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玉寒冰棺上,指尖的凉意徐徐向全身弥漫而去。 自我逝去,那样漫长的岁月,你是如何渡过的? 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你可曾最终得到你最期 情。 当初我一梦六十年,六十年后,便再不愿回想当年之事,再不愿多问多看任何有关你的旧事。然后,就是漫长的六百年的浑浑噩噩,我一直以为,我不在意,我一直以为,我不痛,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模拟,原来,其实不是的…… 主人,我醒来了,这一觉,原来,我睡的不是六十年,而是将近七百年。 主人,我回来了,我其实,很痛,我其实很怕痛,我其实……我其实是有一点怪你的,你知道吗? 他将整个手掌完全按在冰棺上,任凭那奇强的寒气侵袭而来,浑然不知运功抵挡。 “当年,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和白惊鸿幸福美满,他是怎么轰轰烈烈开创修罗教基业的,是不是非常威风,非常了不起?” 他的声音在这个充满寒冰的冰雪世界里,空空洞洞地回响,忽然之间,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事。忽然之间,他有了很多很多问题。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肯问,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愿去关心。 明明是很在乎很在乎,为什么却又懒懒散散,不闻不问不看不想知道? “他过得好不好?谁知道呢,应该好吧,当时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无敌手,他做的都是惊世骇俗极为痛快之事。但已经过去七百年了,时间会把一切真相都悄然抹去。我们听到地,只不过是个绝世英雄的所谓传奇,七百年众口交传的传奇,又还有多少真实可言呢?” 诸王此时皆已进入冰室,此时又是瑶光漫然答话。 相比瑶光这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回答,狄九的答话却实在许多:“相传他有个极心爱之人,叫做白惊鸿,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相携白头,他把自己一手创立的山庄送给了白惊鸿,自己去江湖上流浪了许多年。后来收下了好多徒弟,隐居于山林之内,只专心授徒。他一直没有娶妻,也再没有情人。他的弟子们创立修罗教。奉他做教主,但他其实并不真正管理教务,他甚至没有离开自己隐居的那座山一百里之外。直到最后一次,修罗教遇上大劫难,他才星夜驰援,以一人之力,抗拒全武林地逼迫,救下了他所有的徒儿,自己却伤重而死。他死之前,交待了两件大事。一是留下了他所有的武功和宝藏给白惊鸿,二是留下了那个关于继任教主的遗言。就他的生平行止来看。只怕这位盖世英雄,一辈子也未必快活如意。” 淡淡几句话里。一个人的生平便已轻轻带来。 那曾经鲜活精彩地生命,那曾经留下无数传奇的生命,到头来,也依然不过是平平淡淡几句话。 傅汉卿怔怔站在冰雪棺前,他们,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 他不是那样那样地爱着那个人吗? 他不是为着保全他的爱,把我交到那个人手里吗? 为什么?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依然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舍弃了这么多。依然无法幸福。 他脱口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 诸王几乎都是摒息默看他的神情。默记他的话语,期盼着从这只字片语之中,窥出七百年的真相。 只有狄九肯应声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过,或者,曾经提过,但没有在七百年的岁月中流传下来。” 他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对眼前地真相,他也同样迷茫不解。然而,他的语气清晰,他地回答迅速,他的神情平静,他地目光安然。 因为他想要知道,所以他回答。 因为这一刻他看来有着如此深刻迷茫软弱,所以,他必须坚定沉静,不用任何疑问不安来扰乱他。 傅汉卿低头定定望着冰棺,为什么你可以一睡七百年,为什么七百年后,你唇边依旧有淡淡笑容,为什么这样长久的沉眠,你依然安祥如故。 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 七百年的时光在冰雪中回转折射,那一刻,他分明还在他的怀中,那一刻,他分明还清清楚楚地说着,我不会死,我会活下来。 那一刻,那人用那样安静的眼神望他,用那样柔和平稳的声音说,是,你不会死,你会活下来。 一直一直,觉得他应该不会特别伤心,当时他的语气是那样沉稳,而在那之后,他对白惊鸿的态度又能是那样平静…… 然而,会不会是……会不会是…… 他猛然抬头,望着狄九,大声问:“他是哪一天离开山庄地,他是哪一天把山庄交给白惊鸿的?” 他地语气那样迫切,他的眼神那样惊乱,然而狄九无法给他答案。 “不知道,七百年前的事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日子,对他的生平,我们的了解,仅仅只是个大概。”狄九终于微微皱起了眉,目光悄然望向他的手。 傅汉卿却浑然无觉,他低头,只愣愣望着冰棺。 主人,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我过了七百年,才想知道,是不是已经太迟。
第八十章 此情可订
七百年的岁月,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个盖世魔君身旁曾经有过一个天真的少年。 七百年之后,现世之中,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傅汉卿当年的真相。 傅汉卿手抚冰棺,掌心之下,是那人安然的容颜,坚实的冰层无声无息悄然阻隔在逝者与生者之间。 主人,当年……其实,你是真的,为我难过的吧? 当年,你在春水桃花前的诺言,其实是真心想要做到的吧…… 当年,你是真的想要一直一直好好待我的吧。 只是,人生里有那么多无奈,有那么多不得已,很多情况下,人们为了得到一些,就不得不舍弃另一些。 更何况当初的我蒙瞳无知至于极点,本来就是我说话不当,伤害了你所爱的人。 我一直一直记得,你是那样爱着他。你的所有喜怒,你的一切行止,似乎总受他的影响。那么,看到他受羞辱,看到他的难堪和愤怒,对我的处罚也该是合理的吧。 只是在当时,你也并没有想到,结局会是死亡吧? 若是知道,也许……也许你也不一定真会把我交出去,你也不一定真地会舍弃我。即使……即使那个是你所爱的人。 傅汉卿黯然凝视冰棺,心思纷纷乱乱,仿佛有千万种思绪齐上心头,又仿佛其实什么也不曾有过。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不记得,我以为我不在乎,原来,我其实一直一直。不曾忘记,我其实一直一直,是怪你的。 直到现在,我才肯真正从迷梦中醒来,直到如今,我才肯睁眼去看清事实。 我怪罪你失言。我记恨你无情,但我从来没有反省过我自己的蒙昧无知,我自己的残忍无情。 一直一直,我所想的,其实都只有我自己,一直一直,我总是不停得问为什么,却从不肯认真地去想一想,你们的心情与处境。 所以,我说出伤人的话而不自觉。所以,我见到你地悲伤而无感无知。 当年。你是否一直一直在为我悲伤? 为什么你会离开白惊鸿,为什么你会抛弃你的基业。这其中,是否有我的原因? 为什么你最后留下你所有的宝藏给白惊鸿,却为我留下一句七百年传承不绝的遗言? 在你心中,是否即使是一个小小男宠,也勉强可以同你所爱的人,相提并论? 可是,主人,即使我有一些怪你。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你不幸福。即使我这么多年来,其实耿耿于怀,我也从来不曾希望你一生不快乐? 主人……我其实,很想,很想……在我沉睡地漫长时光里,你能和你爱的人好好地在一起。受伤的时候,不要再一个人,躲在最冷最黑的夜里,悲伤的时候,不要再一个人,喝最烈的酒,孤独地对着夜空哀鸣。 主人……我其实…… “够了。”粗暴的一声断喝,打断了傅汉卿的所有思绪。无数的纷乱,无数的迷茫,尽皆淡去,思绪里能感知地,仅有那掌心灼人的温暖,正悄然弥漫全身。 傅汉卿怔怔低头,他地手被狄九双手牢牢握住,炙热的暖流正急涌而来。 他地手按在冰棺上太久太久,强烈的寒气几乎让整个手臂完全冻僵。而那如炙如焚的真气正丝丝偻偻悄然而来,所过之处,冰融雪化,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知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这是第一次,狄九的手,比他的更温暖,这是第一次,狄九握住手地这一刻,把温暖带给他。 狄九可没注意他这时迷茫的神色,只是用一种几乎痛恨地眼神瞪他:“你这疯子,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骂完他之后,又回过头狠狠瞪了其他人一眼。 诸王大觉羞惭,这么多平时自命聪明的人物站在这里,全只顾着看傅汉卿的脸色,听傅汉卿说话,竟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傅汉卿的手一直放在冰棺上没移动,也一直没有运功抵御过碧玉寒冰的寒气,若非狄九看不下去,及时出手,这位新任教主大人的手,没准真的会被生生冻得毁了。 狄九愤怒的叱骂声响在耳边,傅汉卿听来直若惊雷入耳。 一直一直,他怕他冷,一直一直,他想着悄悄暖了他。 原来,在这一刻,把他从寒冷中拉出来的人是他,把他从永无休止的迷茫混乱里救回来的,也是他。 “狄九。”他轻轻唤,然后张开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 狄九愣住,到了嘴边的斥骂,忽然间一个字也记不得了。 这样用力的拥抱,这样整个人紧紧相贴的亲昵,即使是在这寒冰地穴之内,彼此之间的温暖,依旧让人不能忽视。 他愣愣地转头,看了看其他所有目瞪口呆的人。迟疑一下,手却还是很慢很慢地抬起来,然后,轻轻拥在傅汉卿的肩上背上,再然后,慢慢收紧,慢慢用力,终于还以了一个同样的拥抱。 “狄九,你要对我好一些。”傅汉卿的声音极轻极轻,狄九,答应我,别再松开我的手,松开了,你和我,都会冷。答应我,永远不要舍弃我,因为舍弃之后,总会伤心,我会忍不住怪你,而你也会发现,其实,你并不快乐。 天地寂寂,冰室寂寂,众生寂寂。 他抬头,凝视被他吓呆了的狄九,声音很轻很轻地重复一次:‘狄九,你要对我好一些。” 狄九静静看着他,茫然不能答。 依然是那样清澈的眼眸,好象完全不知人间污垢,又仿佛其实已经看尽了人间百态,红尘世情却始终不能反映进那样的清澈里。 你要对我好一些? 要有怎样的天真,才可以把自己的的一切,交到别人手中,期待别人好好对待。 又要有怎样的勇气,才可以在看尽了红尘之后,却不为红尘所扰,依然能保有这样的天真,依然可以有这样的期待,依然 轻地说,你要对我好一些? 不不不,人怎能期望别人的善待。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可靠,除了自己,谁也不能指望和依靠。 不不不,聪明的人,只该告诉自己,我要对自己好一些,我要让别人不能不对我好一些。 然而,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用那样的声音问着他。 狄九沉默良久,终究轻轻一笑:“傻瓜,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傅汉卿笑一笑,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用力,用力,再用力。 身体已经紧紧贴在一处,为什么,仍觉得不够。 狄九,你要对我好一些。 你要一直一直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真的很爱你,因为,我真的不想再错过,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去长睡不醒,不想再为谁固执得不肯张眼看世界, 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一起,快乐地,活着。 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去看春水,看桃花。 因为,我想要有一天,站在这里,告诉我七百年前的故人,这一世,我很快乐。冥冥中若是有灵,我相信,他会为我高兴。 沉寂冰清的世界里,有人紧紧相拥。无数的长眠逝者之间,有人渴望着抓紧生时的欢欣。 冰晶地世界。琉璃透明,每一张相似的面容,都仿佛凝视着生者,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同样的容颜,同样的姓氏,同样的身份。又或会有同样的命运。 诸王愕然望着狄九,四周是无数与他有着相同容颜地逝者,而他,却还如此鲜活地站在眼前,如此有力地紧拥着生命。 每个人都生出迷茫恍惚之感,谁生谁死。谁存谁逝,傅汉卿怀念的人是谁,傅汉卿紧抱的人是谁? 狄九是谁? 狄飞又是谁? 然而,傅汉卿从来没有迷乱过。 他有着最好的记忆力和分辩力,他从来不曾弄错过任何人,无论是冰棺里的历代教主,还是当日二十名一模一样的影卫。 他从来知道,他所思念地人是谁,他所错过的人是谁,他所在意的人是谁。他想要紧紧抓住的人又是谁。 狄九不是狄飞。 狄九不是他旧日的主人。 狄九是这一刻他紧抱着不愿放开的人,狄九是那个一直以来。从不曾舍弃过他的人。狄九是那个,在他需要时。在他沉沦时,在他迷茫时,总能出手相救之人。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长时间忍耐之后,极度压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毫不掩饰的不满。 狄九这才慢慢转头,看了看刚才发话的萧伤,复又冷冷一扫其他诸王。这才淡淡笑道:“何必明知故问,我们地事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语音微顿。他忽得扬眉一笑。 扬眉之间,竟似利剑出鞘,凭空生出一股无对无匹的锋锐之气。 “好,就算你们不知道,就是……” 他忽得低头,极深极深地在傅汉卿额上吻了一下,这才抬眼展眉,睥睨着望向四周诸人气得发青地脸“就是这么回事。” 傅汉卿这时也回了神,大大方方向众人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是情人。” 这样的私情之事,他说得这么坦然,神态如此自如,倒叫诸人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九却是连看都懒得再看其他人一眼,只轻轻问他:“你还有事吗?” 傅汉卿回首,看了狄飞地冰棺一眼。 主人,这一世,也许,我真的可以幸福,你…… 心中的叹息,遥遥逝去。他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温暖,抬头微笑:“没事了。” “那我们走。”狄九拉了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