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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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陵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发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轻摇着赵陵。
赵陵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被赵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只是揉着屁股,小声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赵陵定定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了一会,找出几枚酸枣丢进水中,待水煮开后,端给赵陵。
赵陵盯着云歌手中的杯子,没有接的意思。
云歌轻声说:“颜色虽然难看,可效果很好,酸枣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赵陵依然没有动,云歌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我不肯喝药时,我娘都给我唱歌哄我喝药,我也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张口就要唱起来,赵陵看了一眼沉睡的众人,端过了碗。
云歌笑眯眯地望着他,赵陵喝完水,一声不吭地就躺下睡觉。
云歌拥着毯子看了他一会后,往他身边凑了凑。
她凑一寸,赵陵沉默地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云歌再凑一寸,赵陵又后退一寸……
赵陵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我睡不着,你正好也睡不着,那我们说会话,好不好?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会。”
“那我给你讲故事。”云歌未等他同意,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去爬雪山……”
赵陵本想装睡,让云歌停止唠叨,可云歌却自己一人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雪山经历,又开始讲她的二哥、三哥,赵陵冷着声音说:“我要睡觉了。”
“那你睡吧!我娘给我讲故事时,我也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时,我五岁。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黄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把狮子饿很多天,然后放了狮子出来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讨厌看这个,三哥却顶喜欢看。他们送给爹爹两头小狮子,被三哥拿了去养……你肯定不相信,但我发誓真有这样一个国家……”
云歌还想罗嗦,赵陵截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为什么不相信?先帝在位时,安息和条枝已有使者来拜见过,《史记?大宛列传》中都有记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华可比汉朝的安息帝国,那安息的西边也很有可能有别的国家。听闻安息商人为了独霸我朝的丝绸,中间获利,才不肯将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诉西域胡商和汉朝商人。”
云歌和别人讲述她的故事时,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说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兴奋起来,“你相信我的故事?确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过安息吗?安息也很好玩。”
赵陵没有理会云歌的问题,云歌等了一瞬,见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顾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赵陵这次却没有再出声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赵陵从小到大,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从没有人敢当面违逆他,和他说话时都是或谨小慎微,或恭敬惧怕,或谄媚顺从。
他第一次碰到云歌脸皮这么厚的人,偏偏还厚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点眼色都不懂看。
本来只是无奈地忍受云歌的噪音,可渐渐地,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真正听云歌的故事。
从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从珠穆朗玛峰到帕米尔高原,从惊涛骇浪的大海到安静宁和的雪窟,从西域匈奴的高超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艺……
云歌的故事中有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他在书册中读到过,却绝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对他而言,那是一个近乎传说的世界。
最后是他仍然在等着她的下一个故事,云歌却在“……那只小狼竟然会偷东西,还是贪财的小偷,专偷那些晶晶亮的宝石……我快被它气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断续声中睡去。
赵陵缓缓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子,凝视着云歌。
即使在睡觉,云歌的眉眼间也充满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写意。细密长的睫毛,在星光下,如两只小蝴蝶正在休憩。
云歌睡觉很不老实,裹着毯子翻来翻去。
眼看着越翻离篝火越近,云歌的头发已经要闻到焦味,她却依旧睡得人事不知,赵陵只能万般无奈地起身把她拽回来。
她又朝着赵陵翻过来,越翻越近,赵陵轻轻把她推开,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来,推出去,拽回来,推出去……
赵破奴第二日醒来时,看到的一幕就是:云歌抱着赵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边犹带着笑意,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而赵陵却是一个古怪之极的姿势,拽着云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脸上全是疲惫无奈。
其他人都笑起来,赵破奴却是吃惊地瞪了云歌和赵陵半晌。早就听闻赵陵睡觉时,不许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里都不行,只有于安可以守在门口,一路同行,也的确如传闻,云歌怎么让赵陵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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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这段戈壁,进入前面草原,就代表着他们已经进入汉朝疆域。
赵破奴的神情轻松了几分,幸不辱命,终于平安。
雪狼忽然一声低啸,挡在了云歌身前。
赵破奴立即命众人围成圈子,把赵陵护在了圈子中间。
不一会就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拼命奔跑,有汉朝官兵在后追赶,眼看着他们就要跑出汉朝疆域,可利箭从他们背后穿胸而过,几个人倒在地上。
云歌看到箭飞出的刹那,已经驱雪狼上前,可雪狼只来得及把一个少年扑到在地。
“大胆狂徒,竟然敢帮钦犯。杀!”马上的军官一挥手就要放箭。
赵破奴立即叫道:“官爷,我们都是汉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军官盯着他们打量了一会,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们上前说话。几句问话,句句不离货物和钱。
赵破奴已经明白军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赵陵,双手奉上一个厚重的钱袋,“官爷们守护边防辛苦了,请各位官爷喝酒驱寒。”
军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钱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来往一趟汉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你们清除乱民。”
有人早就看军官不顺眼,刚想发作,被赵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气沉默。
赵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钱,军官才勉强满意,“你们可以走了。”
云歌却不肯离开,执意要带那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少年一起走,赵破奴无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钱财,向军官求情,军官冷笑起来,“这是造反的乱民,死罪!你们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赵陵冷冷开口:“他才多大?不过十三四岁,能造谁的反?”
军官大怒,挥鞭打向赵陵。
云歌一手轻巧地拽开了赵陵,一手轻扬,只见一团黑色的烟雾,军官捂着眼睛哭喊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见一场血战。
云歌不知害怕,反倒轻声笑起来:“乖孩子,别哭,别哭!你的眼睛没有事情,不是毒,是西边一个国家出产的食料,只是让你一时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冲洗一下就没事了。”
一直清冷的赵陵,听到云歌笑语,看到军官的狼狈样子,唇角也轻抿了丝笑,负手而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两个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
为了这一队官兵日后能保住性命,只能牺牲自己了。
赵破奴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面大叫着不要动手,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给军官的随从,“这是我们出门前,家中老爷的一封信。”
随从正要挥手打开,瞟到文书上的封印,面色大变,立即接过细看,又趴在军官耳边嘀咕了一阵。
军官忙连连作揖,“您怎么不早说您是赵将军的亲戚呢?误会,全是误会……”
军官又是道歉,又是要还钱,还说要请他们去喝酒吃饭,终于当赵破奴一再拒绝,一再表示不介意,还和军官称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们才离去。
众人都嘻笑起来,“赵爷,您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这不是折他们的寿吗?”赵破奴却是看着赵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救下的少年估计是饿过头了,又连日惊怕,直到晚上才醒转。
醒来后,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沉默地吃饼,一连吃了八张,还要再吃。
云歌惊叫起来:“你会撑死的!”
少年仍旧死死盯着饼子,“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撑死总比饿死好。爹说了,饿死鬼连投胎都难。”
云歌皱眉看着少年,一向很少说话的赵陵突然说:“把剩下的饼子都给他。”
云歌立即将所有的饼子收到一个布囊里递给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赵陵,一脸迟疑,赵陵微微点了下头。
少年接过布囊,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有人会抢走的样子。突然间,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卖掉……娘……娘饿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刚开始是无声地落泪,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叫声,一声声敲裂了宁静的夜色。
因为收成不好,他们实在交不起赋税,可如果不交赋税,官老爷就要收走土地,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卖了。
可是第二年因为闹了蝗灾,收成还是不好,交过赋税,他们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饿极了甚至连土都吃。
实在活不下去,有人说去富贵老爷手里抢吃的,他们就去抢吃的了,然后官府说他们造反,他们觉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们还是一个个都死了,都死了……
“为什么你们有吃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吃的?娘说这是命!是谁规定的命?”
少年满面泪痕,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盯过,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和我们一起造反的识字先生说是皇上的错,因为皇上老是要打仗,为了打仗就要好多钱,所以赋税一再加重,人们交不起赋税,就没了土地,变成了流民,为了镇压流民,刑罚只能越来越重,一点小罪就要株连全家,既然是皇上的错,那为什么不许我们造皇上的反?为什么还说造反是错的?”
赵破奴连着说了几声“不要说了,住口”,都没能阻止住少年的话语。
云歌其实听不大懂少年的话,只觉少年可怜,于是边听边点头:“我犯错时,娘亲都会罚站我。如果是皇上的错,的确应该造他的反,你们没有错。”
赵破奴已经不敢再看赵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觉就是想仰天长哭,难道是他杀孽太多,老天打算选择今日惩罚他?
赵陵目视着篝火,徐徐说:“官逼才民反,不是你们的错。”
少年说:“救命之恩不可忘。我听到大家叫你云歌,小公子,你叫什么?”
赵陵道:“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问,紧紧抱着饼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处走去,“你们是富贵人,我是穷人,我们的命不同。我应该谢你们救我,可也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富贵人让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谢你们。我叫月生,我会记住你们的救命大恩,日后必报。”
“喂,你去哪里?” 云歌叫道。
“不用担心我,我一定会活下去,我还要去找妹妹。”少年回头深看了一眼云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围着篝火坐着的众人都沉默无语。
半晌后,才有一个人低低说:“现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们今日碰见的那个兵官,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见钱眼开,对上谄媚,对下欺压,义正言词地说什么大汉律法,不能放人,可转眼就又为了惧怕权贵,把人放了。”
赵破奴已经连阻止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大叫:“天晚了,都睡觉!”
赵陵起身向外走去,赵破奴想跟上去,赵陵头未回地说:“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赵破奴为难地立在那里,云歌朝赵陵追去,向赵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担心。
赵陵走了一路,都没有理会云歌,后来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着夜色尽头发呆。
云歌在他身后站了良久,赵陵一直一动不动。
云歌用黛笔在自己手上画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着花。
云歌把手放到赵陵眼前演起了手戏,一会小姑娘的声音,一会老头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你骗人,不是骗自己说没有不开心就可以开心的。”
老头子板着脸不回答,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