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替他多操这些心去,这也怪不得别人,有件事,本来不想跟你说……”
苏夫人顿住话头,走到门口,将帘子掀起条缝看了看,才转回来,重新坐到林蕴波身边说道:
“陈姑姑前些天过来求我,说她有个娘家侄女儿,跟着红敏陪嫁进了柳家,现在红敏那边茶水上当差,过来求了她,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托人把她要回来,不拘去哪里都行,就是苦役局也极愿意去,我就留了心,让她找个机会带了那丫头来,我偷偷问了问。”
苏夫人脸上泛起红晕来,轻轻咳了两声才接着说道:
“她说,过年的时候,大少爷差孙义送了两个丫头给红敏,谁知道,这两个丫头竟都是男的柳家姑爷走前,红敏就……三个人就如胶似漆,开始的时候,还知道要背着些人,后来,也不背人了,到现在已经是不分白天黑夜,三人坐卧都在一处,也没法子说了。”
林蕴波不敢置信的看着苏夫人,抬手指着她,口齿粘滞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瞎说……才多大?”
苏夫人撇了他一眼,
“你只想想,过了年,爷和夫人从玉山庄子里回来,夫人是怎么打发柳家姑爷和红敏的?一个让人立即押送回去闭门读书,一个关在别院里,到现在,可是一步没让出来过”
林蕴波眨着眼睛看着苏夫人,苏夫人扬了扬眉梢,
“爷,这叫自作孽,当年,红敏母亲张狂成什么样子?差点一把火把平阳府都烧了去女儿落在文姨娘她们手里,上上下下的,只是一味的教唆纵恿,到底把她养废了,可文姨娘自己的儿子,如今也被别人挑唆废了你也别替别人操心,再说,这事,用得着你操心的?夫人走前,这一通安排,我看着,就不简单,你还是省些心吧。”
林蕴波不停的叹着气,无奈的摊着手说道:
“我倒是想管,哪里管得了?唉,随他们去吧,你千万约束好咱们家孩子,爷和夫人回来前,连二门都不能出去一步唉爷今年都三十岁了,这后继上……唉”
林蕴波长吁短叹着,发起愁来。
黑衣卫拱卫着李青的车子,丁二飞马奔到车旁,从马上直接跳到车前,敲了敲车厢板,绿蒿掀起帘子,丁二抱拳见了礼,禀报道:
“回夫人,已经知会过大爷了,大爷说,河北府一带人心安稳,请夫人放心。”
“嗯,有爷的信儿吗?”
李青端坐在车子,点了点头说道,丁二垂着眼帘,低声回道:
“回夫人,没有。”
李青脸色阴郁着点了点头,绿蒿放下帘子,丁二跳下车,跃到马上,带着小厮往前面疾驰而去,李青申末时分要在双经县驿站停一个时辰,见一见双经县的官吏,审看名册赋税等帐目册子,他得赶紧让人准备着,夫人现在,可没心绪等上哪怕半刻钟。
申末刚过,李青的车子停进了双经县驿站,绿蒿和水萍侍候着李青沐浴洗漱,换了件月白缂丝小袄,一条银色素绫裙出来,端坐在正屋炕上,召了双经县知县和县丞进来。
两人捧着厚厚的几本帐册,紧张得额头渗着汗,跟着丁二,躬着身子进了屋,跪倒在地,磕头请着安,李青抬了抬手,温和的吩咐道:
“起来吧。”
知县和县丞急忙爬起来,微微躬着身子站着,也不敢抬头看李青,李青接过水萍递过来的红果汤,一口饮了,放下盖盅,吩咐道:
“绿蒿看看帐册,大体对一对数目字吧。”
绿蒿曲膝答应着,丁二忙上前接过知县和县丞手里的帐册,捧给了绿蒿,绿蒿接过帐册子,放到旁边桌子上,取了算盘过来,一只手翻帐册,一只手上下翻飞着拨着算盘珠。
知县和县丞目瞪口呆的看着飞快的打着算盘的绿蒿,李青微微笑了笑,温和的说道:
“你们说说吧,都有什么难处?”
知县和县丞对视了一眼,知县微微上前半步,躬着身子,恭敬的说道:
“回夫人,别的难处倒还好,就是这人手上,缺得厉害,咱双经县上半年给大皇子的兵占过,也给二皇子的兵占过,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田里一大半都还荒着,都是上好的熟地,下官痛心得很。”
知县渐渐放松下来,言语也流利起来,李青皱着眉头听着,慢慢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过来,已经看到不少田地都荒芜起来了,我和你一样痛心得很,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些无主的熟地,你让人仔细登记好了,冬天里,水利河工都照样做好,可别因地荒马虎了去,等过些年,人丁繁盛起来了,再卖给百姓耕种就是了。”
知县急忙点头答应着,也跟着叹起气来,
“夫人,还有那些个孤儿,可怜哪,都爹妈舍了命保着活下来的,如今忍饥挨饿着,县里没有多少余粮,如今一天只能施一回稀粥,再过些日子,连稀粥只怕都没有了,县里的富户,逃得逃,死的死,这能施粥的慈善人家也没几家了……”
“这事不能耽误。”
李青接过了知县的话头,拧着眉头思量了片刻,转头看着丁二问道:
“这里离洛城多少路程?”
“回夫人,以咱们的脚程,明天一早就能到,若是普通车马,十二三个时辰也能到了。”
丁二忙躬身答道,李青点了点头,转头看着知县吩咐道:
“玉山下的余荫学堂,你听说过没有?”
“回夫人,听说过,听说过,是……”
知县急忙点着头答道,李青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接着说道:
“洛城也要开家余荫学堂,收容教养河北府境内的孤儿,或是那些贫家之子,你让人耐心些和那些孩子解释了,多派几个妥当人送他们去洛城,明天一早就出发吧,先送到洛城庆余堂,让他们带你们去学堂,往后直接送进学堂就是了。”
知县怔怔的眨了眨眼睛,跪倒在地,重重的磕着头,
“夫人是咱们韩地的菩萨。”
李青微笑起来,平王是阎罗,她自然得当个菩萨才行。
绿蒿对完了帐,额角微微渗着汗转过身,曲膝禀报道:
“回夫人,帐都对好了,其它都好,就是这无主田亩和赋税数上,有些对不上。”
李青眉头拧了起来,看着绿蒿,示意她接着说,绿蒿取了帐册过来,捧到李青面前,指着帐册上的数字说道:
“夫人您看,今天夏初的赋税上,这无主田亩收成一项,照这个数字,我大体算了算,应该有将近两万亩熟田,可这里记着的无主田亩,却只有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一亩。”
李青转头看着知县,知县满脸紧张的用衣袖抹了把汗,转头看了眼县丞,跪倒在地回禀道:
“回夫人,是这……这样,这位大姐算得对,夏收时,无主田亩确实是两万挂零,因从六月至今,本县逃难的人陆续返回,有地契的,还了田,那些……逃难中失了地契的,若能找着一两个证人的,下官……也还了田。”
知县声音颤抖着低了下去,李青微微歪着头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
知县怔了怔,面色惨白起来,县丞也扑通跪倒在地,和知县一起磕起头来,李青怔了怔,失笑起来,急忙吩咐丁二:
“快扶他们起来。”
丁二抿嘴笑着,上前扶了两人起来,李青看着两人,笑着说道:
“你做得很是,兵荒马乱时,人能逃出命来就不容易了,哪还顾得上那些身外之物?是他们的,给了就是,就算原本没有田地,也可以允了他们先赊些田地去耕种着,以后收了粮食,分个五年十年的,慢慢还上就是了,总比荒着强些不是。”
知县和县丞长出了一口气,面容也放松下来,
“当官,就要实心为民,民以食为天,官要以民为天,有你们这样实心为民的官吏,是爷的福气,也是韩地的福气,绿蒿记下来,回头告诉吏部,双经县今年考绩卓异。”
李青微笑着说道,绿蒿曲膝答应了,知县和县丞脸色潮红,互相看了看,跪倒在地磕头谢着恩。
李青又问了些细务,屏退了两人,吃了饭,就上车往洛城去了。
子正刚过,一骑黑骑叫开了洛城城门,往吴家老宅急奔而去,吴家老宅随着黑骑的到来忙乱起来,红灯笼从大门口飞快的一路亮进了最后面的幽静院落里,吴老爷送走了黑衣卫,眼睛里闪着亮光,站在院子里吹着冷风,平息着激动的心情,夫人明天凌晨要到洛城,接驾的事着落到了吴家
夫人指明了要住到连家老宅去,连家老宅,从正月里见过连庆,到今天,那宅子已经修缮一新了,可要给夫人居住……
没几个时辰了
吴老爷一迭连声的吩咐着,发着号令,不大会儿,整个吴家灯火通明,从吴家通往连家老宅的路上灯笼相连,安静着忙乱起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凡人心
还欠帐三:
。。。。。。。。。。。。。。。
卯正时分,洛城城门已经开启,早起的贩夫走卒忙碌的进进出出着,风尘仆仆的黑衣卫簇拥着李青的车子,顺着人流进了城,直奔连家老宅过去了。
连家老宅里花木扶疏,丫头仆妇在二门里跪了一地,丁二上前两步,低声解释道:
“这些都是吴家遣过来的,都在这里了,等夫人吩咐。”
李青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道:
“既是吴家送过来的,想必都是妥当的,你让人留心着些,大家一路上也辛苦了,让她们烧些热水,做些合口的饭菜,咱们就在这里歇息半天,傍晚再启程吧。”
丁二躬身答应着,微微挥手示意着领头的婆子,婆子急忙带着人磕了头,脚步轻悄的退下去忙碌起来。
丁二在前面引着,李青带着绿蒿和水萍,缓步往内院走去,转进二门影墙,丁二指着东边一排三间花厅,笑着介绍道:
“连爷说,那三间花厅,是先老夫人每日看帐的地方。”
李青顿住脚步,转头看着掩映在绿树老藤下的花厅,那里是那个天真可怜的女子留下过印迹的地方,也是连庆心目中最美好的去处之一。
丁二一路介绍着,引着李青进到最里面的正院里,
“这里,连爷说原是先老夫人和……日常起居就在这里。”
李青站在院子里,转头四顾着看了半晌,低声吩咐道:
“这里……不要歇在这里,就在外面书房里歇息片刻就是。”
“是枕月阁?还是凌霄轩?”
丁二迟疑着问道,李青转头看了看他吩咐道:
“枕月阁吧。”
枕月阁是连老爷子的书房,凌霄轩是李云生的书房。
丁二躬下身子,答应着引着李青去了枕月阁。
丫头婆子抬来沐桶、热水、绿蒿和水萍侍候着李青沐浴洗漱,两个人也轮流着沐浴干净出来,李青已经躺在南窗下的榻上睡着了。
李青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初时分了,水萍送了莲子羹进来,李青吃了,站起来转到书房后,站在台阶上,看着后面的一弯月牙湖,湖里几支枯败的荷叶顶在碧清的水面上,水波划过,仿佛有鱼轻盈的游动。
李青微笑着,靠在门廊柱子上,这里还遗落着那股远离红尘凡世的清雅,那位老爷子,也是个福气之人,若泉下有知,这会儿,他如何想?
若想超凡脱俗、不理红尘俗务,出家最好,至不济,也要孑然一身,才不至于遗祸子孙。
李青垂下眼帘,自己算不算孑然一身?
她没有孑然一身过,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睛那一刻,就有陈嬷嬷╠╠那个在雪地里,把她揣在怀里,用全身的热气温暖着她的奶娘,还有连庆,眼神那样哀伤、那样怜惜的看着她,把她视作生命一般看护照顾至今,他们爱着她,守护着她,他们的爱,是她的责任和牵挂。
陈嬷嬷走了,有了郑嬷嬷、秋月,还有琉璃,还有木通、半夏、苏叶和桑枝,他们陪着她努力生活着,也努力逃跑过。
琉璃走了,秋月嫁了,半夏和苏叶成了家,木通和桑枝也要成家了,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一份爱、一份责任,她身边又有了绿蒿、竹雨、水萍、水苏……
她还有了他她好象从来都没能孑然一身过。
他现在到底好不好?河北道一片平静,大爷那样安然着,他应该是平安着的。
李青心里渐渐平缓下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依恋起他的怀抱,留恋着他的人,开始有了奢望?
唉,经了两世为人,她还是做不到太上忘情,她从来也没有做到过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一世,在这凡世红尘中,好好的做人,认认真真、好好的做一个俗世妇人。
李青又站了片刻,转回书房,水萍已经带着人摆好了饭菜,李青吃了饭,略歇息了片刻,叫了丁二进来,吩咐他召了河北府两位布政使和吴老爷进来。
安排好余荫学堂的事,李青送走了吴老爷,又仔细的询问了些经济政务,直到申正时分,才送走了两位布政使,吃了晚饭,收拾好出来,上了车,黑衣卫簇拥着车辆缓缓出了洛城,往玉城驰去。
平阳府六部衙门里,隐隐弥散出一些神秘而不安的气息来,杨元嶂从衙门回到府里,脸色阴郁着进了上房,给杨老夫人请过安,屏退了屋里侍候的丫头婆子,侧身坐到炕沿上,低声说道:
“娘,从前天起,衙门里就有传言,说爷病重不治,夫人这才赶过去的。”
杨老夫人停了手里的念珠,满脸愕然的看着杨元嶂,
“这是谁传出来的话?想乱了咱们韩地不成?”
“娘,我留心打听了,象是王府……那边传过来的。”
杨元嶂忧心忡忡的说道,杨老夫人紧紧盯着杨元嶂,半晌,才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拉过杨元嶂的手,轻轻拍了拍,郑重的说道:
“元嶂,往后娘要是不在了,碰到这样的大事,你一定先和你大哥商量了,再拿主意,你大哥说什么,你一定要照你大哥说的去做。”
杨元嶂微微有些茫然的看着杨老夫人,杨老夫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你从小虽说读书不如你大哥,可平日里为人处事、接人待物,却比你大哥通透灵活,这是你的长处,可你大哥是个有大智慧的,你大事上头,少了点硬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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