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军营一片安静,战士们丝毫没有因为外界的各种声音而有半点怀疑和动摇,冷月的清珲洒在偌大的军营之中,平日操练的空地上一片清寂。
贺萧的大帐幕帘微微一动,一个穿着黑色披风,风帽将头完全遮住的人影就走了进来。
贺萧正在案前喝酒,穿着寻常的褐色衣衫,头发散开,前襟微敞,露出半边古铜色的肌肤,有着平日难得一见的落拓和粗扩。见到来人,眉头微微一皱,却并没有做声。
来人一把将风帽摘下嚣出一张秀丽的脸孔微微一笑,说道:深夜在军营中饮酒,我记得是犯军现的。”
贺萧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来继续喝酒。
楚乔走上前去,在他的对面盘膝坐下,微仰着头说道:‘不请我喝一杯吗?”
恍榔,一声,贺萧随手丢过去一只酒碗,也不给她倒。楚乔倒也不恼,坦然的倒了一碗,仰头喝下去,只觉得入口辛辣,好似一汪火炭冲入嗓子她微微皱了皱眉说道:“好烈的酒”
见贺萧还是不说话,她稍稍正色道:‘是不是我不来见你,你就永不会再来见我。”
贺萧微微扬起眉来,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突然声音低沉的说道:我真的很奇怪,你现在还能笑得出?”
那有什么,比起我们当初防守北朔,现在的情况不是好的多吗?
贺萧定定的看着她,突然一晒,转过头去说道:是,好的多,大权在握,一朝上位,的确好的多。
楚乔微微将身子探前,双目如同潦黑的星子,冷冷的说道:贺萧,你也如此想我?”
虽然心底明知是怎样的,可是那一团火却怎么也息不下去,贺萧与她目光直视,面容很是冰冷,带着几分愤怒,却又有几分怒其不争的心疼。
楚乔半跪起来,身子探过身前的小几,伏在男子的耳边,轻声的说了一句话。
贺萧初时还未太在意,可是转瞬之间,脸色蓦然大变,猛的抬起头来,震惊的望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贺萧……楚乔淡笑着看着他,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冷静。
你肯不肯帮我?”
年轻的将军沉默许久,终于嘴角渐渐露出一抹笑来,伸出手,就像这么多年的很多次一样,两人蓦然击掌,然后紧紧的握起一个拳头。
夜幕清冷,唐京城外的荒凉驿道上,一队人马正在急速狂奔。突然前方出现一骑人影策马狂奔而至,似乎正是向着己方而来。
为首的紫衣男子顿时勒马,只见那匹马飞速而进,马上的人原本正在狂奔,骤然看到他,顿时面色大变,惊讶、喜悦、不可置信等神色一一滑过,终究噗通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跪在地上大哭道:“四少爷!”
这个晚上,注定不是个适合安眠的夜晚,无数的筹谋博弈在暗夜里你推我阻,静候着明日的那一场盛典。
夜,如此漫长。
雄鸡破晓,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世间乾坤朗朗。
国子大殿上,白发苍苍的汝南王语调颤拌的宫读了先皇的遗诏,颤巍巍的拜倒在了大殿的玉阶之上。
楚乔穿着宝金椎花九彩云锦海纹凤翔吉服,头插十八只赤金凤玉宝冠,腰缠金章紫绶碧玉腰带,因为是冥婚,吉服以黑色为主调,九彩皆以玄青、暗紫、墨绿、铁红、乌金、檀灰、深蓝、冷橙、白银为绣线,上绣墨色鸾凤,遍纹金纹云海小圄纹,缪络也以墨石、蓝宝石、月光石、和田玉为主要装饰。整个人看起来庄重古扑,又透着几分沉重和压抑,让人不敢逼视。
鸾凤车从国子大殿起驾,一路出了章御广场、碧绶天台、蔷薇主道、安华门、琼华门、太卿门、泰安门,出了金吾宫,进了内城豪门的青云路,然后土了绕着唐京的天启衔,一路向着太庙前的凤游台而去。
沿途百姓跪伏于地,见到车驾无不高呼千岁,那些额头深深的埋在地上,尘土溅起,像是一片灰黄的风暴。
秋叶寂寂,栗惧包裹了整个唐京城,天空又高又蓝,太阳苍茫且遥远,一切都像是一场浓墨山水,盛世繁华如同尘埃碎土,一层一层的蒙上了过往的几番血腥。
马车停住,凤游台由三百六十六阶白玉阶所铸,高近百丈,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唐京城,连同那座巍峨庄严的金吾宫,也似乎踩在脚下。
咨尔楚氏,秀毓名门,样钟世德,知书晓理,恭顺谦和。秉德佑而温恭疏,知古今而性喜善,淑惠安和,进度有则,特下此喻,晋锡荣封太皇贵妃,辅政监国,后佞永福。”
庄严的声音回荡在青天白日之下,一只赤足真金打造的黄金凤冠端端正正的撂放在前方祖庙的方台之上,凤印x朱笔、玉玺等物一一放置其上,那是世人所仰望的金玉权柄,只要上前一步,握在掌心,这天地间就再无人能轻易伤害到她。她站在高高的凤游台上,下而是万千跪伏的身影,在那些仰望的目光之中,有嫉恨、有怨毒x有惊惧、有害怕、有犹豫、有彷徨、还有一丝殷殷的期盼,但是,就是没有让她觉得温暖的东西。
脚下的亚阶那般冷,天上的阳光也是冰寒的。
礼部尚书跪在她的身前,手里端着黄金印绶,七旬老臣将头低下去,年迈的膝盖微微发抖。
长风呼啸而过,天际飞过成群结队的雅鹰,她仰起头,看到了唐京那座巍峨的城门,朱红色的铁墙,高耸的城楼,历经干百年风雨的古老城池似乎也在望着她,等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只要接过,只要接过,这天下,就将有四分之一掌握在她的手中。
那一刻,她突然又看到了那双眼睛,清冷的,却又炙热的,他的笔锋清俊,带着犀利的光芒,龙飞凤舞的写道:切要等我!
切要!等我!
册封的王号突然齐齐奏响,像是万千头犀牛同时长啸。
唐京北城外,一骑战马遥遥的孤立在桥头,枯黄的秋草随风摇曳,旭日初升,将千万道金黄的光芒洒在荒原之上。
他一身紫袍,青臣束发,眉目清俊,一双眼睛宛若深湖,看不到半点波涛和水波。
一阵风吹过,细小的风悠悠吹进脖颈上牲着的一串铃铛,嗖的一声,扬起一个细小婉转的声音来。
记住,我在等着你呢。
我在等着你呢,“我在等着你呢”
旭日穿破云层,千万道霞光忽至,万象更新,一派锦绣!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从南城门处传来,连太庙一时间都被震动。
万顷昏黄尘埃自南面天际汹涌而来,几乎遮盖住了天上的旭日,鸣金警号传遍王师,驿马疾奔向祖庙祭台,马上的兵勇仓皇叫道:‘靖安王兵临城下!徐素大将军投敌变节!靖安王兵临城下!徐素大将军投敌变节!”
一瞬间,全城仓皇,所有人面如土色,孙棣站在台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片。
礼部尚书噗的一声掉倒在地,手中的凤印印绶落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发出璀璨的金黄色熠熠光辉。
楚乔一步步的走下来,站在孙棣的面前,孙棣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像是幽深的寒潭,带着说不出的冷寂,却又有着莫名的畏惧。
孙大人”楚乔拿出一张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朝中大员的名字。
这是这段时间秘密私通靖安王等叛逆的京都大臣的名单,还请你马上去处理一下。”
楚乔话音刚落,场中的几名大臣顿时面如土色,孙棣愣愣的接过,疑惑的看着她,似乎直到此刻,他才真的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
我马上要率军出去迎战靖安王,城内和皇上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京畿守军不过十五万,可是敌人的人数……”
楚乔打断他道:“我们还有徐大将军。”
徐大将军不是…”,
徐大将军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孙棣顿时愣住了,他愣愣的看着楚乔随手撕掉身上富丽堂皇的吉服,露出里面一身银白色的贴身铠甲,满头珠翠也被她几把摘落,以一块青色头巾包裹住三千青丝,随即上了贺萧牵来的一匹战马,带着秀丽军的将士呼啸而去。
皇城内外十五万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少女一身戎装,脸上再无那种沉寂冷漠的气息,飞扬的光彩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她仗剑而行,昂首立于城下,冷喝道:开城门!”
那一瞬间,恍若是天地初开的第一道光线,美的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孙棣看着那座巍峨的城门缓缓洞开,千万只马蹄掀起了万千混黄的烟尘,向着十里之外的战场,雷霆而去。
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碳,乱世早就英主,而她,就是所有人觊觎的那柄利剑。
冷风不断的在耳边穿橇而过,她再一次想起了李策临死前在她耳边所说的那番话:
我死之后,朝野定会大乱,詹氏兄妹不过是纸虎,皇室宗亲才是真狼。孙棣为人偏激,若有异动,你切勿听从,拿著我给你的扳指前往邯水,徐素看见之后会听你号令,铁由的狼军也会听你指摇。”
乔乔,你一生多羁绊,若是因为我的死,再一次牵绊住你的脚步,那我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闭眼。”
你,切莫让我失望。”
眼角酸涩,楚乔抿紧嘴角,痛击马股。只见旷野之上两军已然交锋,徐素身先士卒,一身铠甲戎装犹如盛世战神,手握一柄大刀,身后竖着一面大旗杀叛逆,诛奸臣。
杀!”
狼军发出震耳欲聋的疾呼,天地玄黄,大唐永钧帝继位之后的第一场动乱,终于彻底展开。
永钧元年十月初八,王假意登位,诱使靖安、端庆、毕阳大公等人起兵,发兵十八万至邯水关。一路部从云集,慎南禁稷营副将方怀海、滇西西军上将田汝贾、夕照副统领刘幕自、怀城参将朱员、邯水将军徐素相继归于麾下,兵力扩张至四十余万,一路势如破竹,直杀京师。王闻讥,脱吉服,披甲胄,开南昌门,率军迎敌。
方怀海、田汝贾、刘暮白、朱昊、徐素等人见到王旗,顿时竖起珠奸大旗,倒戈攻寇。王控弓挽列,率军拼杀,斩敌三万余数,余者皆降。靖安王周允死在徐将军剑下,年五十七。
两日后,王壮凤印于宫门,以不敢以女子之身擅权之名,跪太庙前请先皇收回成命。第二日,永钧帝至,感王与李唐之恩义,特准其奏,去太皇贵妃之称,授大唐一等世袭封王,赐业册、金宝、一品蟒袍,封号秀丽。
《唐书诱丽王传,一百二十七卷》
宫门之前,楚乔一身白色披风,安静的立于宫门暗影之下,天色将暮,黄昏鸟飞,她整个人被笼罩在淡淡红晕之中,看起来安静且平和,丝毫没有半点驰骋疆场的凌厉和铮芒。
孙棣的车马刚刖出宫,就看到楚乔,顿时停了下来。他缓缓走下丰,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开口。称谓想了许久,看着她淡笑自若的样子,终于还是垂首道:“楚大人。”
秀丽军皆以在卞唐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就不再是我的私人军队了,我将他们托付给孙大人,我自己就再不是秀丽军的统帅了,大人之称,切勿再提。
楚乔淡淡的说道,声音很是温和,可是见识过她厉害的孙棣却再也不敢如曾经一般对之轻视了,他点头道:“大人说的是。”
楚乔笑容淡淡的说道:当日公然反对我册封的几位大人该放出去了,陛下年幼登基,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这个诏书,我就不代陛下下了。我走之后,孙大人切勿忘了尚理院大牢内的那几个忠臣。”
孙棣答道:“臣谨记大人教诲。”
孙大人,刚刚的话,是大唐秀丽王对你说的,现在,我楚乔还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讲。”
孙棣顿时一愣,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女子面容秀美,脸上隐现几丝难言的华彩,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请讲。”
你也知道,帝王之路,永远容不下妇人之仁。那么无论我是大唐的皇妃还是大唐的亲王,都不会对燕北和大夏的政治倾向有什么影响,一旦时机成熟,大战必不可免,绝不会因为谁的私交,就能消泯统一的进程。卞唐内部如今虽然所有的反抗兵力都已经被消灭,但是你们仍日不可大意,大夏和燕北之战必不可免,未来天下大势是何走向,你我都无法揣测,只能尽自己全力扭转局面,保护李策的孩儿血脉还有大唐的干古基业。
孙棣看着楚乔,眉心微微蹙起,带着几丝愧疚,沉声问道:楚大人,我如此算计你,你为何还将监国重任交到我的手上。”
楚乔微微一笑,淡然道:“原因有三:一,铁由掌管狼军和京畿军,徐素将军掌管京外兵马,他们都是忠心不二的臣子,你只是一介文官,即便有辅政大权,但却无调兵之能,更无皇室宗亲这个身份,你想要造反,一无切实名分,二无军权相辅,必不会成功。”
夕阳照在楚乔的脸颊上,好似披了一层红缎金沙,她继续道:“二,唐京刚刚经历数场大战,民间需要休养生息,洛王和靖安王相继倒台,皇室声威盛隆,你不得民望,无法掀动民变,缺乏某权的时机和典论。”
至于第三,楚乔微微一笑,眼睛狡黠若灵狐,光芒璀璨,笑吟吟的说道:“我相信你。”
孙棣的心脏骤停,他看着楚乔,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相信你,李策也相信你,虽然你行事孤僻偏激,但是你却是对大唐对李家最为忠心的臣子。李策死前说你是辅政第一人选,我深以为然。
她从怀里拿出两封书信,交给孙棣道:“这是大夏七皇子赵彻和青海王诸葛明的亲笔书信,表亦愿意和大唐结为盟友,你的政治地位将会得到两方势力的绝对支持,不必顾忌国内舆论对你的威胁,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相信你一定能好好的将皇帝抚养成人。”
孙棣手指微微颤抖,缓缓接过那两封书信,只觉得重若山巅。他突然跪在楚乔面前,沉声说道:“大人放心,孙棣必定誓死效忠李唐,大唐若有闪失,我愿以死谢罪。”
孙大人万万切勿如此。
楚乔将他扶起,诚挚的看着他,静静道:“你是李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相信你,我便相信你。”
夕阳如血,莽原似铁,孙棣站在巍巍城墙之上,看着楚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