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人长刀指住,无法逃逸。旋听“蓬”的一声爆响,一股浓烈的烟雾迅速散开,将两人身影遮住。
烟雾散尽,屋顶上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不见。杜瀚章等人闻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脸色蜡白,回头去看,见玉鬘扶着伊婆婆走到门外,那小姑娘吓得牙齿直打颤,说不出话来。
大繁树也来了,上前拍着顾师言肩膀道:“天又没塌下来,看你吓得这熊样!跟我说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师言不答,却请杜瀚章多派人手保护伊婆婆,便跟着众人来到花厅坐定。酋龙坐在那饮茶,苦楮立在他身后。见到顾师言,酋龙略略欠了欠身。顾师言也无暇答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状若痴呆,两行清泪流过双颊。
萦尘紧紧攥着顾师言右手,问:“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温庭筠也在,也来问。顾师言低下头,道:“衣羽来了,她要杀伊婆婆。”众人失色,面面相觑。
杜瀚章道:“望月研一不是在吗!他今天早上回来的。”顾师言摇头道:“望月研一不在。”杜瀚章道:“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伊婆婆可以帮你找回衣羽,现在衣羽又要杀伊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师言揪着自己头发,涩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杜瀚章道:“顾训,我觉得望月先生和伊婆婆对你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我们不知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助,是不是请伊婆婆来当面说清楚,我们也好一起出谋划策来应对?”
顾师言心乱如麻,只好点点头,和杜瀚章等人来到西侧小院,见卞虎正指挥泥瓦匠修补屋顶那个大窟窿。伊婆婆在玉鬘房内,房门紧闭。顾师言来到门前,大声道:“伊婆婆,我顾训,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老人家。”
门开了,玉鬘探头出来道:“顾公子,你进来吧。”顾师言一进去,玉鬘又把门关上了。屋里相对阴暗,顾师言见伊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玉鬘端把椅子让他坐,问:“顾公子,你刚刚被、被那个踢了一脚,不要紧吧?”顾师言说不要紧,一摸胸口,摸到怀里一包东西,掏出来却是包开心果,随手放在桌上。玉鬘一看,说了声“开心果。”
伊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问:“你这是买给她吃的吗?”顾师言觉得伊婆婆好像什么都知道,便点点头。伊婆婆又问:“她吃了吗?”顾师言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大声问:“婆婆,您一定知道的,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衣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伊婆婆半晌不答。顾师言便问玉鬘:“玉鬘,你对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邪马台国的人?”玉鬘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吃惊不小,道:“顾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我不能说,说了我会变得又老又丑的,从小就立过誓。”玉鬘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只是不得其详。
伊婆婆突然道:“我来说,我已经是又老又丑,没什么可怕的了!”玉鬘叫了一声“婆婆”。伊婆婆摇摇手,对顾师言道:“邪马台国二百年前就已亡国,邪马台国女王逃亡到了高丽,其后辗转来到大唐,那时是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女王求见玄宗皇帝,希望唐王朝发兵助其复国,并相约复国之后年年向大唐进贡,永世不绝。女王手下谋士也游说权相杨国忠,这杨国忠听说女王貌美无比,竟提出要女王陪侍他一夜,他才愿出力。邪马台国历代女王个个都是世间绝色,顾公子,衣羽就是邪马台国亡国后的第六代女王。”
顾师言“啊”的一声,在得知衣羽是邪马台国人之后,他曾猜测衣羽可能是位亡国公主,万万未想到衣羽竟然是女王!
伊婆婆喘了几口气,又道:“第三代女王含羞忍辱,以色相贿赂杨国忠,杨国忠倒也不是无信之人,竭力劝玄宗帝出兵东瀛,唉!若不是安禄山、史思明作乱,或许复国大业已成,也就用不着衣羽——”
顾师言道:“这么说衣羽也是为了复国才接近源薰君的?可她也用不着狠心来杀我们呀!”玉鬘脸现恐惧之色,道:“是呀,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伊婆婆道:“衣羽她不愿意象前代女王那样以色相引诱源薰君,她、她喜欢顾公子。”顾师言痛苦道:“婆婆,您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已不再相信这些话!你只告诉我她为什么非要杀您不可?是不是丧心病狂了!”顾师言越说越悲愤。
伊婆婆默然无语,顾师言一再追问。伊婆婆终于开口道:“望月尊者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会告诉你衣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顾师言黯然道:“其实追查又有何益?我已不再想这些了,伊婆婆、玉鬘姑娘,你们两个随我回柴桑吧?我不想留在这长安城了。”
玉鬘很愿意,眼望伊婆婆。伊婆婆问:“顾公子,你真的要抛下衣羽不管了吗?”顾师言愤激道:“我原以为她是中了什么邪术忘记了以前的事,哪知、哪知她根本就一清二楚,她利用我,让我带她来这里,差点害了婆婆性命。哦,对了,婆婆,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伊婆婆摇头说不知。
外边杜瀚章的声音道:“顾训,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顾师言应了一声,对伊婆婆道:“婆婆,你还是随我回柴桑,这里太危险,我先出去看一下,过一会再来。”
顾师言开门出去。杜瀚章道:“有个日本人说要见你,正在侧厅等候。”顾师言来到侧厅,见一日本武士腰挎双刀,抱臂而立,分明就是刚刚救了伊婆婆的那个人。顾师言正要言谢。那武士抢先生硬地道:“在下佐佐木,奉藤原大人之命请顾师言公子,有事相商,马车就在门外,请。”顾师言道:“好,我随你去。”杜瀚章命戚山堂保护顾师言前往。
佐佐木冷冷道:“藤原大人只说请顾公子一人。”
顾师言料知藤原良房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劝住杜瀚章、萦尘,换了身衣衫,独自随佐佐木上了马车。
萦尘急道:“杜公子,这怎么办呀,万一——?”杜瀚章道:“不要紧,我派戚将军一路跟去,戚将军武艺高强,为人又极机警,有事他会火速回报的。”
马车辚辚向东,并不是去南梢门。顾师言问这是去哪?佐佐木紧抿嘴唇,弹出三个字:“八仙楼”。
八仙楼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得名于杜甫《饮中八仙歌》,乃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当时诗人词客若有新作,除了交给歌妓传唱之外,便是书于酒楼板壁上,供人品鉴,而能题诗八仙楼的,其佳词隽句便会风传一时。然而这日八仙楼却是门庭冷落,佐佐木领着顾师言直上三楼,就见五短身材的藤原良房笑着迎出来,道:“顾公子,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顾师言施礼道:“扬州一别,藤原大人近来可好?”藤原良房与身后的录事山田相视大笑。
顾师言当面说谎,微觉赧然,问:“藤原大人,何故发笑?”藤原良房不答,只道:“请坐请坐。”顾师言这才看到筵席丰盛,便道:“大人召见,不知有何指教?请明言。”藤原良房示意他坐下说话。顾师言一看,这楼上除了藤原良房和录事山田之外,还有四个人,装束古怪。山田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敝国遣唐使主神、这位是阴阳师、这位是医师,而对那个立在楼窗前一动不动的武士却未介绍。顾师言看这武士的侧影与佐佐木相像,回头看,佐佐木抱臂立在楼道口。
藤原良房举杯道:“顾公子,请满饮此杯,此酒乃我东瀛美酒,昨夜顾公子想必还未尽兴,今日一醉如何?”顾师言心里“格登”一下,心想昨夜之事这藤原良房都知道了!说道:“藤原大人既已知道,在下也不敢相瞒,只为羽姬,并无他意。”藤原良房道:“下官请顾公子来,也正是为羽姬之事。”顾师言忽然记起一事,离座去问佐佐木:“佐佐木先生,多谢援手,那个羽姬你可曾追到?”
佐佐木抿着嘴不回答。山田道:“羽姬以忍术遁去,又回到源薰君殿下身边,令我等投鼠忌器。羽姬原名衣羽,是顾公子情侣,这些我们都已查明,然而我们殿下一到,衣羽就化名羽姬前来纠缠,同时性情大变,对顾公子恩断义绝,实是令人费解,顾公子可知其中缘故?”
顾师言见山田说得头头是道,心想你们肯定都知道了,问我做什么!
山田看着顾师言脸色,道:“顾公子是否知道羽姬其实是邪马台国人?”
顾师言道:“她就算是邪马台国人又能怎样?无非贪图富贵,想嫁与王子为妃而已,源薰君殿下又不是贵国的皇太子,羽姬又能有什么作为。”
藤原良房细长的小眼眯起,道:“如此说顾公子对这一切都是知道的了,看来你对羽姬依旧未能忘情,还在为她开脱。羽姬所谋绝不会如此简单,其幕后还有一个吉备真备,听说这吉备真备数次救过顾公子性命,下官敢说这老僧对顾公子未必安着好心。下官请顾公子来就想问一件事,这羽姬为何要冒险来刺杀那个伊婆婆?据下官所知,这伊婆婆似乎也一直居住在南梢门大宅里,此次突然出走,定是知晓羽姬的某些秘密,是以羽姬非要除掉她!”
顾师言道:“这或许是她们私下的恩怨,在下确实不知,也问过几次,伊婆婆不说。藤原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人只有力劝源薰君殿下以国事为重,远离羽姬和吉备真备,这才是釜底抽薪的万全之策。”
顾师言说这话还存了一点侥幸的私心,希望源薰君离开衣羽,好像这样衣羽便会回到他身边似的。顾师言原是个有决断、有担当之人,但即便是古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遇到这个“情”字也难免气短,他爱衣羽极深,虽遭断臂、欺骗,心犹未悔!
藤原良房等人面面相觑。藤原良房道:“这是极明白的道理,下官岂有不知!无奈我们殿下是、是癞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听我等忠言。”藤原良房突然说了一句俚语,顾师言颇感诧异,而山田、主神、阴阳师等人个个脸现钦佩之色。当时日本人以能说汉话为荣,方言俚语,越地道越显学识丰赡。
藤原良房接着道:“那个羽姬好似千年妖精,极擅媚术,小女空婵哪里是她的对手!殿下已决定带羽姬回日本了,若不是我等竭力反对,竟要把吉备真备一并请回国,说这老僧佛法精深,医道高明,不亚于当年东渡的鉴真大师,殿下每日都要到禅堂听老僧说法,那些留学僧对这老和尚也是顶礼膜拜。”
顾师言心道:“吉备真备固然善解妙谛,但数次派人追杀伊婆婆,其慈悲心已失,纵然说法天花乱坠,也是枉然!”
肥头大耳的遣唐使主神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日本话,一直面向楼窗的那个武士转过身来。顾师言一见之下,吃了一惊,此人和佐佐木几乎一模一样,神态服式也是一样。山田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武士小佐佐木,那位是大佐佐木,佐佐木三兄弟都是敝国有名的武士。”
顾师言记起昨晚偷听到藤原良房与山田密谋除去吉备真备之事,执行任务的便是这个小佐佐木。
藤原良房道:“不瞒顾公子,小佐佐木是我派去监视那老和尚的,不料早上他回来竟然丝毫记不起昨夜之事,真是怪事!”顾师言心中一动,明白小佐佐木也和温庭筠一样被施了“搜神术”。
主神道:“小佐佐木有失神之象,似乎中了邪魔恶咒。”
藤原良房问阴阳师有何高见?阴阳师额头冒汗,战战兢兢道:“主神所言极是,只是这中华上邦的道法高深,实非小臣所能破解。”
藤原良房“哼”了一声,道:“你的职责是护佑使团上下不受邪法侵扰,今小佐佐木失忆,你竟束手无策,岂非失职?”
阴阳师“扑通”跪下,道:“大人,小臣无能,甘领罪责。”
小佐佐木沉声道:“左大臣阁下,请再给佐佐木一次机会,若再失手,提头来见。”藤原良房道:“罢了,你锐气已折,暂不能用,等你二哥来再说吧。”
小佐佐木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面上肌肉扭曲,显得屈辱痛苦之极。顾师言道:“藤原大人,吉备真备手下高手甚多,更有神鬼难测的邪术,何况贵国王子还与其交好,大人擅自撕破面皮与其正面为敌似乎不妥。”一旁的山田连连点头。藤原良房皱眉道:“顾公子说得是,依公子的意思应当如何对付呢?”
顾师言心下踌躇,他不想卷进这些日本人的争斗,衣羽既如此绝情,一心要做日本王妃,人各有志,强求无益,还是由她去吧,她也是为了邪马台国,我顾师言又何必从中作梗!口里说道:“源薰君王子之尊,嫔妃自然不会少,多一个羽姬又有何妨!邪马台国已亡国数百年,大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多交朋友少树敌为好。”
藤原良房脸色一变,强笑道:“如此说是下官杞人忧天了!好了,不说这个,我们先来痛饮几杯。”顾师言无心饮酒,告辞道:“藤原大人,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大人只须保护好源薰君殿下,不要让他与吉备真备单独呆在一起,自然无事。”
藤原良房留他不住,忽然笑道:“顾公子是大唐第一棋士,却假扮什么庞铮,把我们殿下打败,殿下甚是沮丧,上午还在与老僧吉备在复盘呢。”说罢命大佐佐木送顾师言回去。
顾师言回到杜府没一会,戚山堂也回来了,脸有忧色,对杜瀚章、顾师言道:“顾公子又有麻烦了!”杜瀚章忙问究竟。戚山堂道:“小将追随马车直至八仙楼,见那些日本人对顾公子以礼相待,我便放了心,却发现有个带发头陀也在跟踪顾公子,这头陀容貌狞恶,定非善类,莫不是那些阉狗的手下?”顾师言记起昨日从十六院回来好像也是一个带发头陀尾随,后来就不见了。
杜瀚章道:“若真是马元贽、蒋士澄手下,那顾训就不能呆在这里了。”戚山堂道:“是,谨慎为好。”顾师言也担心又让蒋士澄给抓起来,那可真是死路一条,便道:“那好,我就暂避一下,只是伊婆婆她们——”。杜瀚章道:“你放心,伊婆婆我会多派人手保护的,决不会有事。”顾师言道:“若不是要等那颉啜大哥的回音,我干脆就回柴桑了,这样吧,我先到郓王府暂避数日,没什么动静我再回来。”
萦尘听说顾师言要去郓王府避祸,便说要跟着去。顾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