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似乎也非难事。”是以顾府上下都戏称萦尘为女待诏。
新年初一,顾师言拜会了一帮亲友,当夜秉烛与萦尘对弈,授萦尘三子。萦尘咬着嘴唇,心里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打败公子爷,让他知道小女子不是好欺负的。
顾师言与萦尘对弈时,顾府的丫鬟仆妇三五成群来窥视,窃窃低笑,直到夜深,才畏寒散去。二人足边炭火燃得正旺,一个小厮坐在矮凳上一边添木炭一边瞌睡。有一手棋萦尘足足想了一刻多钟迟迟不敢落子,早忘了用暖炉暖手。顾师言看着她凝神思索的样子甚是可爱,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道:“手冰冰的,给你暖暖手。”萦尘嫣然一笑,抽回手,继续蹙眉凝思。
这局棋下了近二个时辰,萦尘以六子半告负。她那双柔若秋水亮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迷茫之色,望着顾师言呆呆出神。
此后数日,顾师言闭户不出,终日与萦尘厮守。云华夫人甚是得意地对顾老夫人道:“嫂子,我可曾说错?训儿与萦尘如胶似漆,再也不提出去的事了吧。往年训儿在家里呆不了三天就吵吵嚷嚷要远游,这下子被萦尘收住他野马之心了。”顾老夫人也甚是欢喜。
正月初四的向晚,顾师言与萦尘在后园漫步。顾府园林左傍甘棠湖,西望幕阜山,占地极广。园中亭榭楼台典雅精美,奇花异木争妍斗艳。江南初春,冬寒未消,报春花木却已抽青吐绿,含苞欲放。二人走到鸣鹤轩时,见鹤奴正抛食喂鹤,群鹤细细长长的鹤腿好似荷梗,羽翼微扬,不断发出“吭吭”的鸣声。
忽听前面传来棍棒舞动的“霍霍”声,顾师言循声前往。
舞棍者便是阿罗陀,他从东天竺来中原已历十五年,一直在这园中的万木草堂离群索居,每年只有顾师言外出时他随行,其余都在草堂中抱膝看天,或者练功舞棍,因言语不通,也无人与其说话,不过阿罗陀似乎不觉得寂寞,虽然相貌凶恶,但遇人总是露齿而笑,憨态可亲。这次回乡后,顾师言一直没看到他,这时听到他舞棍声,便过来看他。却见阿罗陀已歇手不练,立在一株柏木下看一顶藤篾帷帽。顾师言不禁一愣。
萦尘冰雪聪明,见阿罗陀手里的是一顶女子的帷帽,心思一转,便已明白,她早已从泉儿口里得知衣羽之事,当下轻声问顾师言:“公子,这是衣羽小姐的帷帽吗?”顾师言看了她一眼,不答。
当晚顾师言闷闷不乐,强颜欢笑。萦尘道:“公子爷,你想进京参加元宵棋会是吗?”顾师言点点头,握了握萦尘的手。萦尘道:“可是,你得罪了宦官,如何能回长安呢?”
顾师言一惊,忙问:“泉儿都说出来了?我交代过他不许说的,免得母亲担心。”萦尘道:“这须怪不得泉儿,是二姊夫先说出来的,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要捉弄钦犯顾师言,解送进京。二姊夫说他已将公文私自扣下,宦官只在京中势大,你只要不回长安就无妨。这事我们都知道,只瞒着老夫人一人。”
顾师言在室中来回踱步,道:“我已约好西川杜瀚章公子正月初十在襄阳相会,结伴进京,今若不去,岂非失信。”顾师言进京固然是因为元宵棋会,但寻找衣羽更是要紧,这事不好对萦尘说,心里颇为歉疚。
萦尘过来拉着顾师言的手,道:“公子,你一定要去,萦尘也与你一道去,路上好服侍公子。”顾师言连连摆手道:“你一弱女子如何去得!”萦尘天真地道:“公子可以保护我呀。”
顾师言“嘿”了一声,他对自己的功夫倒是有自知之明,若非阿罗陀舍命相救,他死了好几回了,京城险地,自身难保。当下坚决不允。萦尘却极是倔强,声称若是不带她一块去,她就让老夫人不让顾师言出门,还揭顾师言老底道:“你这么大了,总不能像前几年那样瞒着老夫人偷偷跑掉吧。”
顾师言哭笑不得,道:“即便我要带你去,母亲也不让。”萦尘道:“我自去和老夫人说,反正要去两人一起去,要不都没得去。”顾师言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天下女子都是一般的刁蛮任性,萦尘这小蹄子也知道要挟我!”
其实此番若非萦尘之力,顾师言又岂能再度远行!老夫人一听儿子又要远赴长安,执意不允。是萦尘竭力解说劝慰,说公子爷在家会闷出病来的。又请紫云观女道士白素来为顾师言占卜,白素掐算一番后便说顾师言驿马星动,利于出行,呆在家里反而有祸。
顾老夫人最是信命,命中注定之事岂可违抗!当下眼含泪花问白素道:“难道我的训儿总要在路上奔波?”白素心有不忍,道:“老夫人,这驿马星居于命宫,十年转一轮,女道记得府上公子十六岁始出游,看来要等到二十六岁才会收心不再外出。”顾老夫人心下稍慰,问:“这么说要到二十六岁后他才爱呆在家里?”白素笑道:“是,老夫人,到那时你老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老夫人瞧了萦尘一眼,转忧为喜。
顾谧得知弟弟又要远行,甚是不安,顾师言便说京中有白敏中与令狐绹从中斡旋,已然无事。顾谧听傅敬梓说过,江南西道接到刑部公文的同时又接刑部侍郎周墀的密信,要求将此事不了了之,这自然是白敏中与令狐绹之力了。顾谧也知道这个弟弟心如飞蓬,向来不肯安分的,只盼真如白道姑所言,两年之后收心才好。
正月初六,顾师言洒泪辞别母亲,跨上黑骏马,带着萦尘、阿罗陀与泉儿三人启程赶赴襄阳。他原本担心萦尘不能乘马,若是坐马车那就不能在初十前赶到襄阳了,未想萦尘幼时随父在太原时便已学会骑马,骑术颇精,令顾师言大为宽慰。萦尘腰肢笔挺骑在马上,得意地道:“公子,萦尘可不会拖你后腿。”
四人摆渡过江,南望匡庐诸峰云蒸雾绕,萦尘问道:“公子,这庐山你可曾登临?”
顾师言摇头,心里也觉奇怪,这陶潜、谢灵运、李太白之辈推崇备至的名山他自小开门能见,却从未前去游览过。
萦尘笑道:“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
泉儿替顾师言答道:“自然要先到外面看看才对,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公子爷,是不是这样?”顾师言若有所思。
顾师言此番进京可以说是腰缠十万贯,除带去二千两黄金不算,顾谧还另备了好些珠宝让他相谢白敏中等权贵。顾师言意欲布施五百两黄金给吉备大师,用以重建佛崖寺。
江南雨雪稀少,一过江北,气候便自不同,两湖之地,新年下了一场大雪,积雪阻路,不利急行。初八黄昏,四人才赶到孝昌县,此地属山南东道,位于江汉平原与大别山、桐柏山余脉交汇地带,距襄阳尚有七百余里,看来初十是无法赶到襄阳与杜瀚章汇合了。泉儿与阿罗陀的意思是让公子爷先走一步,黑骏马脚程快,定能在初十赶到襄阳。顾师言看着萦尘,萦尘满心不愿与顾师言分开,低着头不言语。
泉儿道:“萦尘姐姐,公子爷到襄阳与杜公子汇合后自然会等我们的,不过暂别两三日而已。”
萦尘却道:“我们连夜赶路好了,也能在初十日赶到襄阳。”萦尘体质娇弱,这几日长途赶路,颇觉疲惫,但若要她与顾师言分开,那她宁愿强打精神赶夜路。
顾师言对萦尘笑道:“白道姑说我二十六岁之后驿马星退出命宫,不会再出远门,看来我得趁这两年多走走,这数月来我总是疲于奔命地赶路,原来早有先见之明。”萦尘一笑,道:“那是哄老夫人的,不然怎肯让你出来。”
萦尘不愿让顾师言独行,顾师言也舍不得让她连夜赶路,只好命阿罗陀骑黑骏马先行赶到襄阳通知杜瀚章一声,阿罗陀却示意说他自己的马好,顾师言只得由他。阿罗陀在孝昌县客栈吃过晚餐后接过顾师言匆匆写就的书简独个策马消失在茫茫雪夜。
客栈里除了顾师言三人外再无其他客人,一般外出者总要过了元宵才启程上路,或谋官或谋财,无非为了种种欲望而奔波。忽见门外畏畏缩缩进来一个小贩模样的人,一脸孤寒之相,径直走到顾师言跟前,堆上笑,拱手道:“这位公子爷定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小人有一宝物,想请公子爷鉴定。”
顾师言还未答话,一边的店家不耐烦地道:“汪骗子你又来了!快走快走,回你的祠堂去,别在这里烦人家顾公子。”
被称作汪骗子的这人睁着一双惶惶然的鱼泡眼,争辩道:“确有宝物确有宝物。”手便到背囊中掏。店家走过来“去去去”往外推他。
顾师言见这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其状可悯,便问:“有何宝物,拿出来瞧瞧也无妨。”
店家见顾师言发话,也就不再赶他,只是道:“顾公子你别信他的,他要真有什么宝贝,还会流落在此,连家都归不得!”
那人赶紧道:“小人汪三,维扬人氏,在长安经商,遭人坑骗,血本无归,连归家的盘缠都没有了,这一路从长安到此,无非给人做做小工,混一碗饭吃。目下也无法可想了,只有把这宝物出售,可叹又无人识货。”
顾师言便让店家给他倒一碗酒,切一盘牛肉上来。汪三赶紧谢过,道:“小人并非骗子,这确是宝物,请公子爷赏玩。”说着从囊中掏出一物,双手捧上。
泉儿接过,道:“这不是一只木碗吗?又是什么宝贝了!”
一旁的店家也笑了。汪三急道:“这并非寻常木碗,注水便可成酒。”泉儿孩子心性,便从桌上茶壶倒水于木碗中,还对顾师言笑道:“水若能变酒,那公子爷喝酒便方便了。”
店家揭穿道:“定是在碗底抹些酒曲,倒上水晃晃荡荡自然有些酒味。”汪三颇为不忿,却也不敢冲店家发火,只对泉儿道:“烦请小哥将这碗里水倒掉,看看碗底有无酒曲。”泉儿便将水泼于地下,就着灯火细看碗底,但见木纹弯弯绕绕,质地细密,一嗅,果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泉儿呈碗给顾师言看,顾师言接过看了看,问汪三:“此碗何木所制?”汪三喜道:“公子是有识之人,酒味确由木碗而来,并非什么酒曲。公子可知东海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酒香木?”
顾师言摇头说不知。汪三道:“酒香木生于荒僻孤岛,三千年方得成材,据说奇异之处甚多,不过那些传说之事小人也不敢乱说,只是酒香木制成之碗能注水成酒确然无疑。”说罢,从顾师言手中接过木碗,置于桌上,提起茶壶注入半碗水。少顷,见碗里之水不断冒出细小水泡,约有一刻钟,水泡消失不见。汪三道:“好了,成酒了。”
店家凑过去闻了闻,道:“是有点酒味,不过这香味来得特别,能喝吗?莫要有毒。”汪三愤愤然,道:“我喝过多次,未见丧命。”店家道:“那你喝那你喝。”汪三却又不喝,对顾师言道:“小人不是不喝,只是这酒一喝便醉,醉后便有奇梦,小人怕在公子爷面前失态。”
店家此时也来了兴致,道:“没事,你喝,醉了我便让你在我客房中歇息便是,不要你半分店钱。”顾师言有心助他盘缠回乡,便道:“这碗我买下了,老兄出个价吧。”店家劝道:“顾公子千万莫上当,这酒他自己都不敢喝,如何买得。”
汪三听顾师言愿意买下,精神一振,道:“既然有公子爷这句话,小人便喝给诸位看看,只是酒后失态,还请多多包涵。”
顾师言怕那酒的确喝不得,劝道:“我既已答应买下,你也不必试了。”
汪三诚恳道:“公子爷这话虽是一片好心,但还有怀疑小人之处,以为这酒喝不得,小人今日一定要试给公子爷看看,小人绝非骗子。”说着一仰脖将木碗中的酒水一气喝干,抹抹嘴,吃了几片牛肉,冲顾师言拱手道:“公子爷,这酒入肚便醉,小人也许会胡言乱语,如有冒犯之处,千万莫怪。”泉儿道:“你这人酒性不好,醉了便要撒酒疯。”汪三摆手道:“不是不是,只因醉后有诸多幻象,令我不能自主。”
店家在一边冷笑道:“汪三演得好戏!”
汪三饿得狠了,一个劲在吃牛肉,众人看了一会,未见他有何异常。萦尘一拉顾师言衣袖,示意要回房休息了。忽见汪三将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拍,离开桌边,朝大门外走去。
泉儿道:“喂,怎么就走了?”
却见汪三在门外转过身来,冲着客店内大声叫道:“小香,阿祺,我回来了。”大踏步进门来,两眼放光,神情激动,浑不似方才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汪三对店内众人视若无睹,自顾对着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路上也算平安,好歹在过年前赶回来了。小香,你别忙,让我好好看看你,一别三年,可让你受累了,是呀,我在北地对你们母子俩也是牵肠挂肚,对了,阿祺那小子呢,怎么还不来见爹。”
顾师言等人见汪三举止如此怪异,状类疯癫,不禁大为诧异。
汪三伸手凭空抚摸,似在爱抚幼童的脑袋,脸现慈爱之意,道:“嗯,长这么高了,还认得爹吗?叫爹。”又扭头对椅子道:“你看,亲爹都不认得了,唉,也难怪,三年前他才四岁,都说商人重利轻离别,爹也是为了日子能好过点不是?这次回来我不再出去了,小香,你看,这三年我省吃俭用,在外也积了不少钱,这大锭大锭的银子你可收好喽,明年开个杂货店。”
店家见汪三从怀中掏出的所谓的大锭大绽的银子却是两个黑乎乎的馒头,不禁笑出声来。那汪三大模大样地坐到桌边,抽抽鼻子,笑道:“真香!”似乎满桌都是好酒好菜。汪三拿起筷子,这里夹两下那里夹两下,却就是不夹那盘牛肉,似乎那那些子虚乌有的菜肴远比这盘牛肉好吃。
泉儿见他空口大嚼却是一副香甜可口的样子,走近去看,那汪三用筷子什么也没夹着却递到泉儿口边,道:“来来来,爹喂你一口。”泉儿“呸”了一声,赶忙躲开,对顾师言道:“公子,这人失心疯了。”顾师言道:“他思家心切,醉后便做梦回家了,可叹。”
店家道:“他装的,做梦哪有这样做的!”
汪三胡吃了一阵,忽然头一歪,鼾声“唏唏呼呼”,趴在桌上竟睡着了。顾师言让店家扶汪三去歇息,房钱一起算。店家连连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