销,紫衣却笑说她身边有银子,二爷早备妥了。未语苦笑,姬仲连的用心她未尝不知,无奈她不敢多想,只能回避。第三格里只有一对腰饰。是翡翠玉蝉,刻画得栩栩如生,这还是前几日老太史令送给她的谢礼,进了太史署后,这些个典籍、精妙文章让未语如痴如醉,常常一遍校对下来,绝妙之处忍不住用另纸写了眉批,或品评,或应和,无意中被老太史令发现,大为惊异,大加赞叹,女子之中能写得一笔行云流水的好书法实属罕见,爱才之心顿起,经常拿些孤本好辞来叫未语誊写,有时连奏报日食星桓也求未语代笔起草,这一段宣德帝每每拿到太史署进的书籍,有条有理,传谕褒奖,老头子一高兴,拿了这一对玉蝉来一定要她收下,说这是以前宫中所赐,如今年事已高也没什么用,白白浪费了。未语拿在手中袖了,出房门,紫衣已在院子等候。紫衣欠身“我家去了,天热,您不要抄写太久,又忘了吃午膳,晚间我就回来了。”未语拿出玉蝉,塞入她手中“多和家人聚聚,不必急着回来,这个给你和澄衣。”紫衣和她相处三月,深知她脾性,心下感动,却也不推辞:“我和澄衣谢姑娘了。”两人相携,未语直送至大观楼前,看紫衣转过影壁,这才进了大观楼。
正厅太史令正和楚氏叙话,见她进来,忙道“宋侍书,老夫正要麻烦你,今天前院奉诏大明宫家祭,东园只剩下你和楚校书,你们两个辛苦些,把这些诏书录记下来。”
未语和楚氏唯唯。
仁德帝在位时,太史署就多了一项事务,把帝皇的诏书誊写一遍后,连原件一并封存,以供帝皇随时调用查看,政令矛盾时可查阅、更改或收回,宣德帝使用得更加频繁,本来这一向是太史令和副手的事,未语来了之后,老头喜她写得一笔漂亮小楷,常拿一些进来请未语誊写。
太史令走后,楚氏道:“这些都劳烦宋侍书吧,我还有许多书目未对,先进去了。”说着径自走开。楚氏闺名漪英,心高气傲,自恃才容出众,好不容易考得女官,原以为可惊动公卿,将来嫁入侯门,谁知未入署就叫未语占了头筹,京中只知宋大才女,而不知其他,连太史令也器重未语,在她看来,她的才情不比未语逊色,临洮楚氏门阀更为高贵,未语所恃不过是姬府的势头,再加后来又打探到未语已年满二十,更加趾高气扬,她也知太史令拿来诏书是要未语抄写,心中嫉妒,今日紫衣不在,立时当场装模作样派起了事。
未语也不在意,叫来楼内的嬷嬷抱了沉甸甸的诏书到涵碧楼的书房。炎夏时节,众人都只是到大观楼应个卯,花园清凉,都在自己楼里做事。
涵碧楼门前一片翠竹簇拥,凉意森森,院子里种了时令的盆景,一间正房,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