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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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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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师言又到他自己住的房间去看,却见窗明几净,床上铺着竹簟,一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顾师言顿起疑心,他知道阿罗陀绝不会住到这房间里来,看这样子,好像昨日就有人住在这里!

窗下梨木桌上有两杯残茶,顾师言走过去端起一杯,竟然尚有微温,正自诧异,忽听身后的萦尘大叫:“公子小心!”床边衣橱门扇自开,一团衣物飞出,向顾师言扑来。萦尘奋不顾身冲上前阻拦,就觉背心一凉,已被利刃刺中。

衣物散开,一女子手持沾血的短剑立在顾师言面前。顾师言抱住摇摇欲倒的萦尘,惊怒交加,喝道:“蒋云裳,你这贱人!”

蒋云裳银牙一咬,恨恨道:“顾师言,你害得我整日东躲西藏,无处安身,今日非取你狗命不可!”挥剑朝顾师言面门疾刺。蓦然白影晃动,蒋云裳短剑脱手,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蒋云裳大惊,往后连退,撞在衣橱上,衣橱门忽然整扇倒下,橱里又跳出一人,搂住蒋云裳的腰,二人破窗而出。听得外边云天镜喝道:“真修静,是你!”

屋内的衣羽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怎么还会武功?”

顾师言大叫起来:“云师傅云师傅,你可有伤药,快救救萦尘!”

真修静双臂被尉迟玄折断,尚未痊愈,云天镜本可擒住他,但听顾师言叫得急,只得弃下二人奔进房内。真修静与蒋云裳乘机逃离。

萦尘背上剑伤极深,半边身子全是血,顾师言想用手去捂她伤口,哪里捂得住!衣羽和泉儿在一边吓得脸煞白。云天镜见萦尘背脊创伤鲜血狂涌,心知伤到了大血管,伤药根本止不住血,当下食指连点,封住萦尘督脉之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风府五大穴,出血稍缓,随即用药粉洒在剑伤处。血是止住了,但云天镜的脸色十分沉重,道:“顾公子,你抱着她别动,我去请医生来。”飞身出门。

顾师言单手无法将萦尘抱到床上去,又不敢叫衣羽、泉儿帮忙,怕稍一移动伤到她,便慢慢坐倒在地,让萦尘的身子伏在他腿上,背部向上,不至于触动到伤处。萦尘的头一动不动靠在顾师言臂弯里,双目紧闭,脸上已没了血色。顾师言不停地轻声唤她“萦尘萦尘,你不要睡过去,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能睁开眼睛吗?你看看我,我是顾训。”

萦尘睫毛扇动,努力睁开眼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顾训,你抱紧我,我好冷。”顾师言道:“好好,我抱着你。”泉儿忙将床上锦被抱来给萦尘盖上。萦尘眼睛变得无神,眨着眨着就想闭起来。顾师言不住口地和她说话,不让她昏昏睡去,因为她这一睡去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脚步声急促,一人杀猪般大叫“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看病怎么这样?莫不是强盗打劫!”

云天镜胁下夹着一人风一般进到屋内,将那人放下,道:“赶快救治!”这人五十来岁,山羊胡子,想要开口埋怨几句,见屋内人人神色凝重,便闭了嘴,走过来看萦尘背伤,伸指轻轻在伤口一侧按了按,咋舌道:“脊椎割断!华佗再世也救不得。”顾师言大惊,急道:“烦先生无论如何救她一救!”老者摇头道:“不是在下无能,就是宫廷御医来也是不济事,还是早早给她准备后事吧。”说罢整整衣裳,退出屋去。云天镜想拦住他,跺了跺脚,却又作罢,道:“这是个庸医,我再去找名医来。”

萦尘道:“云师傅,不要再找医生了,没用的,我胸口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公子,你不要太难过,这样伤身子,萦尘能死在公子怀里也算无憾。”

顾师言见萦尘两眼有了神采,说话也流利多了,忙对云天镜道:“云师傅,烦你再去请个名医来,一定要救活萦尘。”

云天镜惯走江湖,于生死弥留之际见得多了,心知萦尘已是回光返照,命在顷刻。也不多说,掉头出门,解开驾辕马匹,骑马去请京中名医秦鹊。

凉秋八月的午后,阳光穿窗斜照。萦尘的脸颊竟有了一丝晕红,眼睛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你陪我说一会话吧?”顾师言使劲点头,泪落不止,这数月来他很少有单独和萦尘说话的时候。

萦尘眼神悠远,道:“公子,你可记得?年初我们四个人从柴桑摆渡过江,我问公子可曾游玩过眼前的庐山?公子说未曾登临。我说‘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泉儿说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

顾师言不住点头,却不明白萦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

萦尘轻轻叹息一声,道:“萦尘就好比那庐山,长年在公子眼前,公子却最容易把我忘掉。”

顾师言闻言大恸,道:“对不住对不住。”萦尘道:“公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顾师言垂泪道:“萦尘,你要活下去,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萦尘笑了笑,好似秋阳下一株白瓣黄蕊的菊花,美得令人心痛,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伸手到怀里摸索。顾师言问:“萦尘,你找什么?”萦尘不答,忽然脸现喜色,抽出手来,掌心握着一物,侧头对衣羽道:“衣羽小姐,你来。”衣羽怯怯近前。萦尘朝她伸出手,道:“来,这样东西交给你,你要——”

衣羽伸手来接,哪知萦尘的手突然垂下,一枚指环从她手里掉落在地。

萦尘死掉了。

指环是山萝给她的,现在她把指环留给衣羽。

云天镜请来的名医秦鹊在大门口听到里面悲声一片,便不肯进来,原路回去。云天镜赶去向杜瀚章报信。杜瀚章闻报如遭雷击,上马急急赶来,见顾师言抱着萦尘坐在地上,状若痴呆。杜瀚章跪倒在地,托起萦尘的头。萦尘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已是紧紧闭上。

杜瀚章用拳头死命擂地,嘶声道:“萦尘,我喜欢你,以前我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出来,可是你已经听不到!”杜瀚章无比悲伤。

萦尘的灵柩暂置于慈恩寺,待顾师言南归之日运回柴桑安葬。

八月十九日,杜瀚章带着戚山堂、卞虎等二十余人离京回川,顾师言与温庭筠、云天镜直送至曹家庙才依依而别。杜瀚章道:“顾训,明年清明我要来柴桑在萦尘坟头烧些纸钱,你不会见怪吧?”顾师言道:“一言为定!”

杜瀚章等人早已远走不见,顾师言却还迟迟不肯打马归去。江淹《别赋》开篇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有“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之句。顾师言心中默诵,当此情景,能不伤感?

顾师言三人回到桃园湖畔住所,杜府留守的管家来报说郓王派来一个武弁告知真修静、蒋云裳俱被擒获,已然就地正法。

萦尘大仇得报,但顾师言心里没半点喜意。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伊婆婆已是卧床不起,顾师言、玉鬘和少女衣羽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少女衣羽这些日子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初时那般天真嬉闹。这日伊婆婆精神稍好,故意让玉鬘陪衣羽出去,她对顾师言道:“顾训,她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衣羽了,可以伴你终生,我的心事已了,也可放心去了。”顾师言拉着伊婆婆枯瘦的手掌,不知说什么才好。

严霜九月,长安不比柴桑,天气已然颇为寒冷。顾师言夜里也陪在伊婆婆身边,拿个矮凳坐在床边,实在困了就伏在床沿小睡一下。九月二十七之夜,北风低啸,顾师言在屋里生上炉火,坐在矮凳上看伊婆婆昏昏沉沉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不觉伏在床沿睡去。

半夜里听得伊婆婆叫他:“顾训,你听,是不是下雪了?”

顾师言惊醒过来,见伊婆婆眼睛亮亮的对他说话,侧耳细听,听得有一种细微绵密的“簌簌”声,宏大深远,充溢于整个天地之间。顾师言开门去看,果见满地银白,漫天大雪纷纷而下。

寒风灌入屋内,顾师言忙关上门。伊婆婆道:“顾训,天冷了,你该加件夹袍了。”顾师言已有好几日没听到她说出这么清晰的话来了,想起封子期说过伊婆婆活不过今冬第一场雪的谶语,一种不祥之感无情地将他笼罩,走过去拉住伊婆婆的手,叫道:“衣羽。”

伊婆婆道:“好,最后叫我一次,我会牢牢记住的,我是衣羽,我心爱的人是顾训顾师言,无论刀山油锅、寒冰烈火,我都不会忘记,因为——我说过的,如果,有,来世,就——会来寻你,除非——没有。”说到后来,气息微弱,难以为继。

顾师言揪着自己的头发,呜咽失声。

玉鬘、少女衣羽、泉儿、温庭筠、云天镜都来到伊婆婆屋里。顾师言问衣羽那枚指环可在?

衣羽伸出左手,萦尘留给她的宝石指环就戴在她无名指上。顾师言道:“衣羽,你可以把指环送给婆婆吗?”衣羽说声“好”,当即褪下指环,递给顾师言。顾师言将指环戴在伊婆婆手指上,说道:“你来寻我的时候就带着这指环,我就知道是你。”

伊婆婆微微点头,含笑长逝。

顾师言欲哭无泪,一月之间,他所深爱的两个女子先后离他而去,但觉天地苍茫,人生无味。

遵照伊婆婆遗言,顾师言将她埋葬在灞陵原上,就在望月研一的墓旁。

大雪纷飞,山陵裹素,顾师言在墓前久久不忍离去。

日暮时分,顾师言等人回城,走到灞陵桥上时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促,当下往旁边一让,就见两骑冲风冒雪,从桥上驰过。顾师言瞧二人背影有些眼熟,就见一人带住马,掉头过来,叫道:“是顾师言顾公子吗?”顾师言迎上前去,见是遣唐使官员山田。山田一眼看到顾师言身边的少女衣羽,大吃一惊。

顾师言淡淡一笑,问:“山田录事,讨回天皇的诏书了?”山田道:“是是是。”一边偷眼打量衣羽,试探道:“顾公子找回衣羽姑娘了?”顾师言道:“是,与贵国殿下所宠的羽姬很像是吗?”山田连连点头:“太像了太像了!”又道:“天皇陛下已下旨由藤原大人全权负责遣唐使事宜,源薰君殿下即便想带羽姬归国也是不可能了!”说罢,拱手作别,与小佐佐木复命去了。

伊婆婆既已安葬,顾师言在京中再无牵挂之事了,打点行装准备回乡,邀温庭筠、云天镜到柴桑共度新年。顾师言已决定今后老死乡里,裹足不出远门,于是向京中故交一一登门辞行。

十月初七,顾师言、云天镜、温庭筠、衣羽、玉鬘、泉儿六人,连同萦尘的灵柩,启程南下。令狐绹、郑颀、柴岳明、阎景实、郑颢和万寿公主都来送行。郓王府长史赶来道:“王爷本欲亲来给顾公子饯行的,无奈日本国遣唐使也是今日归国,是以不能前来,请顾公子见谅。”一面命跟来的差役将一份厚礼送上。顾师言谢过。

大雪连下了数日,今日始得放晴。顾师言与送行友人依依惜别,万寿公主泪眼汪汪道:“顾训,我生性喜聚不喜散,最怕与朋友分别了,觉得很难受,以后你一定还要进京来看望我们。”顾师言道:“公主重情义,是热闹人。郑颢兄,日后你们兄弟若放了外任,一定要带公主到柴桑寒舍做客。”

正说话间,一骑马的青年官员上前拱手道:“顾公子,可还识得在下否?”一面向令狐绹、郑颢等人寒暄问候。

顾师言听令狐绹称呼这青年官员“莫大人”,登时记起他便是今科状元莫宣卿,是在白马寺酒楼认识的,阿罗陀就是在那酒楼上痛殴鹘坊太监。

莫宣卿身后还有一个骑驴隐者,头戴高屋纱帽,身穿野服宽袍,上前向令狐绹长揖。令狐绹道:“下官无能,委屈先生了,先生今欲何往?”一面向顾师言介绍道:“这位是终南山隐士李远先生,是大诗人。”

顾师言认得李远,就是那日在白马寺酒楼与莫宣卿弈棋的那位隐士,赶忙施礼。李远道:“令狐大人抬爱,只是李某命该托迹山林,李某这次回余杭,绝迹不入京了,功名利禄之心,从此冰消。”向众人遍施一礼,骑驴踏雪,过灞陵桥。

顾师言见李远悒郁寡欢,问令狐绹何故?令狐绹道:“下官向皇上举荐李远先生为杭州刺史,皇上一听便道,‘这个李远,朕也知道,他有二句诗传诵一时,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这整日只知饮酒下棋的人如何用得!’革斥不用。”

万寿公主快人快语:“父皇现在看到下棋的人就烦,依我看父皇是不满顾训助漼哥夺权。”郑颢忙道:“万寿,不许胡说。”万寿公主撅嘴道:“就是嘛!”

顾师言怏怏,辞别令狐绹等人后又去灞陵原伊婆婆坟墓。顾师言命泉儿将楸玉棋枰取出,道:“此物不毁,流祸人间。”

一把火,将这移魂法器焚化在伊婆婆坟头。

一行人乘车策马上路,正遇见遣唐使车队浩浩荡荡过灞陵桥。一辆马车帘幕一掀,一女子探头出来叫道:“唐傻,唐傻!”顾师言见是藤原空婵,忙道:“恭祝藤原小姐归国平安。”

藤原空婵命马车停下,招手叫顾师言近前说话,顾师言不敢太靠近。藤原空婵薄怒道:“怕我吃了你?你这没良心的!”顾师言怕她胡言乱语起来,忙靠近车窗道:“藤原小姐还有何事?”

藤原空婵脸上忽现娇羞之色,附耳低声道:“唐傻,我怀孕了。”说罢,放下车帘,马车辚辚而去。

顾师言傻了。

源薰君和藤原良房骑马过来相见。顾师言定下心神,问藤原良房使团印节可曾寻回来?

藤原良房道:“有劳顾公子挂问,印节失而复得。妖僧吉备真备也已一命归西。”顾师言怅然,老僧吉备真备数次救他性命,无论如何,对他总是颇有恩义,当即合什念佛。

源薰君眼望衣羽,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真是好本事,你寻回了衣羽,我失去了羽姬。”顾师言道:“世上本无羽姬,只有衣羽。”

源薰君一笑,不再置辩,却从马背上探身过来,低声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说罢哈哈大笑,与藤原良房并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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