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燕北会下一个多月的大雪,我们就到朔北高原上去,那里有回回山,又高又陡,山上还有很多温泉,母亲是卞唐人,受不了北方的寒气,身体也不太好,一年里总是有半年住在温泉边的行宫里。我们总是背着父王偷偷的溜出学堂跑去看她,谁知到了地方之后却发现父皇早就已经赶在我们前面在行宫里呆着了。”
月光皎洁,洒下一地的清辉,少年的脸突然变得那般温和,是楚乔从未见过的温暖。
“阿楚,我们燕北不像是帝都这里,父子兄弟姐妹夫妻全都可以成为敌人,到处都是冷箭暗算,到处都是利欲熏心,到处都是腐烂的歌舞和饿死的百姓。在我们燕北的土地上,很少战乱,没有流民,人人都能吃饱,奴隶也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阿楚,跟我回燕北吧,在那里,你可以更好的生活,有我保护你,再也没人能欺负你,再也没人能拿箭指着你。我带你去火雷原猎野马,我带你去回回山看我母亲,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空气里那般安静,只有少年略显低沉的话语在静静的诉说,衣衫单薄的孩子突然感觉很暖,她仰起脸,似乎也看到了燕洵所说的燕北,看到了青青的牧草,看到了雪白晶莹的回回山,看到了奔腾呼啸的野马群,听到了少年们爽朗的大笑和自在自在的风声。
她的嘴角缓缓牵起,淡淡的笑,然后重重的点头,轻声的说:“好,我们去燕北。”
长夜漫漫,冰冷潮湿的帝都天牢里,两个小小的孩子隔着一堵墙靠坐在牢房里,他们的手穿透了阻隔的禁制,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我们去燕北,我们一定会逃出去。
大夏皇朝第039章大风起兮
长夜和风暴都渐渐过去,天色微微透亮。
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两只手迅速的缩回,在还没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堵上了那个被撬开的洞口,黑绒的棉靴踏在布满灰尘的天牢里,一步一步,有清脆的钥匙碰撞声不断的响起。
“咔嚓”一声脆响,身穿淡青色铠甲,外罩土黄色披风的士兵就走了进来,一行至少五十人,将不大的牢狱内内外外站的满满当当,天牢的狱卒小心的跟在他们身后,点头哈腰的陪着小心。楚乔坐在角落里,冷眼望着这些大内的禁卫,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去。
燕洵坐在地上,背对着大门,眼睛都没有睁,卸去了身上的温和,用锐利的锋芒将自己一层一层的包裹武装了起来。如老僧入定,对外来的人丝毫不予理会。
侍卫头领看了眼身上流着大夏皇族黄金之血的燕北世子,一张冷冽的面孔上却没有半点恭维和尊重,拿出怀中的圣旨,照本宣科的念道:“盛金宫有令,带燕北世子燕洵前往九幽台听候发落。”
另一名侍卫走上前去,嘴角不屑的冷笑一声:“燕世子,请吧。”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眼内锋芒涌动,只是用眼梢轻轻的一瞥,就让那侍卫不自禁的脊背发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却仍旧保持着脸上的高傲之气,倔强的站起身来,当先就向大牢门外走去。一众大内侍卫拿着准备好的枷锁,想了半晌,还是放在身后,左右使了个眼色,就齐齐的围上前去。
雪白的大裘扫过不知多少年没打扫过的帝都天牢的地面,肮脏的尘土轻飘飘的飞起,落在少年白色的鹿皮靴子上,那上面,有皇家特用的五爪金龙的暗线纹绣,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光鲜耀眼,哪怕是在这样落魄的环境里,也是那般的卓尔不群。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众人,曾几何时,燕北一脉,也是大夏皇族的一员。
风,从绵长幽暗的甬道缓缓吹来,带来外面清新的空气,却也有外面寒冷刺骨的寒冷。
一只手,突然从牢房的围栏里伸了出来,苍白纤细,好似上好的瓷器,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轻易的折断。但是就是这只纤细的小手,拦住了众人的去路,一把抓住了燕洵的小腿,紧紧的抓住他的裤脚,倔强的不肯放开。
“你干什么?活腻歪了吗?”一名禁军大怒,踏前一步怒声喝道。
燕洵眉梢一挑,回头冷冷的看在那名禁军的脸上,目光冷冽,登时就将那名大兵后面的话逼退了回去。少年蹲下身子,握住了孩子瘦小的手指,微微用力想要扳开,指尖却顿时传来一股顽固的倔强,他莫名一愣,皱起眉来看向瘦小的孩子,低声的说:“阿楚,不要胡闹。”
“你说话不算数!”孩子眼神明亮,固执的仰着头,一字一顿:“你说了你不会抛下我。”
燕洵皱起眉来,看到大内禁军的那一刻起,长期处于帝都权利中心的少年就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可能简单的向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有些不受控制的东西一定在他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此去是福是祸难以预算,哪能带着她去承担风险?少年双眉紧锁,低声的呵斥:“我不会抛下你,你在这里乖乖的等我回来。”
“我不相信你。”孩子固执的说道,手上的力量却一点也不松懈:“带我一起去。”
一名侍卫顿时大怒,厉喝道:“大胆奴才!”
“奴才也是你叫的吗?”
燕洵猛地回过头去,双眼凌厉的望向那名士兵,寒声说道:“帝国的法律什么时候允许你这样的贱民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了?”
那人的面皮顿时变的通红,两旁的侍卫一把拉住他,生怕这人怒极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燕洵也不理会他,只是转过头来,看着孩子小小青白的脸孔,皱眉道:“阿楚,听话,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带我一起去,”楚乔仰着头,紧紧的抓着少年的裤腿,带着绝不让步的顽固,低声的重复:“带我一起去。”
时间急速而过,有低沉的风在两人的眼前吹散,少年默默注视着孩子的眼睛,那里面,有锐利果敢的精芒在轻轻的闪动着,他知道,以她的聪慧不会不知此行的凶险,少年的嘴唇轻轻的动,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在孩子倔强的眼光中停了下来。半晌,燕洵站起身来,对着身后的禁军沉声说道:“开门。”
“燕世子,圣旨上只传召你一人…”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燕洵陡然转身,向着自己的牢房就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冷然说道:“抬着我的尸体去盛金宫回话吧。”
“燕世子!”禁军们顿时大惊,商量了半晌,还是打开了楚乔的牢门。
毕竟,只是一个小奴隶而已。
天窗外早已大亮,燕洵走到人前,抢在所有人面前一把牵住了孩子的手,不让任何绳索套上她小小的身体。少年的眼睛锋利果决,他望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孩子,沉声的问:“怕不怕?”
楚乔仰着头,突然咧开嘴角,粲然一笑:“怕字怎么写?”
“哈哈!”燕洵大笑一声,拉着楚乔的手当先就走了出去。
天牢门外,兵甲齐立,刀剑森然,寒冷的战甲反射着遍地洁白的积雪,越发刺得人眼睛发酸,军士们列队而战,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百姓们远远的站在外围,踮起脚尖偷偷的观望着,那眼神里,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畏惧。
能出动盛金宫黄金卫亲自看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然而,当大牢漆黑甬道的尽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惊愕,北风吹起房檐上的积雪,纷纷扬扬的洒下,好像又下了一场大雪一般。
那个清晨,真煌城的百姓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后世的史官翻开那一卷落满灰尘的史书之时,也只能强忍住口中的惊叹,扬起头来长吁一口。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两只看起来无害的绵羊被逼到绝境之后就会赫然变身为凶恶的猛虎,将锋利的爪牙狠狠的插入了帝国的心脏?时势从这一刻发生了改变,波澜壮阔的画卷被铺展开来,零落在泥淖中孩子们牵着手,注定要在九重地火之下,肩并肩的杀出一条血路来。
长风卷起,长鹰的翅膀划过真煌城的上空,厚云堆积的天空突然发出尖锐的一声鸣叫,百姓们齐齐仰头观望,那一刻,他们似乎听到了帝国大厦崩溃的第一声脆响。
大夏皇朝第040章千古一恨
帝都天牢分东西两所,各有两条主道,东边一条通往主街九崴,是犯人被释放和发配的必经之地,而西边的一条却是通往九幽台,大多是执行死刑的所在。
九幽台背靠崖浪山,坐拥玄交赤水,而大夏皇朝最为神圣的盛金雍和宫,就坐落在崖浪山的半山腰上。
没有囚车,没有经过所谓的堂审、刑询、验明正身,只在天牢大门前准备了一匹漆黑的战马,高大健俊,看到燕洵欣然打了一声响鼻,赫然正是燕洵的坐骑。少年眉梢一挑,嘴角轻轻牵出一抹淡笑,将楚乔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而上,径直上了朱武街,跟随大队前行。一路鸣锣开道,百姓无不争相避让,退至两侧,探头探脑的观望着,随即跟在后面,向九幽台而来。
当是时,天空厚云堆积,黑云翻滚,仿佛要压在人的头顶,狂风平地卷起,从遥远空旷的路途上迎面打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燕洵张开大裘的前襟,将孩子小小的身体包裹在其中,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楚乔回过头去,看向少年英挺的眉目,眼神明澈,秀眸如水,燕洵低下头来,对着她轻轻一笑,大裘之下的两只小手,紧紧的握了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这个世界的风太大,他们只能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等待狂风暴雨来临的那一刻,倔强的扬起脸来。
咣的一声巨响陡然响起,所有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不自觉的全都停住了脚步,仰头望向高耸在红川东原上的崖浪苍山。那里,盛金宫的承光祖庙发出了沉重的钟鸣,巨大的沧浪之钟被金柱敲击了一下又一下,声音在红川大地上激烈的回荡开来,三十六声,整整三十六声。
燕洵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楚乔明显的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她扬起眉来,不解的望向燕洵,可是少年却没有说一个字。
帝皇天命,九五之尊,大夏皇朝帝王驾崩都要鸣钟四十五声,而三十六声钟响,却是皇亲国戚故去时的礼节,以全四九之数。
体内流淌着大夏皇族之血,多少年前,也曾和赵氏皇族们祭拜过同一位祖先的燕门世子嘴角冷冷讥笑,该来的躲不掉,就统统来吧。
一路来到九幽台,旗幡林立,向北望去,远远还可以看见巍峨庄重的紫金门,红墙金瓦,气势万千,整块黑色墨蓝石铸成的九幽台庄严的矗立在平地之上,漆黑的地面反射着洁白的雪光,越发显得肃穆。燕洵翻身下马,正要往台上走去,一名身穿内庭朝服的国字脸中年男人突然走上前来,沉声说道:“燕世子,请这边走。”
“蒙阗将军?”燕洵微微挑眉,看向中年人指向的方向,说道:“那里,不该是我坐的地方吧?”
“盛金宫有令,燕世子就坐在那。”
燕洵望着高台旁的监斩主位,如果今日所杀的人不是自己,又会是哪个王侯国亲?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少年冷然转身,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上了监斩台,在监斩官的主位上坐了下来。旁边都是长老院的内庭官员,少年剑眉若飞,面如冠玉,凌然如冰雪,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局促。
时间缓缓而过,却始终没见有犯人从朱武街押过来。这时,只听轰隆一声,紫金门侧门大开,长老院的各家掌权人物、外庭的兵马将军、内厅的武士文官纷纷鱼贯而出,就连诸葛怀、魏舒游等人都在人群之后,随着各家的各房家主来到了观斩的位置上坐下。
魏舒游面色微微有些苍白,手腕收在宽大的衣袖里,看不出有什么损伤,眼眸如刀在燕洵身后的楚乔身上划过。燕洵见了,转头看去,少年们的眼神闪电般在半空中交击,冷冷一笑,随即,好似什么都发生一般,各自正身,面色平静。
重云之上,日上中空,已近正午。
负责监斩的刑部司马黄奇正老大人佝偻着腰,走上前来,指着九幽台中心用来计算时间的日锺,恭敬的请示道:“燕世子,时辰已到,该行刑了。”
燕洵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袖一拂:“黄大人请。”
黄奇正颤巍巍的站上前,苍老的喉结上下滑动,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时辰已到,带人犯,行刑!”
“行刑!”
巨大的声音顿时响起,九幽台之下的金翅广场上列兵三千,齐声高呼,声势惊人,飞鸟振翅,隆隆声不断响起,沉重的紫金大门被打开,二十名一身戎装的西征军人,面色冷然的捧着一个个罩着白绫的托盘缓缓走上前来,一步一步的登上了漆黑如墨的九幽高台。
魏舒游突然冷哼一声,嘴角讥讽的笑了起来,冷眼向着监斩台这边望来。燕洵眉头霎时间紧紧皱在一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登时袭上心头,握着座位扶手的手掌紧紧的握起,青筋崩显。
二十名点将堂出身的帝国军人冷然站在九幽台之上,帝国第一元帅蒙阗将军走上台去,对着为首的军人沉声说道:“犯人可曾验明正身?”
军人面无表情,双眼目视前方,闻言顿时铿锵答道:“回禀元帅,不曾!”
蒙阗眉头一皱:“为何?”
“回禀元帅,无人能够辨别,盛金宫有旨,着今日监斩官负责此事。”
蒙阗点了点头,转头向坐在主位上的燕洵看来,声音浑厚的高声说道:“燕世子,还要偏劳你了。”
燕洵紧抿着嘴唇,眉心几乎皱在一起,巨大的不安和恐惧无法抑制的袭上心头,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的潇洒冷静,甚至连回答一声都显得有些吃力。楚乔站在他的身后,似乎察觉到什么,伸出嫩白的小手,紧紧的握住了少年的手臂。
“启盒,验人犯!”
二十名大内禁卫齐齐走上前去,整齐划一的将托盘上的白绫掀开,里面赫然是二十个黄金打造的华贵宝盒,金黄色的钥匙伸进锁眼,咔嚓声不绝于耳,随后,众人齐齐顿了一下,同时将所有的盒盖打开,使里面盛放的东西