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曦看着万俟宸说话的表情一时之间倒也判断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只眸光随意的在屋子里掠过,宽屋阔梁的大厅,此刻却装饰的极为沉郁,深色的帷幔重重垂下,合着朱漆的花窗,倒是十分合万俟宸整个人深沉的气场。
忽然,顾云曦眸光一定,就在这屋子正南挂着的重重帷幕之前,正摆着一个黑漆花架,三层的花架之上正排排摆满了花盆,再细细一看,正是当日在嘉陵山围场见过的墨兰!
顾云曦这才觉得一丝若有似无的兰香在这屋子里馥郁回甘,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思清明,再想到刚才的龙涎香,顾云曦眸光不由得亮了一亮。
“那婠婠可是个听话的?现如今既然皇后在百官面前接纳了她,那她至少也是个夫人,待孩子一出世,侧妃的位子更是跑不了——”
公孙墨淡淡开口,万俟宸闻言点点头,“这个自然,不过虽然表面上看着皇后已经接纳了婠婠,但是实际上如何还得再行观望,皇后出身世家,身份高贵,门第在她眼中也极为重要,依皇后的性子,她并非轻易善罢甘休之辈。”
此话自然是对的,公孙墨点点头又提起了另一话头,“孙家小公子的谋杀罪名是逃不掉了,刑部的手脚若是快一点这几天就能判下重刑,孙家现如今就这一个独苗,孙瑜绝不可能看着孙卓就这么死了,以你这么多年的了解,孙瑜会怎么做?”
此一问倒也是吸引了顾云曦的注意,万俟宸微微沉吟一瞬,“王爷手段高明,孙瑜本已不能提孙卓翻案,现如今也只有在最后行刑的时候做些手脚了,王爷不妨在最后的时候露出些破绽,依万俟看,孙瑜多半会找人代替孙卓,王爷只需要派人在其后盯住,等法场之上再出个变故揭发此事,到时候抓住逃跑的孙卓,两相一对峙,国丈罪责当即落定!”
顾云曦眸光一亮,“只要有这个由头将国丈贬为待罪之身,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好办了,再加上其他几项,不愁国丈不下台。”
万俟宸点点头,忽然掩嘴咳嗽了起来,一边站着的慕言当即上前几步,一边为其添茶倒水,一边轻抚着他的背脊,顾云曦看着万俟宸面色瞬时变得极为难看,一时之间眉头皱的更深了几分。
公孙墨看着他这样子也是眸色一变,“不是有太医在看,怎么就不见好转?”
万俟宸一边咳一边挥挥手,“老毛病了,太医,都说,说,这病极难治好了。”
顾云曦本是坐着的,此时却向着一旁的书案走了过去,在那里除了万俟宸常用的笔墨纸砚之外还放着一摞药方,公孙墨和万俟宸都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她拿起繁华的纸页,一目十行的看过去,眉头越索越紧。
公孙墨看着她修长的背影眸光渐深,记忆之中的顾云曦从来不是个多事的人,而这边万俟宸看一眼公孙墨表情淡淡道,“太医说这药房得多用一阵子才能见好,倒是急不得的。”
顾云曦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药方,转过身来面上已是平静无波的样子,公孙墨回身,只当她随意看看,再看一眼外面如墨的天色,“看你这般难受还是早些歇着吧,我和云曦就不打扰了。”
公孙墨说着便起了身,顾云曦眼见得要走了,却又是向着那几排墨兰走了过去,万俟宸见她忽然这般眸光一沉站起了身,许是因为这一站使力使得岔了气,当即更猛的咳嗽了起来,顾云曦看他如此倒是停下了步子。
“楚殿下的墨兰倒是十分好看,除了墨兰之外鸢尾兰也是极有名的兰中君子,殿下养病贵在养心,不如多多侍弄些花草。”
顾云曦状似随意的一说,万俟宸强忍着难受点点头,公孙墨已经当先往外走去,顾云曦眸光深深的看万俟宸一眼跟了上去,万俟宸将两人送到门口,直到看着两人走出了主院的门才深深一叹直起腰板来。
他的眸子往那黑漆花架上一扫,“出来吧。”
花架之后的帷幕一开,一身白衣的男子步步走了出来,他看到万俟宸的目光还看着院子之外,也上前几步站在了他的身边。
万俟宸只听得身边人润透的声音凉凉道,“这位德王殿下虽然常年在军中,学起京中的手段谋算来确实一点都不慢,宸,刚才的那位姑娘所言——”
万俟宸转身,眸光却比门外的夜色还要幽深,他大氅一挥落座在软踏上似有继续刚才的棋局之意,白衣男子嘴角一勾落座在他对面,将未落定的一子重新落了上去,这厢却见对面之人久久没有动作。
万俟宸将手中黑子落下,漆黑的眸光微微一动,“慕言,明日去寻些上好的鸢尾兰回来。”
白衣男子眉头一挑,眸光兴味的落在了万俟宸的身上,他轻轻一啧,“宸,什么时候见你如此听话——”
顾云曦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子时,相府的小童见她回来十分恭敬的行礼问安,这厢顾云曦自然还记得白天的事,不经意一问,“父亲可回来了?”
小童一边锁门点点头,“相爷下午就回来了。”
顾云曦扬眉,“哦,父亲现在可睡了?”
小童摇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晚些时候看到相爷去了侧夫人院子里。”
顾云曦点点头,直直回了内院,她本来还有些担心自己这样做别的不说至少要招来顾中正的斥责,现在看来,她实在是低估了顾中正的心思,碎月轩之中仍旧亮着灯火,顾云曦推门走进去的时候洛青衣正在倒茶。
顾云曦一惊,“娘亲,这么晚了还未睡?”
洛青衣看她一眼,“睡不着。”
顾云曦解下身上披风凑过去,“白日里的事,娘亲是否觉得云曦做的不好?”
洛青衣看看顾云曦,抬手将她落在肩头的发丝抚上去,“云曦,为娘不知道你的打算,好或者不好也不会评说,娘亲只担心你如此会为自己招来祸事。”
顾云曦摇摇头,“娘亲放心,云曦不会给他们机会。”
话音落下,顾云曦的眸光瞟向了一边的耳房,“紫兰可睡了?”
“只怕还没有睡,今天回来的时候小小的人儿浑身都是伤,我和越娘已经请了府中的大夫来看了,都是皮外伤上了药倒没什么事,现在越娘陪着的,哎,也真是可怜,你去看看吧。”
顾云曦握握洛青衣的手,“好,娘亲快去睡吧,我去看看紫兰。”
从正方道耳房不过几步距离,而紫兰好似早就听到她回来的声音,正眸光楚楚的盯着入口处,一见到顾云曦出现当即面色大喜,“小姐!”
顾云曦嘴角微勾,“怎么样了?”
紫兰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落地就要下跪,顾云曦几步走过去将她扶起,与越娘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为何下跪?”
“紫兰拜谢小姐回护紫兰,今日还为紫兰报了仇。”
顾云曦一叹将她扶着躺在床上去,只见她细白的手臂上,脖颈上全是青紫的痕迹,连脸上都带着伤,她嘴角一勾,“紫兰真是越发的聪明了,今日里的话说的极好。”
紫兰轻咬下唇,“小姐——”
越娘今日没经历过那阵仗,直到后来见到紫兰被人搀扶着回来才吓了一跳,此时听到顾云曦这样说难免的要多问一句,“这是怎么了?”
顾云曦笑着看紫兰一眼,“锦心跟在顾映雪身边多年,再如何生气辱骂我,却绝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德王殿下如何如何,紫兰,你说对不对?”
紫兰双眸含泪,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嗫喏道,“她是没有说德王骄奢,但是的确说了小姐您爬到了德王的床上,还感叹德王为何不喜欢大小姐偏偏喜欢您。”
顾云曦见此握着她的手一叹,“紫兰,那我有没有上德王的床呢?”
紫兰楚楚可怜的看着她,“没有。”
顾云曦又问,“那德王有没有喜欢我呢?”
紫兰一怔,却是迟疑了——
顾云曦紧紧盯着紫兰的眼睛,“紫兰,你要记住,你的主子只是德王的谋臣,她是要入朝为官的人,是绝不会成为德王的女人的人,锦心别的话不说仅这两句就是她该死,紫兰你也没有做错,面对我们的敌人,我们只有比他们更狠更毒才能生存下来。”
顾云曦眸光一寒,“如果今日我没有杖杀锦心,也许明日里死的就是你我。”
紫兰点点头,抬手抹掉眼角泪花,“嗯嗯,小姐放心,紫兰知道的。”
眼看着时辰已晚,顾云曦也不再多说了,这边交代紫兰快些睡下,另一边将越娘喊了出去,二人从耳房的侧门出去,直接穿过前厅出了门。
屋子外面是森冷入体的寒气,顾云曦冷的一颤,越娘跟在顾云曦身后见此不由得问出来,“小姐,您要跟老奴说什么?”
顾云曦微微沉吟一瞬,眸光从天边的孤月之上一掠而过,她轻轻开口,“越娘,你在这府中快四十年了,这府中的大小事情你恐怕没有不清楚的。”
越娘眉头一皱,敛下眸子不言语,顾云曦也不去看她,只踱步走向中庭,碎月轩之中的花草布置都极为精心,此刻夜色迷茫,有晶莹霜花结在了草叶子上,她唇角微勾,“今天,锦心说我并非父亲亲生,是,野种。”
越娘一叹跟上来,“小姐何必将这些话听在耳里,锦心本就是个性子强的,生气起来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小姐别与她一般见识。”
顾云曦转身眸光灼灼的看着越娘,“不对。”
越娘似是不敢和她对视的眸光一偏,顾云曦双眼微眯,“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有人这样说,一直到现在,估计我从天那样之后会消停一阵子,流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这么多年来,父亲为何对我母子二人冷待,母亲更是如同被圈禁一般在这院中萧索度日,如果当初我没有得到德王看重,只怕到今日,我依旧同下人一般任人欺凌,越娘,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越娘退后一步不看她,“奴婢不知。”
顾云曦嘴角勾起,眸光瞬时变得苍凉悠远,她转过身去,凉薄的气息瞬时沾染了全身,“越娘,这相府除了娘亲我就只信你,娘亲这么多年不说我相信她有苦衷我也不愿惹她伤心,可是,越娘,现在连你也这般防着我了吗?”
越娘嘴角微动,眸子里似有挣扎,顾云曦单薄的背影映在她眼里竟是那般的凄楚,她似是横了横心,终于道出几句话来,“小姐,老奴只知道当年你入府的时候已经快一岁了,洛夫人抱着你进的府,之后老爷便宣布了你的身份,至于洛夫人,到现在为止老爷也没有给她个名份,这么多年,老爷更从未在夫人这里留宿过。”
如同满是迷雾的天空被一把无形之手拨开了一份,顾云曦嘴角微抿,似是在仔细琢磨越娘的话,片刻,她低低一笑,“多谢越娘,时辰已晚,回去歇着吧。”
越娘一叹转身回屋,顾云曦却是立在庭中久久未动,乍起的寒风将命运的尘埃吹散,掩埋多年的往事便露了出来,顾云曦看着茫茫寒夜,如墨的虚空之中似乎隐藏了太多的未知,而那一切,她都不得不去探寻。
天下第一楼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顾云曦不知道,顾云曦只知道这座酒楼名气十分的大,是京中文人雅士以及皇亲贵戚常常去的地方,今日,顾云曦也是头一遭来了此处。
楼外是来往如织的皇城大道,进了楼里却是自成风雅的清静惬意,顾云曦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面上未施脂粉,如瀑的墨发只简单的挽了个髻,亭亭玉立的进得门来,瞬时便引得四方目光。
一楼的大厅是寻常客人来吃饭的,大都用帘子隔成了小间,四周的布置是檀香木的朱红梁柱,多用名家山水画、青白花陶瓷做点缀,清爽之中不失贵气,确实是个好来处。
楼里的小二是个灵性的,见有贵客上门当即快步走了上来,“给小姐请安嘞,小姐您想要什么样的雅间?”
顾云曦浑身上下虽然没什么饰物,只是明眼人一看也知道她身上的狐裘不是凡物,小二当即便只问雅间,顾云曦微微沉吟,“你们最贵的是拿一间?”
小二眉头一挑,“最贵的是天字一号间,一个时辰一百两,点了菜品另算。”
顾云曦点点头,“那地字一号呢?”
小二一弓腰,“抱歉啊小姐,地字一号房本店不对外开放的。”
“为何?”
小二有些犹豫,“小姐有所不知,那房子的朝向不好,一般只有我们主子来的时候才用用。”
顾云曦摇摇头,“这个不妨事,我给你两百两,我要地字一号房。”
小二眸光一亮,闻言却依旧犹豫不决,“那小姐您等等,我得我问问我们掌柜的,那间房小人做不了主。”
顾云曦点点头,看着那小二直奔着柜房而去,她转头看看外间的天色,面上没几分表情,不过片刻,小二便出了门来,“小姐,我们掌柜的说地字一号房您能用,价钱嘛我们的掌柜说您是第一个要地字一号房的,这一次我们就不收钱了。”
顾云曦眉头一挑,“你们掌柜的是——”
小二往柜房里看一眼,“我们掌柜的是十五先生,现在正在和账房的算账,来,我给您带路,这就上去。”
顾云曦想想对这个人倒没什么印象,只看越娘一眼意思是钱银照给,这天下第一楼一共四层,顾云曦刚从大厅上到二楼便听到了一阵激昂愤慨之声。
“忠武轻文的下场就是如此,一个君主若不能听取天下万千士子之言,如何能开言纳谏,那成扬帝便是输在此处,使得何、钟两位本可为相之臣对当时政治失去信心,最终转投燕国,燕主英明,将两位大家奉为上宾,在两位臣子的辅佐之下才有了今日的大燕之尊……”
顾云曦目之所及二楼的临街的大间之内,一个白衣长衫的男子正在斗志激烈的做着讲说,在他身前是一群衣着普通少年,顾云曦挑眉,“这是——”
小二闻言一笑,“小姐不知吧,这位是楚国来的舒无言,可是个几国有名的大学问家呢,年纪轻轻的可真厉害。”
顾云曦眸中一亮,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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