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宛秋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们很闲啊,书是出得少,各种告示、诏令、传单和小册子,他们照样要刊印下发。而且时近年关,大朝会都停了,现在除三院六部的头头们还往青天朗日阁跑,一般的朝臣早就开始休假了。”
赵佑熙不以为然:“无事可以休假,有事自然要来,等会我让曹大海派个人去给澹台明传话。”
“多谢关心,但真的不用了”,俞宛秋决定说实话:“我已经把书稿交给了文海楼的程养斋,这本就是我个人的一点私念,想以此纪念亡父,怎么好动用皇家刊印局。”
赵佑熙盯住她的眼睛,声音转沉:“你的意思,他只是你的亡父,跟我没关系,所以不能动用我们赵家的人力物力?”
“当然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昨夜睡不安寝,就是怕他多想,他果然还是多想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解释:“我这不是怕人说闲话吗?我父亲是梁国的臣子,对赵国没有任何贡献,怎么好以皇家刊印局的名义为他出书。”
“我父皇,包括我自己”,赵佑熙指着自己挺直的鼻梁:“都曾是梁国的臣子,赵国朝堂上,就算不是全部,起码也有一半的文武大臣曾经是梁国的臣子,有些还和你父亲共过事。”
所以,这不是理由,麻烦摆出几条有说服力的。
俞宛秋勉力招架:“如果我父亲后来当过赵国的臣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名正言顺一些,可问题是,他没有啊,他到死都是梁国的知府。”
这边底气不足,那边步步紧逼:“他是没在赵国为官,可他女儿是赵国的太子妃,他女婿是赵国的太子本太子的岳父要出纪念文集,竟然找上一家民间书肆,你怕外人说闲话,我就不怕吗?人家只会说我寡恩、吝啬、不孝……”
噼里啪啦一大堆,轰得俞宛秋不知所措。平时不多话,不代表他不善言辞,关键时刻,人家照样口若悬河。
看他气呼呼地起床着衣,头也不回地走掉,水晶帘甩得叮叮作响,俞宛秋头痛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自她怀孕以来,赵佑熙一直体贴有加,每天嘘寒问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何曾像今天这般态度恶劣过?
俞宛秋心知肚明,这孩子不笨,他多半是察觉到,署名何绍文的那卷书稿暗藏猫腻。
其实当天他就提出质疑了,这些日子,俞宛秋从没当着他的面阅读文稿,他也没说过什么,今天发现她打算照“何绍文”编撰的样式刊印出版,终于发飙了。
因此,问题的重点根本不在书稿由哪里刊印,而在书稿是由谁整理、批注的,只是后面那层意思他不愿意说出口,只能在由谁刊印的问题上打转。
俞宛秋敢肯定,即使她依言把文稿交给了皇家刊印局,赵佑熙也不会让书稿面世,他想从中作梗,多的是办法。
怎么办?难道把人家费心费力写好的东西全部删掉,一个字都不留?
平心而论,那些批注和序跋写得真好,能给父亲的遗稿增辉,即使现请一个名儒编撰,也未必有这种效果。文字呼应,关键在于是否投缘,通俗点说,就是要对味。如果你的文章机智幽默,偏来个严谨端方老气横秋的冬烘先生给你编撰作注,弄得不伦不类,能气死圣人。
如果这文稿是她自己的,只要赵佑熙不喜欢,别说批注,连原稿她都可以扔掉。可这是她已故父亲仅存的手稿,她不仅不能扔,还要尽可能使它完善。这是她惟一可以为他做的事。
长叹了一口气,俞宛秋伸手拉响屋外的摇铃,宫女嬷嬷忙进来侍候她梳洗,俞宛秋坐在镜台前问:“太子殿下去哪儿了?”
一个叫雀儿的小宫女跑进来,两只手冻得通红,笑嘻嘻地露着小虎牙说:“我们跟中院的人隔墙打雪杖,小德子好死不死把一颗雪球砸到太子殿下衣领上了,小德子吓得跪在院门口请罪,太子殿下说,‘没事,让本太子砸回来就行了’,然后就在墙这边帮我们砸人。太子殿下武功那么高,拿着雪球,直接跳到墙头上瞄准,逮谁砸谁,把中院那些公公砸得落花流水,一个个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见太子妃沉默不语,知墨手下一个姓林的书史低声斥着雀儿:“大清早的,又是年关,也要讲点禁忌,什么字都敢出口,整天见你学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雀儿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人已经条件反射似地跪倒在地,俞宛秋摇着头说:“起来吧,不关你的事,你家殿下现在人在哪里?”
她怎么会为了个“死”字摆脸色,她是担心那拗性子的夫君,都气到乱砸人了,可见心情之不爽,唉。
雀儿回道:“殿下砸完人就出门了,奴婢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此时头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因为怀孕的缘故,头饰和衣着都力求轻便简捷,只绾上髻,插根簪子,最多再在鬓边簪朵珠花了事,所以很快。
见太子妃起身往外走,一群宫女大惊失色,拦在台阶边恳求:“昨晚刚下了雪,路上滑,您不能出门啊。”
太子妃瞅着她们:“我不出门,你们谁去把太子殿下给我请回来?”
宫女们都垂下头,从雪球砸人事件就可看出,太子殿下的火气有多大,她们哪有那个胆子?
俞宛秋意兴阑珊地说:“算了,我也懒得出去了,你们说得对,这时候我确实不宜出门,毕竟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
书,她肯定是要出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不会因为父亲的手稿被梁瑾瑜编撰批注过,就让它报废。
最多,她找人重写序跋,再删掉一部分批注,只留下最精彩的几条点缀一下。如果这样赵佑熙还有意见,那她真的没办法了。
正要转身回屋,却见戚长生两口子相携而来,俞宛秋总算露出笑容:“哟,这不是新郎官和新娘子吗?蜜月都没过完,怎么就过来了?”
素琴红着脸说:“奴婢想看看太子妃,快一个月没见了,小宝宝肯定又长大了不少。”
“原来不是看我,是看宝宝的,其实你不用急,再过些日子,你自己也有小宝宝了。”
素琴嗔道:“人家念着太子妃才来的,太子妃倒好,就会取笑奴婢。”
把新婚夫妇请进屋,俞宛秋上下打量着素琴,连连点头:“不错,气色比以前更好了,整个人看起来水灵灵的,看来戚长生没亏待你。”
戚长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素琴却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俞宛秋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然后问:“出什么事了?你们肯定不是专为看我而来的吧?”
素琴禀道:“我们搬到新屋去住的这段时间,沈家的三少奶奶几次上门,每次都是一个目的,就是想见您,让我们为她通禀,甚至还想让我们给她弄套宫女的衣服混进宫。我们自然不会答应,太子殿下已经交代过,不准沈家的人跟您接近。”
“嗯,后来呢?”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至于让素琴忧心。
“开始奴婢看在旧相识的份上,请她进屋喝茶,还招待她吃了两次饭,后来实在烦不过,装着家里没人,不给她开门了。本以为她会知趣,谁知道,她进不了屋,就每天在巷头巷尾来回逡巡,害得我们都不敢轻易出门。然后昨晚,她的表哥凌清澜突然登门,再三跟我们说,千万别让太子妃见她,不管她怎么求,都不能答应。问他为什么,又不肯说,只反复重申,不能让太子妃跟她碰面。”
俞宛秋看向戚长生:“你手下那么多人,都是做暗卫出身的,就由得她这样纠缠不休,让你们连新婚蜜月都不得安生?”
戚长生为难地说:“要对付她很简单,但她毕竟是太子妃的朋友,太子妃不发话,属下不敢随便出手。”
俞宛秋叹道:“我也不想对付她,她形迹虽可疑,并没有对我造成事实上的伤害。但我相信凌清澜,他会一再发出警告,必有缘故,所以,这个人不能留。当然我不是要她死,你们想点办法,让他们在这里无法立足,乖乖回上京去。”
“是,属下这就去办。”
戚长生准备告退,俞宛秋拉住素琴的手:“不急,等过完年再说,你们也别急着回去,中午就在这里吃饭。”
戚长生道过谢,又笑着说:“刚从前面过来的时候,见太子殿下在练功厅跟人比武,属下很久没跟殿下比试过了,想去领教一下殿下的绝世武功。”
俞宛秋只能无奈地笑,这人,到底心里憋了多少气啊,砸了人不够,还要动刀动枪跟人比武,要是再躺下几个起不来,这年还怎么过?
同人卷 第三百零六章太子赢了
《毓秀斋遗墨》于丁卯年二月十九,也就是俞慕凡诞辰那天终于问世了。负责编撰出版的是赵国皇家刊印局,由牟翊作序,赵佑熙亲自操刀作跋。
因为有太子殿下的参与,初版三千册一抢而空,求书的单子仍不断递进刊印局,澹台明只好加派人手,赶着出第二版。
要知道,赵同学可是以武艺和战功闻名于世的,他写的文章固然不如鲁智深绣的花那么稀罕,也挺难见的。更何况,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太子这个名号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影响力和巨大的感召力。
到了此时,俞宛秋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叹,什么事情,一旦跟皇权勾连在一起,就会面目全非。现在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她父亲的文章好,还是书的来头大、噱头足,能激发人们的购买欲。
不管怎样,书能顺利出版,并受到广泛好评,总是件好事,赵佑熙在这过程中的种种过分之处,她也就不计较了。
话说,当日把书稿交给文海楼的老板程养斋后,赵佑熙就天天生闷气,比武比到整个东宫的近侍叫苦不迭,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请求虎贲卫增援。
最后,赵佑熙和穆云舟,也就是茗香的未婚夫,很正式地比了一回。地点也不是练功厅,而是室外,各人都使出了看家本事,赵佑熙难得遇到这样的对手,特别兴奋,两个人从辰初比到巳末,差点连午饭都错过了。要知道,那天正是大年三十。
眼看午时将至,车子早就在宫门口等着载他们去锦华宫吃团年饭,俞宛秋没法,亲自赶到现场抓人。
为了让整个东宫得到平静,为了让大家都能好好过个年,前往锦华宫的路上,俞宛秋主动求和:“父亲的书稿我已经从文海楼拿回来了,你说在哪儿出就在哪儿出吧,我都听你的。”
赵佑熙嘴角轻扬,见爱妻难得露出小媳妇的温顺样,趁机提条件:“都听我的呀,那序和跋要由我写,书里除了你父亲的文字,其余的通通删掉。出遗稿是件很庄重的事情,你父亲泉下有灵,若看见自己的书稿被莫名其妙的人乱涂乱写,肯定会不高兴的。”
俞宛秋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要写序和跋?你会写吗?”
刚说完这句她就知道完了,又踩到了人家的痛脚,果然,赵佑熙立刻变脸:“我不会写,只有你的‘表哥’会写?嗯?”
“表哥”二字,咬音特别重,就像“表哥”是怪兽,要一口咬死才好。
俞宛秋赶紧摇头:“不是啦你是练武奇才,稀世高手,平生最大兴趣是练武,职衔则是军中统帅,是名扬天下的战神。”
不要钱的奉承话死劲儿撒,直到看见太子殿下的俊脸由阴转晴,才绕回正题:“所谓‘术业有专攻’,一位绝世名将,忽然说要做文章,肯定让人惊讶。如果我表哥何绍文某天披挂上阵,我同样会惊到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太子殿下如果有尾巴,这会儿肯定高高地翘起来了:“本太子不是不会写,而是懒得写。我要认真做起文章来,不会比你的‘表哥’差,以前偶尔写个策论,太师傅夸半天的。”
去,那不过是老先生想哄着你多写几篇,你倒当真了。
当然,打死她也不敢说真话,而是点头做狗腿状:“是,我家相公最能了……”
“你家相公是最‘能’,可惜,这又得好久不‘能’了”,邪恶的目光聚焦在她日渐丰盈的胸脯上,眼里火星迸射,再转到比胸脯更高的腹部时,又哀叹一声,整个人靠向车壁,像泄了气的皮球。
俞宛秋也往后靠了靠,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肯跟她调笑,说明真的消气了。
不是她怕老公,而是僵持下去没有意义。
东宫持续低气压还是小事,若因为替父亲出书,在赵佑熙心里留下个疙瘩,甚至以为,她执意留下梁瑾瑜的文字,是由于对他本人有什么难舍的情份,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是很欣赏梁瑾瑜如神来之笔的批注,认为能给父亲的书稿增色,但如果这一切要以她的幸福婚姻为代价,哪怕只是一点隐患,她都情愿割舍。
印书之事就此底定。
可怜梁瑾瑜挑灯伏案,辛苦了几个月写下的序跋和大量批注,一个字也没能留下,被赵佑熙像锄草一样,拔除得干干净净。还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寻个由头把梁瑾瑜拟定的那本文稿彻底销毁了。
俞宛秋虽然觉得可惜,到底没有出言阻拦,都退了九十九步,不介意再退一步。
何况,那本并非真正的底稿,而是何绍文誊录的,原稿应该还在梁瑾瑜手里。
等样刊出来,俞宛秋先翻到最后面看跋。还别说,写得真不赖,如果是太子殿下的亲笔——这点质疑她同样只敢放在心里——真称得上文武全才。
书面世后,有不少人求太子殿下写序作跋,赵佑熙都一笑置之。
有一次,他从军营回来,半路遇到个酸秀才,直挺挺地跪在路中央,双手高举着一本砖头厚的手稿。问明缘由,竟然也是想让太子殿下题字作序的,说什么只有殿下这样的旷世奇才,才懂得欣赏他,世人也只有通过对殿下的仰慕和崇拜,才会发现他的才华和价值云云。
絮絮叨叨啰嗦个没完,本就急着赶路的赵佑熙差点一脚把他踢到天边去。幸亏随行的几位部将机警,见太子殿下脸色不对,连忙把酸秀才拖走,才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
丁卯年二月二十九,《毓秀斋遗墨》出现在梁瑾瑜的案头。
他随手翻开第一页,瞄了两眼,接着翻到最后一页,眼光直接落在题跋者的名字上,然后合上书,久久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出神。
失望是免不了的,难堪却不至于,他做这件事情之前,本就没指望俞宛秋真能按他拟定的文稿付印。
如果那样,他倒要怀疑赵佑熙是不是男人了,换成他自己,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好在,原稿还在他手里,他想出书的话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